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空无一人,被她掩上的屋门纹丝未动。
就算是傅准,他也绝不可能无声无息从门缝里进来吧?
头顶似有风掠过,阿南警觉地抬头,原来是高悬的帐幔无风自动,缓缓飘拂。
那飘飞的帐幔后,出现的是中空的铜管,联想到刚刚傅准那略显缥缈的声音,阿南顿时醒悟,这只是他在其他屋子的传声,其实他并未靠近这屋子,只是提前喝止而已。
心念急转间,她看向屋子四角悬着的弧形铜镜,这镜子她当年也有一组,在阿言刚刚来到她的身边时,她还曾经利用多重折光反射,用它监视过外间的一举一动。
所以,傅准现在还在别处,在镜子一再反射之后,他应该也不可能凭借那模糊的身影辨认出伪装后的自己。
心念至此,她立即要拔身而起,趁着这个空档逃离。
可还未来得及动作,只听得轻微的“咔咔”声连响,是门窗封闭的声音,随即她脚下一震,所有的青砖顿时翻覆。
阿南立即纵身向上跃起,在失重前一刻抓住上方帐幔,折身翻上了屋梁。
但对方显然早已知晓她会如此反应,“嚓嚓”声响中,帐幔忽然全部碎裂。是上方的机关启动了,四面利刃旋转,阻断了上方所有容身之处。
阿南臂环疾挥间卡住横梁,双脚蹬在柱身上,斜斜稳住了身躯。
见她居然在半空中险之又险地悬住了身躯,避开了上下两处危境,铜管中传来了傅准低低的“咦”一声。
但随即,横梁上旋转的利刃便向着她所在之处聚集过来,双面相对的尖利薄刃因为在空中飞旋,变成一团团雪亮的残影,如电光飞逝,在她的身畔呼啸闪过,一旦触到便是血肉模糊。
阿南闪身急避,利用流光顺着柱子转了一圈,耳听得呲呲声不绝于耳,柱子被擦过的利刃绞得木屑横飞。
她将背抵在柱子上,避开那些利刃的同时,急切寻找可供她脱离的死角。
未等她瞥到蛛丝马迹,只听得耳边咻咻声不绝,那些旋转的利刃就如长了眼睛似的,绕过柱子直冲她而来。
阿南抬眼看向四角的铜镜,明白自己无论如何躲避,都处于傅准的监视当中。
她当机立断,右腕挥动,向着离自己最近的角落扑去。
只听得铮一声轻响,流光缠上了铜镜的边缘,阿南用力一扯,虽未将后面的机括扯断,但铜镜已歪斜偏向了角落,屋内终于出现了一个可以容她避开傅准视角的死角。
阿南向那死角飞扑而去,但傅准立即根据其他三面铜镜算出这屋内唯一可供落脚之处,只听得嗡嗡之声不绝于耳,屋梁上悬浮的利刃上下斜飞,如同万千飞蛾,迅疾猛扑向了她藏身之处。
阿南最不惧怕的就是有牵引的杀器,臂环扬起,精钢丝网激射而出,将迎面扑来的利刃尽收其中,一拉一扯之际,所有利刃便失控地相互绞缠撞击在一起,在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之际,上面悬着的铁线也彻底绞死,再也无法掌控。
阿南愉快地一抖手臂,撤了自己的钢丝网,将它匆匆收回臂环之中,飞身跃向屋内另一处的铜镜。
并未看到死角处发生了什么的傅准,在无法掌控利刃后,正在沉吟之际,忽见她的身影出现在西北角的铜镜之中。
还会等他反应,铜镜已被她一脚踹偏,他面前的镜中再度失去了她的踪影。
阿南向着另一角掠去,正要如法炮制,将第三个铜镜也毁掉之时,耳边忽听得厉声尖啸,风声陡起。
她仓促回头看去,只见原本交缠在一处的利刃忽然齐齐断开,所有失控的雪亮白光如同密集的雨点,顺着先前晃荡的角度向四面八方疾射,笼罩了整座屋内。
此时此刻,唯一可以躲避的地方,只剩下青砖地面。
阿南如一只断线的风筝,直扑于地。落脚处的青砖果然如她所料,一触即偏,下方机关启动,无处借力的她眼看就要被卷入轧轧作响的机括之中,碾压得粉身碎骨。
即使明知自己此时处于铜镜的监视范围之内,阿南亦不得不挥出流光,强行制止自己下落的身形。
她臂环中的流光细如针尖,划过因为紧闭而昏暗的室内,原本绝不可能被辗转反射了多次的铜镜映出的细微光线,却让傅准那边的声响停顿了片刻。
但生死关头,阿南也顾不得了许多了。她足尖在下陷的青砖上一点,飞掠向对面的窗户,一脚狠踹,希望将窗棂踢开。
然而令她失望了,在傅准察觉此间出事之后,机关启动,所有的门窗都已经被铁通条横贯锁死。
她这一脚并未踹开窗户,却只听到“啪”的一声,她重重踢在了铁窗上。幸好她脚下绑着用以增加身高的木块,缓冲了这铁窗的硬度,脚趾并未受损。
木块飞散的同时,也踢碎了窗户上镶嵌的明瓦,磨得薄脆透明的珠贝随着清脆的碎裂声,四下迸散。
阿南脚底隐隐作痛,她一个翻身再度落地,足尖在下方虚虚的青砖地上一点,借助臂环再度弹向空中,落于横梁之上。
铜管彼端传来低低的一声“是你!”
