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第二日醒来,阿南的烧退了下去,朱聿恒的伤口换了药未见红肿,两人都是精神见长。
甚至运气好像也变好了,朱聿恒出去找海蛎子时,居然在沙滩上抓到了一只脸盆大的海龟。
阿南馋涎欲滴,亲自上手将海龟杀了,处理放血,把龟壳敲裂上下掰开,架起石头当炉灶,倒仰龟壳在火上煨烤。
龟壳下小火慢烧,肉香在洞中蔓延,让又饿又累的两人盯着海龟,脸上都是垂涎期盼。
偶尔目光交汇,看见对方那仿佛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他们都忍不住笑出来。
折下树枝当筷子,两人围在火堆旁,用筷子撕下鲜嫩的龟肉,吃得十分欢欣。
一个大海龟下肚,吃饱喝足有了点精神,两人商量着伐木做筏,离开小岛。
岛上并没有高大树木,只有丛丛灌木生长,最高也不过堪堪长到他们头顶。
朱聿恒的左肩臂有伤,脆弱的日月也无法拿来砍伐,二人便先选取了几棵大点的灌木环切掉根部树皮,预计过几天枯萎脆干后,再以脚踩断,便于收集。
其实傅准应该知道洋流方向,而且官府在渤海遍寻不着后,也肯定会逐渐扩大搜寻范围,最终找到这边。但他们可以等,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和关先生留下的阵法却不可能等。
“实在不行,我们错过玉门关那一次,专心安排昆仑山阙那一场巨变吧。”朱聿恒见阿南着急,反倒劝解她,“而且照你上次所说,我身上山河社稷图的应声子母玉,可能有三份,一份在阵法之中,一份被植入我的身上,另外还有一份在我身边某人的身上。若按照这般推断,西北遥远的地方影响不到我,而那个潜伏在我身边的人又不在,或许我这次能躲过或者延缓山河社稷图的发作呢?”
“也有道理啊。”反正如今已是这样的局面,急也急不来,阿南和他索性也就丢开了。
在灌木丛中蹲久了,阿南有些晕眩。朱聿恒便道:“你如今身体尚未好转,先回去休息吧。”
“好,我回去歇一会儿,你记得别累着左臂。”
阿南去旁边水坑捉了条鱼,慢慢绕过小岛,走向灌木背后的石洞。
海风猎猎,就在她快走到洞口时,风中忽然传来“呜哇——呜哇——”的叫声,低沉嘶哑,如同猛虎怒号,令人毛骨悚然。
阿南抬头看去,半空中有只巨大的鹰隼盘旋,盯着她的目光森冷骇人。
虎头海雕占据这海岛多年,早已将其视为领地,如今有人类入侵,它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阿南将鱼丢进洞穴,警惕地抬手以臂环对准海雕,慢慢地退向洞口。
虎头海雕十分机警,在空中一再盘旋,待到阿南略一侧身准备进内时,它瞅准机会飞扑而下,向她直击。
“好啊,刚好鱼吃腻了,今晚就先把你烤了!”阿南手中流光疾射,一点精光直贯鸟身。
惨叫声中,虎头海雕毛羽纷飞断裂,早已被精钢丝缠住。那本就被朱聿恒伤过的翅根再度受伤,整只翅膀折了下来,从空中一头栽下,重重撞在了礁石上。
虎头海雕十分凶悍,落地后依旧张着翅膀在扑腾,阿南提起精神赶上去,一脚踏住它的脖子。
忽听得风声再起,耳边那令人不快的呜哇声再度密集传来。
阿南抬头一看,海岛上空不知道何时又出现了几只海雕,体型比她脚下这只稍小,此时正一起在空中盘旋,紧盯着下方的她。
“好么,一家子全来了,看来我和阿琰十天半月的存粮都不愁了。”阿南脸上笑嘻嘻,心里暗暗叫苦,自己现在状况堪忧,要是被这一窝雕缠上,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幸好,她不是一个人,还有阿琰在呢。
想到阿琰,阿南心头一轻,同时又有个念头闪过,让她忙乱中反而升起一阵雀跃。
“阿琰!”她大喊一声,一脚踢开脚下的虎头海雕,在它疯狂扑腾之时,迅速将身体后缩。
激烈的动作使她眼前发黑,她跌进石洞,只觉一阵晕眩。
而海雕呜哇叫着,早已争先恐后扑入洞中。
洞口狭小,它们一拥而进之时,阿南手中丝网激射,顿时将它们全部笼住。
可雕群来势太过凶猛,扑啦啦的混乱声响之中,她的丝网反倒被雕群所拽。阿南头晕眼花,气力不继,手臂一松,顿时被群飞的雕们拖出了洞口。
就在她心里大喊不好时,身侧一双手伸出,将她的腰牢牢揽住,止住了她跌出去的势头。
自然是朱聿恒。他已经赶了过来,情急之下紧紧抱住了她的腰。
阿南自从他怀中抬起头,却一指面前网中的海雕道:“阿琰,快去抓住它们!”
