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洞室那端,已传来脚步声响。
是侍卫们过来禀报,前方阵法已通,傅准正与墨长泽商讨,准备遣人进照影阵查探。
“走,既然在这边拿到地图了,那咱们就去压压阵。”皇帝说着,带着朱聿恒与他一起向着前方而去,又关切地问,“你身上如今感觉如何?”
“孙儿无恙。”
“好。山河社稷图已迫在眉睫,这次的阵法,若是能破掉最好,再破不掉,朕考虑将你身边所有嫌疑人等全部处理掉。韦杭之、卓晏、还有司南……一个不留!”
他说着,背脊挺直,带着朱聿恒大步向前走去,消失在第九个洞窟中。显然,傅准已经将整个地下布局都清楚昭示于他们。
声音远去,火光消失。
他们走了很久,阿南却始终紧贴在洞壁上,未曾动弹过分毫。
她的脑中,一直想着皇帝与皇太孙那些推心置腹的话。
孙儿怀疑,她与我身上的伤有关。
利用好一个人的同时,也要掌控好她。
她原来的父母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孙儿觉得不太好用。
……
是她太幼稚浅薄,被感情冲昏了头脑。
凭什么呢?
凭什么会以为,她这个前朝乱党一手培养出来的利器,能得皇太孙青眼,能让他倾注这般深深的爱慕?
第一次见面,他便差点丧生于她的手下;为了救公子,她不惜将他丢弃于暴风雨中;再次见面,他很快打开了心结,重新接纳了她;孤岛之上,他强行留下她……
真好笑,她居然以为,这些事能顺理成章地发生,光凭着他对她的情意,就能抛下他皇太孙的职责与尊严,不顾一切。
只是,她真的想不到,渤海归墟中他紧缚住彼此的日月;滚滚黄沙巨龙中他奔来的身影;暗夜逃亡时单人匹马独战青莲宗,将她紧拥入怀的灼热胸膛……
一切都只是阿琰驯服她的手段。
她脑中回旋着的,只有傅灵焰诀别信上的那几句话。
今番留信,与君永诀……千秋万载,永不复来。
她想起那个梦,梦见傅灵焰从云端跌落,又梦见跌落的,其实是她自己。
那时候,其实她内心很深很深处,就已经有预感了吧。
怎么可能呢……一个混迹江湖杀人如麻的女海匪,怎么能得到皇太孙这般倾心的爱慕呢?
他哄着她,捧着她,时时刻刻让她看到他的宠溺疼爱,可这一切,都是需要代价的。
这世上,哪有不需任何条件与理由,便愿意为另一个人出生入死的道理?
她捂住脸,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僵立着,感觉滚烫温热的水痕在自己的指缝间弥漫。
最终,她紧闭着眼睛,任由它们消弭在掌心。
狠狠地一甩手,她靠在洞壁上,长长地呼吸着,将一切都抛诸脑后。
她向前走去,脚步很快恢复了稳定,甚至连脸上的神情都已转成僵硬冷淡。
走到那块铜片面前时,阿南打开自己的火折子,看了看上面的痕迹。
上次被他们擦亮的铜片,如今上面是一片被抹过的沙子痕迹。阿南的手抚过沙痕,尚未理清沙子撒在上面有何用意,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声响。
她立即关掉手中火折子,身形掠向旁边,背靠洞壁警觉抬头。
却见本来幽暗的洞内,有明亮的火光照耀而来,与她手中的火折子一般无二的光,照亮了洞内,也照亮了手持火折伫立于斜上方洞口的身影。
竺星河。
他依旧一身白衣,呈现在火光中的身姿如云岚霞光,照亮了这昏暗的地下。
他手持她当初所赠的精铜火折子,望着她在光芒中渐渐呈现的面容,火光在他眼中闪出微不可见的灿烂惊喜:“阿南?”
“公子……”阿南望着他,又看看周围这十二个洞窟,知道他也是在寻找路径。
她定了定神,竭力呼吸着平息自己的语调:“我在外面遇到了司鹫,他说里面阵法启动,他与你分开了。”
“嗯,适才对方将过道中的机关转向了,所以司鹫他们被隔在了另一条通道内。而我凭五行决推算地下洞窟走势,因此在地道中藏身,避开了朝廷的人。”竺星河说着,在火光下望着阿南,声音也轻柔了一分,“你担心我出事,所以过来找我?”
阿南没有回答,垂眼避开他的目光,只道:“我就知道公子才智过人,不会出事的。”
而他凝望着她,斟酌片刻,才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听到什么了吗?”
