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带着绮霞兴冲冲赶往蓬莱阁之时,正撞上了登莱教坊的司乐。
“我的姑奶奶,当初就是因为咱们教坊缺笛子才把你调来的,你如今是咱们坊中第一把笛,今日这大场面,你跑哪儿去了?!”对方一看见绮霞,立马拖着她往阁内走,急道,“宴席已经开始了,你千万别给我出岔子!”
“放心吧,我的笛子你还信不过?”绮霞提起裙角就往阁内快步走去。
阿南跟着进内一看,今天的场面确实不小,别说山东境内,就连相邻省份的官员都来了。黄河泛滥冲毁的并非一州一府,如今过了三四个月,各地灾情或轻或重、赈灾是否得力都已现了端倪,这几日处理了一批人后,终于得空在蓬莱阁内吃顿饭了。
朱聿恒正在人群当中议事,身旁的瀚泓注意到了她,赶紧示意给她安排个不显眼的座位。
因为是赈灾来的,酒席并不铺张,三两盏淡酒,几份当地特色菜蔬。绮霞一曲《永遇乐》吹完,很快便上了甜点,这是快要结束的意思了。
“就这,还说是大场面?”绮霞退下后,跑到阿南坐的角落吐槽道,“什么格局啊,用这点东西招待皇太孙殿下?”
阿南道:“这就不错了,外面多少灾民没饭吃,他还挑剔这个?”
“我可是在担心你家阿……殿下吃不好哎,这也太委屈了。”绮霞笑着白了她一眼,却听后面卓晏的声音传来:“可不是么!再说了,本次也不仅只是为了赈灾呀,还是登莱两府大破青莲宗的庆功宴呢!”
阿南诧异地问:“大破青莲宗?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天喽,青莲宗抢劫赈灾粮,但殿下英明神武早有计策,不但反杀了对方,还端了对方老巢,不然殿下哪肯花时间赴宴。”卓晏说着,又神秘兮兮道,“宴席快点结束是为了待会儿的重头戏啊,后面才是正事!”
阿南心下又惊又喜。
喜的是,阿言果然雷厉风行,迅速便下手收拾掉了青莲宗。
惊的是,不知这次青莲宗的事情是否会涉及公子,兄弟们又会不会出事。
她正在沉吟,而那边席位已被陆续撤掉,朱聿恒在莱州知府的引领下率众出阁,来到阁旁空地之上。
熊熊火把映照,阁后檐下迅速摆好圈椅。在士卒们的呼喝声中,一群青布裹头满身血污的汉子被押解至空地,跪伏于地。
阿南见其中并无自己熟悉的同伴,心下一松,靠在旁边柱子上静观。只听众人跪在阶下,一一招供自己的来历与作为,某年某月入伙、何年何月参与何处动乱之类。
阿南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忽听得供词中传来一句“通缉的女海客”,顿时呼吸一岔,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
仔细一听,原来是上头有人授意他们去寻找海客,因为觉得是可联合的力量。但他并不知道此事进展,只听过去接头的人说,确定那个被通缉的女海客并未出现,不然他们也可以为朝廷提供线索将功赎罪了。
在火光之下,阿南看见朱聿恒略略侧脸,看着她的目光似笑非笑。
阿南暗暗斜了他一眼,而莱州知府已经在喝问那个头领,指派他出去劫掠的上头是什么人。
“罪民自加入乱军后,因青莲宗教令严苛,一直没有见过上头的真面目。不过……罪民在接令时,曾见过对方身上一个令人过目难忘的标记。”
听他如此说,诸葛嘉立即道:“你把标记详细描述出来看看。”
朱聿恒却略略抬手,说道:“此处人多眼杂,杭之,你将他带至阁内,让他将一切细细记录下来。”
毕竟,若父母在青莲宗里已经埋伏了暗线,就很可能会涉及海客与邯王,到时候阿南亦会被卷入。只有将范围缩到最小,才能更方便处理。
等一群人招供后各自被带下,莱州知府又进言道:“以微臣所见,这些乱民在山东境内作乱,煽动无知百姓抢夺赈粮,公然与朝廷作对,臣请殿下以雷霆手段从速镇压,为我山东百姓谋福。”
朱聿恒沉吟片刻,道:“本王看这群乱民,多是灾荒后走投无路的百姓,为青莲宗所煽动才结党作乱。相信只要赈灾手段得法,百姓自会安居乐业,青莲宗那些蛊惑人心的手段亦可不攻自破。”
诸葛嘉一贯冷冽狠辣,道:“虽则殿下仁厚,但山东之乱,首恶不可不除。再者青莲宗气焰嚣张,竟敢在南直隶残害登州知府苗永望,显然野心已不再局限于此一地。”
朱聿恒听到此处,颔首看向阿南与绮霞,道:“本王忽然想起一事,苗永望案涉案之人正在此处,此案至今悬而未决,不如再详细描述一二,山东官员或有线索?”