朱聿恒讶异看了她一眼,不解她为何要和这些鸟过不去。
“你的日月仓促到手后,现在并未研究出它真正的用处,一直都只会用撞击来扩大攻击,引导刃力外扩。”阿南说着,示意他与自己一起扯住精钢网,“可玉石和夜明珠都是易碎之物,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如果傅灵焰纯用击打之力的话,她应该考虑更坚韧的金属。你觉得,她为何要选择最善应声的青蚨玉,又切磨得如此薄利?”
朱聿恒低头看着握在手里的“日月”,那散开如片片莹薄花瓣的珠玉光片,如今躺在他掌中已经不再完美,其中几片薄刃已经残损。
“应声。”他收拢了手掌,彷如抓住了脑中电闪的念头,“只有如此薄透的青蚨玉才能在气流中相互应和、共同振动!”
“而要训练日月的应声之法,这些空中的鹰隼,无论是动向还是力道,都是最好不过了!”阿南一扬手,任由网中的几只虎头海雕脱逃向空中,“阿琰,既然你有伤在身,手臂无法用力,那就试着不借助蛮力,纯用控制来调动‘日月’试一试!”
骤然脱困的这几只小海雕,有的惊惧而逃,向上急飞;有的凶性大发,向下猛扑;还有两只已经晕头转向,飞得跌撞回绕,毫无方向性可言。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朱聿恒手中的日月光芒如篷,四散飞击,每一点光亮看似混乱无序,却都利落切断了海雕们的去向,迫使它们不得不嘶叫着惊飞而回。
只见四五只小雕在空中盘旋回绕,四下冲突,却总是穿不透朱聿恒控制的那数十点光亮。
六十余片薄刃在空中飞旋,气流与朱聿恒手上的劲力自然会让它们在虚空中轻微振动。所有薄刃应声而动,又带动其他薄刃再振,力量层层叠加,互相扩散频震,旋转的力量更为锋锐,角度更为飘忽。
海天之中、日光之下,只见数十灿烂光点陡然集中又倏忽散开,回旋勾绕,斜穿牵引,薄刃上下翻飞似万千萤火,将所有海雕牢牢困住,比阿南那有形的丝网更为牢不可破。
五只虎头海雕被围在纵横倏忽的日月光华之中,即使尽力左冲右突,依旧无计可施。
阿南望望朱聿恒的手,再抬头看看空中那些无处可逃的海雕们,心中不由感叹——
阿琰这可怕的计算能力啊……
其实她并未见过傅灵焰出手,只是提出了一个概念而已,甚至这概念让她去做的话,也是肯定做不到。
但朱聿恒,硬是凭借着自己那惊世骇俗的棋九步算力和控制得毫厘不差的手,将她的设想化为了现实,分毫无差地具现了出来。
就在阿南惊叹之际,日月光华倏忽一散,朱聿恒毕竟是初学者,而且日月残片有缺,无法均衡力量,终究还是出了差错。
一片青蚨玉在空中一斜,擦过一只海雕的翅膀之时,疏漏了计算那缕疾风的力量。它的爪钩缠住了玉片后的精钢丝,将钢丝连同玉片一起绷紧,让他再也无法操控。
朱聿恒放弃了这片薄刃,任由海雕带着它在半空扑棱,只专心操控其他的数十片免得散乱。
但发狂乱飞的五只海雕,行动轨迹混乱无比,日月的轨迹终究乱了。
眼见第二条精钢丝缠上了海雕的翅膀,两只被缚住的海雕又穿插乱飞,两条精钢丝顿时绞缠在了一起,朱聿恒的动作甚至有了左支右绌的迹象。
阿南见他还要坚持,立即出声叫道:“阿琰!”
