垮塌下的巨木将他破开的缺口严实封住,车驾内顿时陷入黑暗。他意识一片空白,摔坐在车内,只来得及紧抱住跌下来的祖父。
模糊中他听到上方的急促声响,是众人正在齐力清理陷阱,马车也在救援中震动不已。
顾不上其他,朱聿恒迅速扯开祖父的衣服查看伤势。
阴暗中辨不清晰,只依稀可见皇帝的后背迅速肿胀青紫。
朱聿恒以颤抖的手轻按试探。幸好,他当时的冲击替祖父卸掉了大部分的重击力量,至少他脊椎骨与肩胛骨都无大碍。
只是颈项受击后,皇帝神智晕眩,眼前的黑暗与耳畔的轰鸣让他靠在朱聿恒怀中,呼吸艰难。
朱聿恒扶住他,嗓音微颤:“陛下,您怎么样?”
“聿儿……朕怕是不行了……”
他声音断续,气息已然接续不上。
“陛下养精蓄锐,切莫说这种丧气话!”朱聿恒打断他的话,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仓皇道,“孙儿查看过了,陛下虽有伤势,但并未伤及筋骨。您一向身康体健,只要及时救助,必无大碍!”
皇帝喘息甚急,眼前金星乱冒,让他意识模糊,再难出声。
上方的人奋力抢险,斜插进断口的木头被合力起出,天光透了进来。
众人急切地围于陷阱旁,悬下缚辇。
朱聿恒小心地托举着祖父,将他平放于缚辇之上。
仿佛此时他才察觉,在他记忆中威严雄壮的祖父,如今已确是个老人了。满是血污的鬓发与面容击碎了他一贯的强硬威仪,他虚弱无力地倚靠在已届盛年的孙儿身上,如风中之烛。
朱聿恒示意上面的人将祖父拉上去,命他们务必小心谨慎,勿使筋骨挪位。
他护着祖父,让缚辇安然稳妥地缓缓抬上地面。
就在抬升出地面之际,御驾车身陡然一震,无数锋锐亮光骤然自四下射来。
御驾实陷,周围的埋伏趁机发动,弓箭齐射,向着被围拢在正中的皇帝而去。
侍卫们立即防护,然而对方用的是重箭,箭头以铅制成,比一般的羽箭要重许多,弓手将其高射向空中,箭身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越过四周防护的士卒们,随即,下垂的箭头直冲向了包围中的皇帝。
在惊呼声中,日月蓬然飞射,飞旋之际早将皇帝周身护得严严实实,设下了密不可透的防卫。
锋利绚烂的光彩在缚辇周围飞转,如彩彻区明,无论箭头以何种刁钻角度射来,都被日月的气流卷袭裹挟,混乱零散地撞击于一起,在嘈杂的叮叮当当声中纷纷坠落。
而气流翻卷间,所有悬系缚辇的绳索又被完美避过,毫发无损。
待重箭落尽,朱聿恒手中日月乍收。众人尚未松一口气,埋伏的乱军放完了暗箭之后,已纷纷跃出藏身之处,向着大军围剿过来。
数万大军排成长队行军,正处于两座山脊之间,前后兵力被埋伏截断,中间顿时陷入包围。
随行御驾的都是弓马谙熟的将领,眼见中军陷进了埋伏,当下迅捷发号,后方士兵立即赶上,意图翻越山脊反包围陷阱。
然而乱军有备而来,山脊之上早设了陷阱,士兵们尚未来得及反应,前锋已在一轮震荡中被迅速击溃。
在混乱声中,脚下大地陡然剧震。上方救援的人立足不稳,缚辇骤然松脱倾覆,安放于其上的皇帝眼看着便从上方坠落下来。
在惊呼声中,马车在震荡中再度下坠,四面断木从车外挤压扎入,眼看着皇帝和太孙都要硬生生被挤成肉泥。
朱聿恒立即伸臂,将祖父护在怀中,紧紧护住。
撞在车壁上的后背传来剧痛——是断口锋利的木刺与折断的铜铁,深深扎进了他的脊背。
温热的血迅速涌出,可情势紧急,已经容不得他细加思索。他强行直起自己的身躯,不顾后背淋漓的鲜血与剧痛,竭力将祖父托起。
他颤抖的身躯让重伤的皇帝都察觉到了。皇帝勉强动了动唇,只是气力衰竭无法出声也无法动弹,只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手臂。
