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玄黄错跱(1)

竺星河也在打量阿南。

惊涛骇浪中相别月余,她艳丽远胜往昔,容光也更显灼灼。荒漠的灰黄天地无法抹除她丝毫光彩,反而令她越显灿烂夺目。

她那一身艳丽的红衣让竺星河目光微冷,瞥向她身后的朱聿恒。

朱聿恒淡淡看着他,不动声色地催促马匹,离阿南更近了几步。

两人一式的鲜亮红衣,织金团花,而竺星河淡青的锦衣上横斜银线竹枝纹,韵味如水墨般雅致深远,与他们的飞扬绚烂大相径庭。

他在海上时,从未见过阿南这般浓艳妆容,这般骄纵模样。

曾在他身边多年的女子,如今因为另一个人,脱胎换骨,彻底变了模样。

这念头如蚀骨的毒虫,让他的手指不觉收紧,几乎要将手中薄瓷的茶盏捏得粉碎。

侍立于他身后的方碧眠低低地“呀”了一声,对着阿南笑脸相迎,仿佛已完全忘了之前被她擒拿下狱的事情,声音中还带着些惊喜:“南姑娘,久违了。公子正喝茶呢,我给你点一盏渴水吧?”

司鹫立即道:“对,方姑娘手艺可好了,做一个金橙渴水吧,阿南最喜欢了!”

阿南见他依旧与往日一般亲热,只觉眼睛一热。

只是,她抬起目光,与竺星河对望的刹那,心口忽然呼啸而过一阵冰凉长风。

他早已不是那个,在十四年前的风雨中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上船舷的公子了。

他如今是与青莲宗联袂颠覆天下的人。而为了与青莲宗结盟,他可以毫不迟疑地对她的朋友下手——哪怕他明知道,绮霞曾为她付出过多少。

十年执着苦练,四年生死相随,最终落得那一日渤海风浪之中,她一个人豁出性命,生也好,死也好,彻底斩断过往恩义。

阿南对着司鹫笑着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有要事在身,等……我们都无牵无挂的时候,或许我再回去吧。”

司鹫顿时大惊失色,眼看她转身上马,要随朱聿恒一同离去,吓得转头冲竺星河道:“公子,您看阿南发了什么疯,咱们好不容易在这儿重逢,她却说这种胡话!您……您赶紧把她劝回来啊!”

不需他多说,竺星河的目光始终定在阿南身上。

他与一无所知的司鹫不同,清楚知道阿南那一日决绝的去意。

心头莫名涌起忧惧,他维持住平静神情出了茶棚,但向着阿南走去时,那一贯飘逸出尘的身姿终究有些僵硬了。

而阿南死死地扯住缰绳,制止自己那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韦杭之早已率领一干护卫跟随至此,一眼认出了竺星河便是那日在西湖放生池伤了殿下逃脱的乱贼。

他的手立即搭上了佩刀,身后众人也是齐齐警戒,道旁顿时杀气弥漫。

朱聿恒抬手示意他们退下,淡淡看向竺星河。

竺星河含笑向他点头示意:“渤海一别,殿下别来无恙?”

“不劳竺公子挂心,有阿南伴本王驰骋,天下之大皆为坦途,风雨无惧。”朱聿恒说着,侧脸朝阿南微微一笑。

竺星河见阿南无比自然地与他目光交汇,一副莫逆于心的模样,饶是他一向泰山崩于前而如拂清风,此时也不由喉音略紧:“西北苦寒之地,殿下远别繁华至此,怕是要多加留意,好好照拂已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我臣民所居之处,何谈苦寒。”朱聿恒一拢缰绳,朗声道,“更何况本王与阿南来此,是为本地黎庶谋福祉而来,若只顾照拂己身,岂非浅见薄识?”

他句句不离阿南,令竺星河右手微拢,食指与中指轻触大拇指上的银白色“春风”,微眯的目光顿显幽深。

朱聿恒却彷如未察觉到他眼神中的寒意,目光淡淡扫过他的右手,对阿南温声道:“咱们走吧,乡野风大,你小心着凉了。”

他的声音似是将阿南从恍惚中拉了回来,她轻出一口气,朝他一点头:“好。”

眼见公子竟留不住阿南,而她扬鞭策马便要离开,司鹫哪还察觉不到她根本不是去朝廷当探子的,急得扑过去就拦下她的马:“阿南,你怎么才说两句就要走?公子……公子还有话要与你说呢!”