这熟悉的包容目光,让阿南心头那强抑的伤口似被撕开,又泛起疼痛的波澜来。
公子一定也听到了阿琰与皇帝的谈话,知道了他从始至终都在利用她的不堪内幕。
她只觉一阵灼热的屈辱与羞耻感直冲脑门,让她的眼睛灼热,也不知在这火光之下,会不会被公子察觉。
她偏过头躲避他的目光,勉强维持正常的声音:“什么?我没听到。”
竺星河借着火光端详她的神情。他是这世上最了解阿南的人之一,看在眼里,却并未戳穿她,只说道:“阿南,兄弟们都在等你回去。你哪天要是想我们了,随时可以回来。”
他声音低柔而诚挚,一如这些年来在她伤痛失落时的抚慰。
阿南咬紧牙关,她不敢开口,怕一开口便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表面的平静,只重重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呢……
她宁可这个时候,有个人来嘲笑她,讥讽她,而不是以这般温柔的态度包容她,让她在愧疚上再添一份悔恨。
深深呼吸着,她勉强调匀呼吸,说:“那……我们走吧。”
竺星河略一挑眉,目光中带着询问。
“司鹫与方碧眠在外面等着公子呢,如今朝廷的人已准备破阵,他们人多势众,你一个人在这边遇到他们,怕是没有胜算。我看,公子还是尽快离开吧。”
“阿南,你真是变了。”公子端详着她,脸上露出笑意,“以前我们一起进击婆罗洲最大的海盗据点时,兄弟们联手对付外面的海贼,袭入大本营的只有我们两人。当时那岛上大炮火铳防守严密,可比这区区几条地道要凶险多了。而你我联手将岛上敌人清剿一空,从始至终,我未在你的脸上发现过任何犹豫迟疑。”
“是,可今时不同往日,这照影阵也不是一人可以破的,就算我愿意与你再度同行,我们又哪来灵犀相通的本事,可以一起破阵呢?”
“本来没办法,可傅灵焰当年,留下了解除阵法之法。”竺星河朝她微微一笑,走到那块平展铜片前,抬起手指在上面轻弹了几下。
阿南看到光滑平板上沙子轻微地跳跃起落,才恍然大悟这张铜片与那句“羌笛何须怨杨柳”的意思——
极薄的铜片在受到外面声音影响时,板面会进行细微而平均的振动,上面若有砂砾,便会顺着那振动的力量聚合分离,形成齐整对称的图案。
因此,这张铜片定是需要在积沙的情况下,吹一曲《折杨柳》,才能形成指引他们入阵的图形路线。
竺星河既然过来,自然是做好了准备。他拂平铜片上的沙子,取出袖中一支巴掌长的羌笛,低低吹了起来。
铜板上薄薄的沙子,随着声音的振动而跳动,渐渐形成奇诡的纹路,多边对称类似于扎染的花色造型,又似万花筒的绚丽图案。
随着这一曲《折杨柳》的徐徐终了,砂砾组成的复杂图案终于呈现在他们面前,上面是对称的波浪方格状,散落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沙堆圆点,奇妙而炫目。
阿南尚未看出这里面的玄机,只见竺星河抬起手,在沙图中画下了一朵三瓣青莲。
青莲所经之处,所有疏疏密密的圆点便错落于花瓣左右,两边对称,与她当时所见薛氏兄妹的落脚点完全一致。
“照影阵的地图……”阿南喃喃道。
“对,这上面标出的,便是地图与落脚点。如今他们有了具体信息,应该就要去破阵了,不过,就算凭此地图进了洞,我也不信他们最终能在鬼域中破解一切。”
阿南心知他所说的鬼域肯定就是薛氏兄妹最后进入的地方。青莲宗在西北这边日久,又有关于阵法的资料,想必对于这个阵法早有另外的情报。
她正想询问那机关的具体情况,却听后方一个洞中透出隐约火光,应当是那端的侍卫察觉到这边的动静,过来查看了。
竺星河扫掉铜板上的砂砾,拉住阿南的手,立即钻入了下方的洞窟中,往内而去。
地下迷窟分岔太多,而竺星河带着阿南,在洞中左绕右拐,不多时便出现在了另一个洞中。
循环往复间,阿南已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由问他:“你知道这地下路径吗?”
“青莲宗那边有简要描述。”竺星河径自往前走,以手中火折照亮前路,“不过没有也无关紧要,这地道路径基本都在五行决的覆盖范围内,毕竟,五行决与九玄门同出一脉。”
阿南默然点头。五行决最擅丈山量海之法,传说出自轩辕黄帝;而九玄门是九天玄女一脉,被称为黄帝之师,二者自有相通内蕴。
于是她不再多话,只随着竺星河向内而行。
不多久,眼前出现了微微的光亮,也听到了隐约的话语声。
阿南将耳朵贴在壁上,只听得彼端传来一阵惨呼声,随即是众人惊呼上前接应的声音。
看来,这边已经到了距离阵法中心很近的地方,虽然没有通道过去,但声音已经可以传过来。
而里面的声音,应当是一个人从照影阵中狼狈逃脱后,支撑不住滚出来的声音。
如今已没有盔甲的声音,毕竟毒水四面八方而来,只要有一条缝隙便防不住,反倒影响配合。
公子预料得不错,纵然朝廷找了这么多能人异士,可最终就算按照地图进了照影阵,也无法破解最中心那片鬼域。
只听墨长泽颤抖迟疑的声音响起,请皇帝示下:“陛下,这已是第五批了,所有进阵者非死即伤,无一能接近阵中心。请陛下稍加宽解,待老朽与傅阁主详细商议后,下午老朽亲身带人破阵。”
皇帝沉吟不语,应是许可了,那边传来了众人起身退出的声音。
“封洞,不许任何人进出,下午做好万全准备后,由墨先生入阵。”
只听到傅准慢悠悠的声音传来:“照影阵必须由两个能力相当的人配合破阵。墨先生自然是绝顶身手,不知道陛下认为,谁能与墨先生配合呢?”