朱聿恒向他点了一下头,声音嘶哑:“皇爷爷,别担心。”
自受封为皇太孙后,他已有十来年未曾这样称呼过祖父。但此时危境之中,他脱口而出,而皇帝也未觉得不妥,只收紧了握着他的手。
只听得咔嚓声响,承重的车架将下方的木头又压断了两根。摇摇欲坠间眼看马车又要向下陷落。
“杭之!”听到朱聿恒的呼唤,韦杭之会意,立即命人将缚辇展开,摆好兜住皇帝的姿势。
紧急之中,朱聿恒双脚重重踩在下方车座上,携着祖父向上猛然跃起。
轰隆声中,车驾再度下落。而他终于将祖父堪堪抵到了韦杭之的面前,落在他展开的缚辇中。
随即,他自己也终于抓住了诸葛嘉的手,借力一个翻身跃出了陷阱。
外围的敌军也已经杀到了他们面前。
对方马上功夫了得,个个彪悍无比,显然与北元脱不了干系。
三大营中,皇帝近身护卫是神机营。然而雨雪之中,□□濡湿无法发射,诸葛嘉唯有一声令下,众人以火铳替代短棍,结阵拒敌。但这般情况下突遇强敌,亦只能勉强抵挡。
前后军队均已被阻断,如今他们被困于两条山脊的谷底,左右钳制,四面无援。
众人都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决心奋力拼杀以死报国。
朱聿恒不顾自己背后的伤口,脱去已满是血污的外衣,抓过韦杭之递来的披风遮住自己的伤口,仓促道:“诸葛嘉!”
诸葛嘉立即上前,听候他的吩咐。
“率领神机营士兵封锁北谷口,阻断后方攻势。八阵图结成后牢不可破,你务必阻住一段时间!”
八阵图专擅围剿防守,进击确是稍弱。如今听说只负责把守谷口,诸葛嘉当即道:“属下誓当全力拒敌,绝不让他们进击半步!”
“廖素亭,你率一队人上山脊,搜寻陷阱通道,尽快引入大军助力!”
“是!”
“杭之,清点人手,随我往前方突击破围。”
韦杭之虽然应了,但望着朱聿恒带伤艰难起身的模样,心下不由捏了一把汗:“殿下,您身上的伤……”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示意他立即整顿队伍,向前方出口迎战。
背后伤势传来抽痛,但他已无暇顾及。敌军已经杀到面前,所幸后方诸葛嘉不辱使命,挡住了背后来袭的那一波,让他们只需撕破前方攻击。
命精锐护卫好皇帝所卧的缚辇,朱聿恒飞身上马,当先在前杀出重围。
背后伤口崩裂,流下来的血在这般雨雪交加的天气中显得格外热烫,温热的生命力仿佛正点点流失。
但此时此刻,他早已顾不上这些。日月光华暴起,纷繁迅捷的光芒直刺对方眼目。
对面的敌人正在冲杀之中,哪能顾及他的突袭,只听得惨叫声与落马声相继响起,砰砰不断中,对方当先数人纷纷坠马,捂着眼睛惨叫出来。
后方赶到的敌军无法看到前面的情景,收势不及,马腿在冲击中有绊到前方人马的、也有及时拨马避开而乱了阵型的,原本坚不可摧的进击之势顿时崩溃。
趁着对方阵脚不稳,韦杭之立即率人冲杀。
刀剑交鸣,冰冷的雪与温热的血交错,韦杭之身上也添了数道伤口,但硬生生将对方的包围撕开了一条口子。
朱聿恒坐于马上,紧抓着马缰,护卫着皇帝的缚辇。
后方的诸葛嘉忠实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八阵图紧紧封住了谷口,未曾让后方增兵来援。
最擅长机关漏隙的廖素亭,也已经找到了翻越山脊的路线,大军即将在指引下突入。
只要前方的攻势崩溃,他们便能冲杀出这片埋伏。
然而就在这胜负将决之刻,斜刺里忽然传来异常骚乱,原本步步推进的队形突被遏制,进击混乱。
朱聿恒知道必定是出了什么事,而韦杭之身先士卒,早已冲到前方。