“阿南,你上哪儿去?”不知是因为司鹫的鼓动,还是因为心头难以抑制的冲动,竺星河向她更近了一步,温声开了口,“留一留步吧,上次渤海一别,兄弟们都很挂念你,一直期盼你归队,要好好与你喝一杯,以表谢意。”

停顿片刻,他仰头看她,轻声道:“我……也是。”

人心真的是很奇怪啊……

阿南勒马望着近在咫尺又似乎已远在天边的公子,一瞬恍惚。

若是当初的她,就算面前是刀山火海,也会披荆斩棘向着公子而去,哪怕鲜血淋漓痛断肝肠也在所不惜。

可,如今她心中那些长久的期待与潜伏的失望,在最后那根引线的诱发下,已经彻底爆炸开,铺天盖地淹没了过往那个心存幻想的司南。

她这支奋不顾身的箭,想要回头,不愿眼睁睁射向黑暗沼泽了。

在她身后静候的朱聿恒,终于贴近了她,低低出声问:“阿南?”

阿南望着公子,脸上忽然露出了笑意。

她盛装靓饰,被日光照得艳丽无匹,连方碧眠那般清丽绝俗的美人儿,在她笑容面前都显得容颜黯淡。

她声音轻快道:“多谢兄弟们盛情了。这些年来我与大伙儿守望互助,刀山火海共同进退,恩义自在心中,何须谢字出口?只是如今我还有要事在身,这杯酒就先寄下啦,改日得空,我一定回来好好陪大家喝个痛快!”

竺星河没料到她居然能神情如此轻松地与自己告别,心口一紧,“阿南”二字就要脱口而出之际,张口忽觉鼻间微香,闻到了阿南身上的香气。

这香气让他神情陡僵,抿紧了双唇,将一切消弭在了沉默中。

而阿南再不说什么,冲他一笑,又向司鹫一扬手,打马便要离去。

司鹫急了,当即追了上去。

荒漠之中,道上尘土飞扬,司鹫被迷了眼睛,不料阿南的马正在转身,一蹄子已经撅向了他的腰间。

坐在旁边马上的朱聿恒反应迅速,手中马鞭挥出,勾住司鹫的右臂,一拉一带,他猝不及防失去平衡,身体往旁边一偏,堪堪与马蹄相擦而过。

司鹫跌在道旁的草丛中,狼狈不堪。

右臂衣服被扯破,他察觉到是朱聿恒让自己摔跌的,来不及拍去身上的尘土草屑,便跳起身指着朱聿恒,冲阿南大吼:“阿南你看,他居然偷袭暗算我!你……你还不赶紧回来,跟这种小人混在一起干什么?”

阿南解释道:“司鹫你别误会,阿琰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却故意让我跌跤出丑?你看我衣服都被他扯破了!”司鹫一拉自己的衣袖,见朱聿恒神情平淡,一气之下,愤恨地猱身而上,便要将这个抢走阿南的罪魁祸首从马上踹下来。

朱聿恒看在阿南的面子上,也不与他计较,挥鞭缠住他的手腕,手腕劲道一发,将他再度摔在了道旁草丛中。

司鹫爬起来,气愤挥手,手背迅疾擦过朱聿恒的马身,然后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连退数步。

虽只是一瞬间的交错,但朱聿恒料想他必定对自己的马做了什么。

他生下来便在朝堂与老油条打交道,司鹫这种心机在他眼里等同白纸一张,因此他神情无异,也不去查看马身,只对着阿南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阿南叹了一口气,抬手示意司鹫:“司鹫,把解药给我。”

司鹫气怒交加:“阿南,你还维护他!你没看他刚刚怎么对我吗?你居然替一个外人谴责我!”

阿南无奈,对朱聿恒道:“算啦,就是点麻药,此处离梁家不远了,我们到那边后,换匹马便是。”

朱聿恒也不介意,两人拨转马匹,沿着官路便离开了。

见她真的抛下他们走了,司鹫气急败坏,一指阿南与朱聿恒的背影,对竺星河急道:“公子,你快去把阿南拉回来啊,她最听您的话了!”

竺星河伫立在道旁望着阿南,身躯绷得笔直,一言不发。

司鹫催促道:“公子!”

旁边的方碧眠拉住他,道:“司鹫,你与南姑娘多年情谊,何必为了一点小事而伤了和气呢?”

“难道、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阿南跟别人走掉?”司鹫闻言,心下更加气恼,抬手一扯衣服,“你看,我衣服都被弄破了!这还是你熬夜给我缝的呢!”

