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雪下过,敦煌城与周围的荒漠沙丘,全都罩上了白茫茫一片。
雪霁初晴,日光遍照苍茫起伏的大地。朱聿恒率众出城,百余骑快马沿着龙勒水而行,查看河流情况。
龙勒水依旧潺潺流淌在荒野之上。近岸的水结了冰,但河中心的水流与平时相比,未见太大增减。
朱聿恒站在河边,静静地驻马看了一会儿。
距离他与阿南破解照影阵法已过了三天。目前看来,敦煌周边的地势与水脉并无任何异状,这六十年前设下的死阵,应该是已经安全破解了。
胸腹之间的隐痛依然存在。当时在洞中,毒刺已经发作,尽管被阿南在最后时刻剜出,冲脉也不可避免显出了淡红的血迹。
但与之前各条狰狞血脉相比,这点痕迹已是不值一提。他的身体也未受到太大影响,不会再缠绵病榻十数天无法起身。
旷野风大,雪后严寒,韦杭之打马靠近皇太孙殿下,请他不要在此多加逗留,尽早回去歇息。
“圣上明日便要拔营返程,殿下亦要南下,接下来又是一番旅途劳累。您前两日刚刚破阵受伤,务必爱惜自身,不要太过操劳了。”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望着面前被大雪覆盖的苍茫荒野,仿佛想要穷尽自己的目光,将隐藏在其中的那条身影给挖出来,不顾一切将她拉回怀中,再度亲吻那千遍万遍萦绕于魂梦中的面容。
“阿南……有消息了吗?”
韦杭之迟疑一瞬,回道:“没有。不过陛下已下令,将她的图像传到沿途各州府和重要路段隘口。只要南姑娘一出现,必定有消息火速报给殿下。”
朱聿恒听着,心中却未升起任何希望,只拨马沿着龙勒水而行。
一开始,他还能控制住自己打马的速度,可心口的隐痛仿佛点燃了他深埋的郁积躁乱,他马蹄加快,仿佛发泄一般地纵马向前狂奔,一贯的沉静端严消失殆尽,只想疯狂地大声呼喊,将堵在心口的那个名字大吼出来。
他拼尽了全力,费尽了心机,终于让她放飞了属于竺星河的蜻蜓,让他有资格拥她入怀;他豁命相随,生死相依,终于换得她在幽暗地下,贴在他颊上的轻颤双唇,湿濡双眼……
可,属于他的极乐欢喜,唯有那短短一刻。
她引诱他旋转了地道,抛下了被幸福冲昏了头的他,消失于玉门关。
而那个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未来在握,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她,以为心心念念一路渴求终有了圆满结果,却没想到,一旦她冷漠抽身,他便是万劫不复。
冷厉如刀的雪风在他耳畔擦过,令他握着缰绳的双手僵直麻木。
他终于停下了这疯狂的奔驰,将自己的手举到面前,死死地盯着看了许久。
日光在他的手上镀了一层金光,显得它更为强韧有力,似乎拥有足以掌握世间万物的力量。
这双她最喜欢的手,有时她会以迷恋的神情细细审视它,让他无法控制地生出一种类似于嫉妒的古怪情绪。
可,再有力的手,也无法将她把握住,留在身边。
阿南,她是天底下最自由的人。她想来就来,当她要离开时,没有任何人可以挽留。
那一日,他在地道等待她返回,等了很久很久。
直到圣上亲自派人来催他,说石门已经清理完毕重新开启,让他立即返回地上。
那时,他才忽然如梦初醒,忍着伤痛抄起火把跃下地道,率领侍卫沿着地道一路寻找阿南而去。
可,地道已经转成了死循环,他在里面绕着圈,始终寻不到跟随阿南的路径。
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他只能将青莲再度调试,终于打开了前往玉门关的通道。
他不敢相信是阿南骗他截断道路,心口的狂乱执妄几乎要淹没了他的理智。
怎么可能,他们刚刚出生入死,怎么可能在携手同归的下一刻,她便如此狠绝地抛下了他?
甚至……在离开之前,她还与他热切相拥,缠绵亲吻。
她看着他的目光,比跳动的火光还要缱绻热切……那该是他以后能永远拥有的欢喜,怎么可能只这一瞬便失去!
他不顾任何人劝阻,拖着身上伤势,打着火把在地道中强撑到玉门关出口。
从枯水道中追出来,他只看到了神情错愕站在面前的卓晏。
因为地下的黑暗窒息,也因为心口的焦虑,朱聿恒喘息沉重,胸口的伤口似有崩裂,染得绷带渗出血迹来。
“阿南呢?”