绮霞唬了一跳,没料到自己过来吹个笛子,居然又摊上事儿了。
见满院大员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哪见过这世面的绮霞吓得一哆嗦,赶紧就跪在了阶下,把当时情形又讲了一遍
“苗大人他……他当时对奴婢说,少则三两天,多则十来天,他马上就要升官发财帮我赎身了……”
其他人都不清楚,但诸葛嘉当初曾涉及此案,当下便问道:“他可曾对你吐露过升官发财的原因?”
绮霞尚未回答,只听朱聿恒轻微咳嗽一声,众人一时肃静。
“关于此事,本王当时亦曾见过案卷,事后也曾思索苗永望所言从何而来。但无论如何,终究离不开一个推测,那便是苗永望之死八成与他所掌握的、要告知朝廷的事情有关。而且此事必定关系极为重大,否则他身为地方官,治下出现如此大事,何来将功抵过升官发财的可能?”
众人皆以为然,点头称是。
绮霞却有点踌躇,努力回忆道:“但是当日因我情绪并不好,因此与他……”
阿南忽然插嘴道:“对,此事绮霞也曾与我提及,苗永望确曾对他提过极为重要之事。但此事事关重大,怕是与青莲宗那人一样,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说出……”
朱聿恒与她目光相对,立即便知晓了她要做什么,略略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便也找个清净之所,让她将所知晓的一切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写出来,不得有半点遗漏。”
绮霞惶惑地看着阿南,似是在等她替自己拿主意。
阿南拍拍她的手,道:“来吧,你只管将当初和苗永望所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写下就行。”
“可我知道的,之前全都已经……”
“让你写你就写吧,尽量详细点,慢慢写,给凶……给别人一点时间。”阿南说着朝她眨眨眼,笑容诡秘地拉起她往蓬莱阁旁边的小屋走去,“走,我替你把风。”
屋内点起了明亮的灯盏,绮霞坐在桌前,咬着笔头考虑怎么下笔:“哎呀,我认识的字不多,真不知道怎么写呀……”
阿南坐她面前剥着花生,笑嘻嘻道:“不知道怎么写就画下来也行呀。”
“你还取笑我!”绮霞嗔怪着斜她一眼。
两人正说着,忽听得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即一道低低的怪叫声传来。
“什么声音呀,怪渗人的……”绮霞抚着自己胳膊,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阿南便起身道:“我去看看,你在里面呆着吧。”
她开门出去,四下一张望,看到隐隐绰绰的树丛之前,站着一条清瘦颀长的身影。
阿南一时愣住了,万万没想到出现在外面的竟会是他。
四下无人,她急步跨下台阶,走近他时却又想起,就在几天前,她也是在这样的暗夜中,孤身离开。
而,诱引刺客出来的局,为什么会是他先出现呢?
难道她之前的估计是错误的,公子……其实在此案中,也有作为?
想着他冷冷说出顺天百万民众在地下瞑目的话,她心口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倦怠,眼中的火光也不自觉地熄灭变冷,往日那些看见公子便会自然而然涌起的欢喜,不知怎么的也变淡了。
她看看周围,示意他与自己走到旁边僻静角落,压低声音问:“公子怎么来了?”
暗淡的星月之辉下,竺星河静静看着她,说道:“怎么,只许你任性离开,不许我带你回去?”
“我还以为你要过段时间才会来找我呢。”再度听到这熟悉又温柔的声音,阿南只觉得心口一酸,别开了脸,“难得,公子居然这么快就想起我了。”
“偶尔……”看着她偏转的侧面,竺星河心下微动,缓缓道,“偶尔会觉得日子有点漫长,想着你若早点回来,或许大家在岛上也不会那么无聊。”
“其实我也有点想念公子和大家了。”阿南笑了笑,说,“就是最近有点忙,事情还没办完呢。”
“真的想我们吗?”在逆照的月光之下,公子眼眸幽黑深邃,像是一眼便可看穿她的心思,“看你这几日又出海又下水的,确实很忙碌。”
知道他一直在暗中关注自己,阿南朝他笑了笑,但终究没法像以前一样兴奋起来。
那一夜她决绝离开后,其实胸膛中一直有块地方空空的。她想那可能是,十几年付出却得不到回响的空洞吧。
而如今,公子来找她了,她那空落落的心却并未被欢喜填满。失望就是失望,空了就是空了,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用自以为是的幻想来填补。
“阿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爱闹别扭的人,怎么现在便任性了?”见阿南一直沉默,竺星河语气也变得无奈,“走吧,船在下方等你呢。”
阿南迟疑了一下,问:“现在就走?”