朱聿恒这才恍然如初醒,他居然和这群虎头海雕赌上气了。
光华陡然一散,除了空中被绞缠住的那两条之外,其余如流星飒沓,尽数回到他的掌中。
原本凶性大发的虎头海雕们早已疲惫惊惧,此时束缚一散,它们立即四下惊飞,再也不敢回头。
唯有那两只被缠住的小雕,脖子、翅膀与身躯都被牢牢缚住,扑腾了片刻后,自半空坠下,栽在地上。
朱聿恒将它们拖回来,阿南与他一人一只将翅根攥住,解开上面缠绕的精钢丝,口中忍不住道:“阿琰,你真是惊世奇才!”
朱聿恒将解下的精钢丝收回,声音有些许发闷:“还是有缺陷,算漏了一部分。”
“已经很了不起啦,毕竟你初学嘛!”她说着,见他还是因为失误而有点低落,便用手肘撞了撞他,说,“你啊,不必这么求好心切的,只要再给你一点时间,你一定天下无敌!”
朱聿恒拎着一只雕去海边拔毛开膛,洗剥干净,阿南则在洞中将火烧得旺旺的。
一只海雕被烤得滋滋冒油,另一只则被他们用树枝扎了翅膀,半死不活地龟缩在洞中瑟瑟发抖。
“先留着吧,下次想吃的时候再杀,这样我们随时可以吃新鲜的了。”阿南虽然讨厌鹰隼类,但是看到这只虎头海雕那可怜的小模样,又忍不住蹲下来扯了扯它的翅膀,回头问朱聿恒,“阿琰,你知不知道驯鹰啊?”
驯鹰。
朱聿恒的心口突的一跳,在火上翻烤的手也骤然顿住。
抬眼看阿南正漫不经心逗弄着那只抓来的虎头海雕,朱聿恒那跳动的心口才缓了一缓,略松了口气,尽量平淡道:“知道,诸葛嘉养过。”
阿南笑问:“你说,要是给这只小雕喂点小鱼小虾,把它给驯熟了,它以后是不是能帮我们捉鱼啊?”
朱聿恒别开头,道:“驯鹰很难的,需要很长的时间慢慢熬。而且这种海雕与海东青之类的不一样,估计不太好调教。”
“那就算了,还是吃了吧。”阿南顿时没了兴趣,见海雕绑了翅膀后还一跳一跳想往外跑,她揪过一把草又捆了鹰爪,终于让它消停了。
“对了,诸葛嘉那家伙不是整天板着脸没人气的吗?他居然会驯鹰,你跟我讲讲?”
“我也是听说的,”朱聿恒做贼心虚,寥寥几句带过道,“诸葛嘉说他曾遇过一头桀骜不驯的鹰,因为它被所有人欺负,只有他伸出了援手,所以它便认定了主人,一世忠心地跟随着他。”
阿南回头瞄瞄那只海雕,笑了出来,贴着他耳朵问:“你说,现在我当坏人,你当好人,咱们能骗过它,让它乖乖听你的吗?”
“不能,驯鹰的成功率很低。”朱聿恒望着她那促狭的笑容,声音有些喑哑。
“说起来,你们官府抓捕了公子之后,还安排个方碧眠给他弹弹琴唱唱歌,虽然后来发现她可不是个善茬——你说这个行径,是不是就和诸葛嘉差不多啊?”
朱聿恒自然知道她心思洞明,早已察觉到方碧眠就是朝廷安排在竺星河身边的。
不过如今局势如此,他们都知道追究这些已经毫无意义,是以她口气轻松,他也不必解释。
沉默片刻,朱聿恒终究只是摇头道:“不,诸葛嘉是真心想救那只鹰,不是演戏。”
“你怎么知道?”阿南随口说着,见雕已经烤好,便也将这些闲事丢在了脑后,“或许如此吧。”
海雕翅尖肉薄,熟得最快,很快便烤得滋滋冒油,香气诱人。
阿南迫不及待将它撕下来,和朱聿恒一人一只,道:“赶紧先把它吃掉,好香啊!”