卓晏显然没见过殿下这副模样,慌忙一指身后,迟疑道:“她一出来,便上了马,向那边去了……大概有大半个时辰了。”
朱聿恒脸色苍白晦暗,死死盯着她消失的地方,厉声问:“其他人呢?为什么不拦住她?”
“之前……之前有几个海客和青莲宗的人也从这边脱逃,所以廖素亭他们追击去了,至今还未回来。我一个人在这边,看到南姑娘从枯水道出来……她脸色不太好看,拉过马便要走。”卓晏犹豫着,似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后面的话,“我当时跑去拦她,问她一个人要去哪儿。她却抬手挥开了我,跟我说……”
他关注着朱聿恒的神情,小心翼翼复述道:“她说,阿琰骗了我,所以,我要走了。”
骗了她。
心头似被这句话灼烧,朱聿恒的伤处骤然袭来剧痛,让他捂住嘴猛烈喘息着,喉头一甜,血腥味便在口中弥漫开来。
见他神情如此灰败,卓晏声音更低了:“我当时看南姑娘脸色不好,也不敢去阻拦,她翻身上马,在要走的时候却又回头,跟我说……若是遇见了殿下,提醒您找傅准问三个字。”
朱聿恒声音微僵,问:“哪三个字?”
“四个月。”
只这一句话,阿南便再也没有其他的话,纵马飞驰而去。
大漠残阳如血,风沙凄厉如刀。她冲向苍黄大地的彼端,未曾回过一次头。
四个月……
这没头没尾的话,连朱聿恒都没有头绪,更何况卓晏了。
而朱聿恒望着阿南远去的方向,捂着心口缓缓倒了下来。
韦杭之忙抢上前去,将他一把扶住,听到殿下口中,喃喃地似在说着什么。
他扶着殿下,迟疑着将耳朵贴到他口边,听到他低若不闻的声音:“也好……至少阿南……是自己离开,不是在地道中遇险……”
陷入昏迷的皇太孙被送到敦煌,皇帝亲自带了随行御医过来为他诊治。
可身体上的伤势尚且可医,心中的焦灼与煎熬,他们看在眼里,却无任何人能劝慰帮助。
皇帝与他商议,时值严寒,昆仑山阙冰封万里,又在北元控制之下,这般情况纵然去了,破阵也是机会不大。更何况若是去了昆仑山阙再回转,两个月时间赶到横断山脉怕是十分紧迫,不如及早回转南下,专心对抗四个月后的那一处阵法。
如今这局势下,这番打算属于不得已,但也是最好的选择。
商议既定,皇帝查看过他的伤势,叮嘱他好好休养。朱聿恒目光看向他身后,道:“孙儿有句话,想要问傅先生。”
傅准神情平淡,等皇帝屏退屋内所有人后,他才走到床榻前,对他一施礼:“殿下?”
“傅先生,阿南临走前嘱咐我,要问你三个字,还请为我解疑答惑。”
傅准微微一笑:“请说。”
朱聿恒审视着他的神情,道:“四个月。”
傅准略略一怔,微眯起眼睛瞧了他片刻,未曾开口,却先将目光转向了皇帝。
皇帝淡淡道:“这般没头没脑的问话,理她作甚。”
朱聿恒道:“孙儿觉得,阿南既然留下此话,想必此事对孙儿至关重要,不可忽视。”
傅准掩唇轻咳,斟酌着开口:“南姑娘所指的,想必关于山河社稷图。那日她诱使我带她找到照影阵,在阵前逼我吐露内幕,因我对山河社稷图所知有限,因此口误说了四个月。可南姑娘似乎很介意此事,即使走了,还不忘告诉殿下么?”
朱聿恒虽然身带伤势,但他思绪通明,立即问:“所以这四个月的意思,是说我剩下的时间,不是六个月,而是……”
“傅先生是口误,聿儿,你不必多心。”皇帝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一贯威严的语调因为急促发声,竟显出一丝波动。
朱聿恒微微一怔,垂下了眼,应了一声“是”。
惊觉自己失态,皇帝拍了拍他搁在床沿的手,语调中满是对阿南不满:“朕的意思是,你被那女匪影响太多了。她若真的关心你,绝不会丢下你,如此消失掉!”