“多大点事呀,我再给你做一件不就行了。这样吧,你把解药给我,我替你送过去,再劝劝南姑娘。”方碧眠说着,接过他的解药朝竺星河嫣然一笑,“放心吧,我也是姑娘家,和南姑娘总好说话些,尽量将她劝回来。”

阿南与朱聿恒尚未走出多远,听到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和呼唤声,回头一看,方碧眠骑马追了上来。

她笑意盈盈道:“南姑娘,司鹫知错啦。他刚刚没看到殿下是在帮他,现在拉不下脸来道歉,因此我替他把药送过来。”

阿南接过药,打开瓶口便闻见了一股极为怪异的气味,十分冲脑门。

她熟知司鹫的东西,见气味不差,便拨马靠近朱聿恒的身边,臂环中小勾弹出,将马身上几根细细的针起了出来。

那针一脱离马身,当即出现了几个极小的血洞,鲜血直飚。而这匹被动手脚后一直没什么反应的马,此时似是终于感觉到了疼痛,当即弹跳了起来。

朱聿恒反应迅速,一扯缰绳立即控制住了马匹,而阿南也下手极快,将药立即往马身上一倒,让它镇定下来。

方碧眠见二人配合无间,笑靥如花地赞叹道:“南姑娘的身手真真令人叹服,难怪兄弟们都好生想念南姑娘,亟待你早日重归呢。”

阿南一扬手将药瓶丢还给她:“拿回去还给司鹫吧,让他别太介意,阿南还是阿南,只是该走该留,我自己心中有杆秤。”

方碧眠接住了药瓶,柔声道:“南姑娘,其实……其实自你走后,公子一直都很想念你。”

阿南斜斜瞄了她一眼,笑道:“是么?那可真难得,有了你这朵解语花随身相伴,他还会想起我这个粗野丫头?”

“南姑娘!”方碧眠脸颊泛起淡淡红晕,“我一心敬爱公子,愿付出性命报答恩情,但我蒲柳之姿,怎敢独占公子?公子他……心里有你。”

阿南大感兴趣:“是么?他跟你说的?”

方碧眠见她笑容嘲讥,忙道:“公子当然不会这样说,只是我日常陪伴在他身边,看也看得出来……”

“你看不出来的。”阿南语气淡淡的,并不想多理会她,一催□□马便要走。

方碧眠还想去拦她:“南姑娘……”

只听得“嗖”的一声,几根寒芒自她的肩膀擦过。方碧眠只觉臂膊一痛,而对面的阿南一扬手,朝她冷冷一笑,原来她把刚刚从马身上起出的钢针,射了回来。

“少来烦我,我不待见你。”阿南弹了弹手中剩余的针,示意她止步,“毕竟,你去杀绮霞时的狠劲儿,我至今难忘呢。所以你现在这般温柔贤淑,我看到了只会膈应。”

方碧眠的臂膊传来微热的麻痒,她低头一看,原来那附着麻药的钢针已经划破了她的衣袖和皮肤,手臂上正有血珠一串串沁出。

阿南将手中的针丢在地上,冲朱聿恒一扬下巴,两人打马绝尘而去。

身后韦杭之等人呼啦啦赶上,随扈其后。

方碧眠捂着伤处,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唇角微微一撇。

随即,她拨马转身,眼泪大颗涌出,带着无限的委屈与痛苦,奔回竺星河的方向。

前方山道旁,梁家小院的柿子树上挂满了艳红果子,探出院墙,似在迎接他们。

阿南憋着气一路行来,此时终于放慢了马步,仰头闻着树上果香,慢慢平缓呼吸。

朱聿恒勒马静静望着她,不言亦不语。

阿南握着柿子闻了片刻,转头问他:“看得出来吗?”

“有一点。”朱聿恒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唉,口口声声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可我终究还是做不到。”阿南自嘲着,仰头闭上眼,任由日光透过叶片投在她的面容上,将她眼前的黑暗渲染成金灿灿的颜色,照亮她不愿敞开的所有角角落落。

“你会的。”朱聿恒静静凝望着她,轻声道,“人生广袤,世事欢欣,你若活一百岁,到现在才五分之一呢。所以,我们都要努力积极地过好每一天,不要让这五分之一的痛苦,笼罩未来的五分之四。”

他低沉温柔的话,在阿南的心口,却如一道利刃滑过。

阿琰,劝她欢喜面对未来的人,很可能却没有未来了。

他又是怀着何种心情,来安慰她的呢……

她紧闭眼睛,将眼中即将涌出的泪水湮没在眼睫之中。

朱聿恒勒马站在她的身后,等待她转身睁开眼,看到身后的自己。

而她在冬日温柔的日光下转过头,真的看向了他。

“阿琰,你说得对,我的人生,以后的欢喜,还长着呢。”眼中湿润的潮气很快消失,她深深呼吸着,朝他露出勉强却切切实实的笑意,“走吧,还有正事要做呢,先去蹭一顿饭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