鸟翅虽没什么肉,但也让他们尝到了久违的油水,得到巨大满足。
“咱这也算大鱼大肉,日子过得不错了吧?”阿南一边呼呼吹着热烫的鸟翅,一边和朱聿恒笑语,“而且我最讨厌海雕啦,有吃它的机会绝不放过的!”
朱聿恒替她撕着鸟肉,问:“海雕怎么了,为何你讨厌它们?”
“因为小时候我差点被一只食猿雕吃了。所以既然我活下来了,我就要痛快地吃它们。”阿南一边往口中塞肉,一边道,“你不知道南边海岛上的食猿雕有多大,翅膀张开能有七尺,最喜欢吃海岛上的猴子。我那时才五岁,又瘦又小,它们当然不会放过……”
说到这里,原本大快朵颐的她怔了怔,满足快乐的神情也忽然暗淡了下来。
朱聿恒翻烤着手上鸟肉,目光专注地看着她。
最终,阿南只叹了口气,含糊道:“幸好公子的船经过那里,把我救走了,不然的话……我早已丧生雕口了。”
直到口中吐出公子二字,她那一直刻意不去想起的心中,才恍然涌起割裂般的疼痛来。
她将手中的骨头丢进火中,望着外面的海,洞内陡然安静下来。
朱聿恒默然凝望她,问:“等回去后,你要去找他吗?”
“不会。”阿南低下头,抓一把干草擦着自己手上的油污,“我们走到这一步,是注定的结局,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绮霞的事……只是引线而已,我们这些年来的矛盾,早该彻底炸开来了。”
从顺天城百万民众的存亡,到黄河决堤的流离失所,再到带领海客与青莲宗一起介入动乱灾民闹事……一路走来,他不动声色轻描淡写,而她终于无法沉浸在自欺欺人中。
她从小到大憧憬向往的梦中人,其实是自己从五岁到十四岁虚构出来的幻像。
他早已长成她不认识的模样,那个温柔握住她的手,将狼狈孤女拉上船的少年啊,已经只存在她灰黄褪色的记忆中了。
“为什么要回陆上呢?要是我们一直在海上,要是我永远做公子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痛快淋漓地饱饮四海匪徒盗寇的鲜血,为他扫除一切障碍,要是这样的日子永远持续下去,该多好……”
朱聿恒打断她的话,道:“不好,因为你不是刀,你是司南。”
是指引他驶出人生迷航的,唯一的那一个人。
他声音如此坚定,让她那原本冰凉迷乱的心口,似注入了一股温柔热潮。
她怔了怔,抬手抹了一把脸,转头朝他一笑,虽然笑得十分难看:“这是绮霞说的。她说的时候,我有点不高兴,可现在我觉得她说得真对啊,没有人会爱上一把刀……如果公子真的对我有意,我也不需要等到现在,十九岁,我都到了被人嘲笑是老姑娘的时候了。”
“阿南,你不是为某个人而长到十九岁的。你是凭着自己努力,才走到如今这一步,成就了如今的你。”朱聿恒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语调更因平淡而显出异常笃定,“你过往的十九岁,比世上大多数人的九十岁还要精彩壮阔。所以就算没有达到最终目的,就算你选择与竺星河分离,这一番经历,也不算枉费。”
阿南抬手捂住眼睛,静静将脸伏在膝上靠了一会儿。
朱聿恒见手边的肉已经微显焦黄,便撕下鹰腿递给她,示意她趁热先吃点:“再说,十九岁也没什么,我还比你大三岁呢,岂不也是老男人了?”
阿南盯着他手中的雕肉,又慢慢抬头看他,面露苦笑:“阿琰你真是舍己为人,为了安慰我,居然这么奚落自己!”
朱聿恒也笑了,将手中的肉又往她面前递了递:“别太难过,先吃东西。”
阿南望着他,眼角湿润,长长呼出一口气,将胸臆中所有的郁积全部吐出,彻底不留。
然后她接过他手中的肉,狠狠大口咬着,似是要用大吃一顿将所有抑郁驱赶出自己的胸臆。
“只这一次,以后就不难过了。”她声音低沉,略带含糊,却郑重如发誓,“我是纵横四海的司南啊,可以为男人要死要活一次,不可能为他要死要活一辈子。天下之大,还有更广阔的世界等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