朱聿恒默然摇头,道:“是孙儿对不起她在先。流落海岛之时,孙儿曾答应她,永不欺骗她,永不伤害她……”
“可是阿琰,你不许骗我,不许伤害我。我想走的时候,就能自由地走。”
那时她握着回头箭,对他所说的话言犹在耳。
这世上所有人,包括阿南,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了留下她,他故意让海雕抓伤了背,泡在海水中吹了一夜冷风。他忍着伤口剧痛为她制作了那支回头箭,才让她打消去意,得到这一句许诺。
可事实是,他一直在骗她。
骗她说自己是宋言纪,与她达成了一年协议;
骗她说自己不介意她所有过往,企图潜移默化将她驯服;
骗她说找到了她的爹娘,他们都只是普通人……
若不是这一路而来堆积的谎言与欺骗,他根本没有办法接近她、打动她,与她走到现在。
见他在这般境况下依旧执意维护阿南,皇帝不满地训斥道:“你身为皇太孙,有些事情不便告知她又如何?此女性子如此骄纵,走了也罢!”
见皇帝对阿南如此不满,朱聿恒终究道:“陛下与我在地图洞室中商议破阵之时,阿南可能正好沿着地道,过来帮我们破阵。”
地道中,黑暗里。在某一时刻,他与祖父曾经挥退了所有人,在那个陈设地图的洞室内,讲了一些不适宜被人听到的话。
关于破阵的设置、关于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关于他们对阿南的利用,关于她父母的真相……
皇帝显然也是想起了当时他们所说的事情,恍然记起自己曾说过,若是此阵不利,便将阿南等有嫌疑的人全部杀掉的话。
思忖片刻,他道:“你若要寻回阿南,朕可以替你安排。”
朱聿恒默然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阿南。她来的时候,如烈焰般席卷而来,纵万千人也挡不住;她走的时候,如逝水般决绝而去,即使他舍命相随,也无法挽留。
他一路依靠着她、强行拖着她,才终于走到这里。
如今她既已下决心离开他,他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挽回,让她继续以性命、以伤痛,为他牺牲付出?
龙勒水边积雪绵延,旷野中呼啸的寒风似从他全身的骨缝间钻了进去,冰凉透骨。
见他一动不动,一直盯着自己的手,韦杭之正不知所措,忽见前方来了一行人,忙打马上前,对朱聿恒禀报:“殿下,墨先生来了。”
墨长泽一身褐衣,上面溅满了泥点,正带着弟子们背着几捆芦苇沿河而上。
“殿下这么早便来视察河道,身体痊愈了?”墨长泽关切慰问。
朱聿恒伸手轻抚胸口,朝他一点头:“好多了,多谢墨先生关心。”
见他的目光落在芦苇上,墨长泽便道:“我们准备在这里建一个过山龙,筑堤引水,整治河道。南姑娘之前给我们出过图纸,只是仓促之间不是很详尽,因此我们还需探讨数处细节关窍。”
过山龙,朱聿恒知道这东西。
在他们潜入拙巧阁寻找地图线索时,他曾为了阿南而陷身于天平机关。彼时阿南便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调转了拙巧阁玉醴泉的引灌水龙,将机关一举冲毁。
当时她站在夏末艳阳中,丢开龙头对他扬头一笑,说“阿琰,我们走”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她牵着他的手,在迷失了前路的芦苇丛中狂奔向前,与他一起踏平所有障碍,一往无前。
葱翠如碧海的芦苇丛在眼前摇曳,转瞬成了苍白。她留给他的已经只有这荒漠风雪,残山剩水。
他跳下马,拿过阿南手绘的图纸,看着上面熟悉的线条与潦草标注,只觉得心口又隐约抽动,痛不可遏。
“是哪部分不明白?”
“殿下您看,这边是圆筒打通去节,但这里所标注的圆圈与三角,我们揣摩着,尚不知是何意思……”
朱聿恒不假思索道:“这是阿南习惯的标记符号,圆可表为雌,三角表雄;若圆圈为阴,则三角为阳;圆表凹则角表凸。这既是过山龙,你们将标三角的机括置于内,标圆处置为外,榫卯使其内外紧接即可。”
见他如此熟稔,墨长泽大喜,赶紧又问了几处不解之处,朱聿恒一一解答,仿佛那图是出自他的手中。
墨长泽赞叹道:“殿下真是博闻广识,居然对我们这行也这般了如指掌。”
朱聿恒将手中图纸递还给他,沉默了片刻,才道:“不,我只是……了解阿南而已。”
疑惑得解,墨长泽带着弟子编织捆扎芦苇。
后面有人制备好了胶泥,提过来与他商议薄厚,是否适合裹上芦苇烧制。
他开口说话时,朱聿恒才发现,这个浑身上下糊满泥巴的人,赫然竟是卓晏。
“阿晏,你怎么会在这儿?”