皇帝略一沉吟,说道:“把司南叫过来。”
话音入耳,清晰无比。
竺星河在旁边瞥向阿南,而她脸上毫无波澜,仿佛只是轻风过耳一般。
即使,她比竺星河更清楚,这是朝廷让她卖命的意思。
等到沉重的石门关上,里面再听不到任何声响,竺星河才压低声音,问她:“走?”
阿南望着他被光照得盈透如琉璃的瞳仁,低低道:“公子,你引动这个阵法,已经没有用了。”
竺星河没想到她忽然说这个,略带错愕地一挑眉。
“唐月娘刺杀皇帝没有成功,北元的阴谋也已被戳穿,不可能再陈兵边境了。你纵然启动了机关,也只有敦煌百姓受苦,无法实现自己的目标。”
“就算达不到预定目标,可至少能为以后留下机会。我既然已经走到这里,就要抓住最后的希望。”竺星河目光微冷,坚决道,“况且,这是我们早已商议好的,就算计划失败,可这阵法是一定要在此时此刻引动的,因为这是青莲宗的退路。”
阿南略一思忖,当即了然。刺杀失败后,青莲宗众必定要逃跑,而此时此刻,只有突发的阵法、龙勒水的异常及皇太孙的安危同时爆发,才能让朝廷疲于应对,从而为他们赢得最有力的时机。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好好回到海上去,为什么要和这种乱党合作,为什么一定要搅得天下大乱?
最终拥有一个动荡疮痍的山河,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她最终只将这些话吞回了口中。
因为她已经一劝再劝,再说也没有意义了。
公子下定决心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令他改变,她也不行。
后方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轻微而快捷,几下便接近了他们所在,对方显然身手不弱。
阿南正要警戒之际,竺星河却拦在了她身前,唤出了对方的名字:“梁垒。”
黑暗中这个轻微脚步,正属于梁垒。
他抬眼看向阿南,目光顿时透出狠戾,身子一矮,双掌摆好了防范动作:“竺公子,这女人是朝廷的打手,咱们的大计便是被她破坏的!”
竺星河对他摇一摇头,道:“别担心,阿南不会伤害我。”
梁垒哪里肯信,依旧狠狠盯着阿南。
竺星河抬手向他,问:“东西带了吗?”
梁垒略一迟疑,见阿南侧立一旁并无任何反应,才慢慢从怀中掏出几管炸药,递到他手中。
微量的炸药,被镶嵌进洞壁中,引爆后一声闷响,洞壁便被炸得龟裂。
以矿工们常用的旋弓飞快扒掉碎石,面前的洞壁只剩了薄薄石皮。梁垒撑在对面洞壁上,纵身跃起,顺着石壳的裂痕,双脚狠踹下去。
在哗啦声响中,隔绝在他们面前的石壁被彻底打通,让他们钻了进去。
留守在里面的侍卫早已察觉到洞壁的震动,正向这边围拢查看,谁料洞壁一破,碎石纷飞中夹杂着梁垒的袖箭,他们无声无息便都倒了下去。
里面只剩一片安静,掉在地上的火把映出后方紧闭的青石门,以及两个如骷髅眼洞般并列在面前的照影阵。
阿南走到阵前,抬起头,看见了上方那七个字,心口又涌起些微的酸楚来。
今日方知我是我。
她这一路走来,为了公子、为了阿琰,尽了力、豁了命,可最终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该走什么路。
那一日傅灵焰知道了自己的处境时,是否也与她此时一样,绝望而茫然,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这一路是对是错、这一辈子活成了什么模样。
司南,指引迷途的工具。
可她自己的迷航,又有谁来告诉她,与她同行?
“来吧,阿南,再帮我一次。”竺星河向她伸出手,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做出并肩而战的邀请。
阿南定定望着他,他的面容在火光下更显温柔莹润,在她的心中,曾是这世上最动人的景象。
可如今她望着他,却觉得自己的手有千万斤重,无法抬起握住他,许下与他并肩而战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