竺星河微微扬眉:“难道你又要说,这边还有事不能走?”
阿南回头看向后方绮霞所在的小屋,皱眉道:“可这回,我真的有要事。”
公子凝望着她的眼神更显幽晦,阿南眼前不觉又出现了十四年前,刚刚失去娘亲的她与他,在海上初遇时的模样。
那时候她还以为,她终于找到了避风的港湾,能永远跟着公子走下去。
她叹了口气,低低道:“这次真的很重要,公子等我一会儿吧,就一会儿,行吗?”
“别任性了,阿南。”公子的声音沉了下来,“蓬莱阁周边全是朝廷官兵把守,因为你任性出走,所以我才亲自潜入此间来接你。就算我愿意陪你逗留,可司鹫还在船上等着呢,你多拖拉一刻,岂不是让他离险境更近一分?”
“但是……”阿南看向下方码头,又看看后面绮霞所在的屋子,一时犹豫难决。
绮霞自小在教坊长大,能认识几个字已是她上进,写了十来句便后背出汗。
“发财的发字怎么写来着……”她正衔着笔头苦思冥想,阿南离开后虚掩的门微微一动,有人闪身进内,又将门关好。
绮霞抬头一看,手中的笔顿时掉在了桌上,惊呼出声:“碧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烛光照出面前这条盈盈身影,灯光下如花枝蒙着淡淡光华,正是方碧眠。
她笑而不语,只抬起手指压在唇上,对绮霞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向她走来。
绮霞看着她在灯下的影子,激动地站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手,捏了又捏:“有影子、手是热的……太好了,碧眠你……你没有死!”
方碧眠含笑轻声道:“是呀,那日我不愿受辱投河自尽,幸好被人救起,辗转来到了这里。这次看到你来了,就出来与你打个招呼。”
“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当时听到你的噩耗,我们有多伤心……我们还顺着秦淮河一路撒纸钱给你招魂,不瞒你说,几个姐妹眼睛哭肿了,好多天都没法见人呢!”
方碧眠抿嘴一笑,说道:“好姐姐,我就知道你疼我……咦,你今天的眼睛怎么也肿肿的,让我看看。”
她说着,捧着绮霞的脸看了看,说道:“哎呀,怎么把墨汁擦到眼角了?赶紧过来,我帮你洗洗。”
“是吗?”绮霞听说妆容出问题,赶紧抬手一看,见手指上果然沾了墨汁,不由懊恼,“写写画画的事情,我真是做不来!”
方碧眠将绮霞牵到墙角脸盆架前,提起旁边水桶倒了大半盆水,又取下毛巾,示意绮霞先用水泼泼脸。
脸盆正在及腰的地方,绮霞依言俯下身,闭上眼睛捧起水泼在脸上。正拿手擦眼角之际,她耳边忽有一阵风声掠过,似是笛声,又似只是她的幻觉。
尚未听得真切,脑中晕眩猛然侵袭,她整个身子不由软软跪了下去,一张脸不偏不倚正面朝下,浸在了脸盆当中。
绮霞心下大惊,抬手想要拉住方碧眠或扶住脸盆架,好直起身子,可晕眩的大脑让她整个人前倾,双手只在空中乱舞。
她张口想要呼唤方碧眠,水却迅速从她的鼻孔与口中灌入,直达肺部。她剧烈咳嗽,却只让自己呛入更多的水,胸口越发剧痛。
很快,昏沉的脑子中已经没了清醒意识。她的手痉挛地抓住自己的衣服,眼前出现了苗永望死后那张可怖的脸——
江小哥啊,阿南啊,卓少啊……他们要是看到她那副模样,一定很伤心吧……
身体愈发沉重,她的头向水中沉去,没过耳朵的水闷响出一片轰鸣。无数怪异的景象在眼前的黑暗中飞闪而过,最后定格在她在八月十八日沉入钱塘江中时,站在水上的江白涟注视她的面容。
那时候将她从没顶的水中拉起的双臂,如此坚实有力。
这一次,是真的没有人再来救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