卓晏忙见过了他,说道:“之前,墨先生与我探讨过胶泥烧制渴乌的事情,这些时日我与墨先生和各位师兄弟一起研讨,墨先生觉得我在这方面有点天赋……”
墨长泽笑道:“何止有点,卓少天资聪颖,之前只是没有将心思放在正事上而已。如今他已拜入墨门,是我门下弟子了。”
朱聿恒倒是没想到,当初那个凭着祖荫在神机营混日子的花花公子,不久之前尚是倚红偎翠的浪荡生涯,如今却滚得像个泥猴,在这西北苦寒之地,为改造河道而耗尽心力。
他抬手拍了拍卓晏溅满泥巴的肩,问:“那你以后,不回江南了?”
“不回了,我在这里,已经找到今后要走的路了。”卓晏说着,朝向后方示意,说,“卞叔现在有了我弟,也精神好多了。我们想在这边好好过下去。”
朱聿恒回头看去,卞存安左手拎着食盒,右手牵着一个瘦猴似的孩子,正朝这边走来送饭。
他看着那个陌生孩子,认出正是当日入敦煌之时,被士兵们抽鞭驱赶的孩子,便问:“你弟?”
“他娘去世了,他如今在这世上,也是无依无靠的孤儿了。”卓晏说着,双眼带了湿润,默然道,“虽然他还小,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不过此心安处是吾乡,以后我们就在这里安家了。”
朱聿恒紧紧地按了按他的肩,说道:“好,阿晏,相信你定能干出一番实绩,为敦煌百姓造福。”
“嗯,我与阿南也谈过。我这般消沉下去也并无意义,还是得做点什么,至少,对得起我这有用之身。”
朱聿恒默默点头,遥望玉门关的方向,看见绵延起伏的皑皑白雪,晦暗的云朵低低压在荒丘之上。
“是,人活于世,我们都得肩负起自己的责任。”
即使阿南已经离他而去,可身为皇太孙,背负山河社稷图,他有自己必须要走的路、必须要前进的方向。
无论面前是万千人,抑或是空无一人,他都得走下去。
告别了卓晏与墨先生,浩渺长空中,雪又纷纷下了起来。
龙勒水浩浩荡荡,曲折向前,回程中的朱聿恒听到空中鹰唳声,抬头望去。
一只苍鹰自上而落,将一只灰兔丢向下方的主人,再度振翼飞起,斜掠过了长空。
正是当初阿南曾借去夜探青莲宗总坛的那一只苍鹰。
他的目光随着它的身影而向前,投向那遥不可知、但一定存在的远方,仿佛看到了关山万重之外,那条刻在他心口、永难磨灭的身影。
阿南,她如今在哪里,身上的伤还好吗?她留下的三个字,是否揭示了傅准与山河社稷图的关系?
如今,他得奋力振作,一个人独自面对这更显严峻的局势了。
被抹去了痕迹的那一个阵法、傅准口中只剩下四个月生命的他、一向对他关爱有加的祖父暗暗维护傅准,不允许他探询真相……
他的手探入怀中,握住那已经残破的“初辟鸿蒙”。它薄软而明亮地躺在他的掌中,尚带着体温,熨烫他的手心。
虽然已经破损,但他提挈中心点,还是勉强可以让它内里相撑,形成一个圆球,托在自己的掌上。
这六面勾连的岐中易,牵一环而所有部件受控,无论如何转换,它们都环环相连,不可分离。
他松手让它再度缩成小小一片,紧紧地握着这个岐中易,仿佛握住阿南仅留的最后一线温存,哪怕刺痛了手心,滴出了血珠,也不肯松开半分。
她说过,等回去后,会帮他修复。
万水千山,他定要踏破傅灵焰的阵法,击溃山河社稷图的毒咒,然后,扫除一切艰难险阻,寻回她。
岐中易,总会有恢复完整之时,他和她,也总有相聚的那一刻。
视野最远处,那头苍鹰的翅翼,正从高耸的峰顶一掠而过,直冲向湛蓝刺目的天空。
妄图驯鹰的人,终究被那只举世无双的鹰隼所驯服。
那么,在她振翅飞去之时,他也定要肋生双翅,与她疾驰万里,生死相随,永不问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