他是皇帝于万军之中挑选出来护卫皇太孙的,身手自然极为出众,即使局势混乱,依旧几下便冲到了骚乱中心。
正待他稳定己方阵容之时,忽听得周围士卒惊呼声响起,风雪中血花迸射,如同六瓣花朵。
银白色的光华穿透人群,在鲜血之花的簇拥中,直取被围于中心的皇帝。
尽管来人身上穿着厚重布甲,头盔也遮住了大半个面庞,但仅凭这春风与六瓣血花,朱聿恒立即便知道了这个仅凭一己之力冲破了他们阵脚的人是谁。
竺星河。
一直隐在幕后的他,终于在此地此刻现身,正面向他们袭击。
朱聿恒看见了竺星河冰冷的目光,向着他转来,两人目光交汇之际,彼此都绷紧了神经,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日月。春风。
出自一人之手的两柄杀器,却令这段恩怨愈发激烈,终究走到生死相搏的这一刻。
事到如今,他们再没有避让的可能,两人不约而同地越过厮杀的战场与呼啸的雨雪,向着对方扑击。
局势紧急,无暇多顾。两匹烈马越来越近之际,他们都向着彼此奋力发出全力一击。
日月是远程且多点攻击的武器,在直面相击之时本该占据上风,可面前雨雪劲急,背后的伤势剧痛,朱聿恒的手僵硬脱力,一时竟无法如常掌控手中那六十四道光点。
冰冷迅疾的寒风令日月的攻势变得虚软,而就在它即将接近竺星河之际,只听得一阵清空匀和的声音响起——
是春风。风从它管身上的镂空穿过,发出类似笙箫管笛的乐声。在这杀戮血海之中,显得格外缠绵诡异。
春风来势急遽,与凛冽寒风相合,气流在山谷间呼啸回旋。
利用应声而扩展攻击的日月,此时颓然失去了相和扩散之力,别说准确攻向竺星河,就连控制都显得吃力。
而竺星河则仗着自己那惊世骇俗的身法,拨马迅速穿过面前混乱的日月辉光与局势,在两匹马高高跃起擦身而过之际,春风穿透日月光华,直刺向朱聿恒的胸口。
眼看那细如苇管的武器就要刺入朱聿恒的胸前,开出殷红的六瓣花朵时,斜刺里一条身影冲出,横挡在春风之前。
随即,如芦苇般细长莹白的春风已经刺穿了他的身躯,六瓣血花盛绽于朱聿恒与竺星河之间。
在千钧一发之际,替朱聿恒争取了最后一瞬机会的,是韦杭之。
急促喷涌的鲜血迅速带走了他的意识,他眼前世界颠倒旋转,重重扑倒于地。
但只凭这一瞬间的阻隔,朱聿恒的日月已急速回转,笼罩了竺星河的背心。
尽管日月攻势凌乱,但后背受袭,竺星河不得不救,身形一闪而过,冲出了日月的笼罩。
而朱聿恒也趁着这一瞬间的机会,向前疾仰,春风在朱聿恒胸前劈过,锋利的气劲将披风系带一划而断。
溅落在朱聿恒脸颊上的血滴尚且温热,这是属于韦杭之的鲜血。
刹那间的交错,只是短短一瞬间,却已是生死一个轮回。
竺星河脱离了日月,朱聿恒避过了春风。
玄黑色的披风坠落,显露出朱聿恒背后鲜血淋漓的伤口。
而竺星河目的明确,已向着缚辇上的皇帝扑去。
众人立即上前围护,即使对面敌人来势凶猛异常,依旧用身躯铸出铁桶阵营,誓死护卫皇帝。
但,血花飞溅中,面前人纷纷倒下,竺星河的面容上却并无快意,只有目光中闪着冰冷恨意。
二十年血仇,千万人头落地,在父母去世那一日、他于悬崖上撕心裂肺所发的誓言,这一刻终究得以实现。
这漫长的复仇之路,走到如今,不可谓不艰难。但,他终究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一瞬。
在这漫天风雪中,他将自己一路的艰辛灌注于春风之上,只需要一朵血花迸绽的时间,便能以血洗血,彻底了结这段血海深仇,从缠缚了他二十年的噩梦中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