随即,便是霍然而起的声响,那边再也没有了动静。
阿南心里暗暗叫苦,傅准定然已经察觉到是她了。
没想到她好不容易逃出拙巧阁,这回再度潜入,居然又被他困住,眼看要落入魔掌。
她考虑了一下从律风楼最高处下到这里的时间,就算上方机关重重,傅准要绕一周才能下来,但她的后背还是冒出了一层薄汗——留给她逃跑的时间,不到半刻了。
她下意识地在屋内环视一周,想要寻找出路。可还没等她想好这铁门铁窗如何突破之际,梁上那些飞转的利刃全部落地之后,被割碎的帐幔忽然无风自动,打横飞起。
阿南反应何等机警,她迅疾反身,倒垂下梁,抬眼一看,上面一层黑雾已沉了下来。
无论这是什么,她都断不敢让它们近身。可下方青砖地上又尽是机关,她一旦落地,便会被绞入万分凶险的机关之中。
难道她只能维持这悬在半空的姿势,等待傅准过来将她一举成擒吗?
正在她扫视周围,心念急转之际,忽听得“咔咔”几声响,昏暗的屋内陡然亮了起来。
被她踢出了一个小洞的窗户,已经被人一把扯开,只剩下里面的铁栅栏。
光线从窗外射进来,照亮昏暗的室内。她看见朱聿恒逆光的面容,在明亮光线与灿烂繁花之前,他俊美的轮廓一时失真,唯有那双星子般的眼睛,直刺入她的心怀。
他丢开手中拆下的窗扇,看着她这吊在半空的狼狈模样,皱起眉头:“快点,过来。”
“过不去,倒是傅准马上要来了。”阿南苦笑一声指指上方,又问,“你干嘛跟着我?”
朱聿恒没回答。他抬眼看了一下上方律风阁,估算一下时间,跃上了窗台。
双手抓住上方的檐角,他挺腰抬脚狠狠踹向铁窗。可惜铁窗十分坚韧,虽被他一脚踹得变形内凹,却并未有破开的希望。
“这样不行,我们得顶开固定铁窗的插销。”阿南说着,抬手一指窗框与墙壁的相接处。
朱聿恒的手与目光一起顺着墙壁向下滑去,准确地找到了安装时嵌入墙壁的铁条。
他拆下窗上雕花,顺着铁条相接的痕迹将砌砖的灰浆用力撬掉,露出里面的接口,想要将嵌入的插销给起出来。
可这铁窗年深日久,插销早已锈死在其中,而且插销与铁套是齐平的,外面绝无任何可供他将其顶出的借力点。
见他无处着手,阿南便道:“我臂环中有弹簧。”
朱聿恒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她如今正仗着臂环垂在空中,根本无法将它丢过来给他。
略一沉吟,朱聿恒的目光扫过地上虚浮的青砖,道:“落地,我帮你走。”
阿南看了看脚下,吸了口冷气:“阿言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机关藏在砖下,在各关键点利用鲸须的弹性实现万向旋转变动,灵活无比,诡异莫辨……”
朱聿恒声音很低,却十分确定:“有声音有动静,我就能分辨。”
他既然如此肯定,阿南便再不多说,毫不犹豫收了流光,向着青砖地落下。
乍一接触到砖地,脚下立即晃动下坠。
阿南提起最后一口气仓促跃起,右手一把抓住多宝格,避免被卷进这翻覆的机关之中。
她悬挂在晃动的架子上,却还是竭力抬起左手,一按右手卡扣使臂环松脱,然后立即向着窗口的朱聿恒抛去。
随着她手臂用力,那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多宝格终于倾倒了下来。
阿南双脚在倒下的架子上一蹬,险险地扑到了旁边另一个多宝格上。
耳听得咔嚓之声尖利响起,后面那个多宝格已四分五裂,破碎的木头被扯入了地下机关,绞得粉碎。
晃动的青砖翻转,又恢复成虚悬的模样,似在等待着下一个落入虎口的猎物。
“阿言,快点啊……”阿南踩在岌岌可危的多宝格上,看向朱聿恒,“下方玛瑙条滑到第二朵兰花,下按,就可以打开了!”
他握住她掷来的臂环,按照她说的将玛瑙条按住一滑一按,圆弧形的臂环果然“叮”一声弹开,露出了里面密密匝匝又排列紧凑的零件——与那只绢缎蜻蜓一样,全都是细小精巧得不可思议的精钢机括。
他没时间细看,起出上面的棘轮,拆下压在后方的一条精钢弹簧,然后将弹簧按在了铁插销的下方,深吸一口气用力拉长后,放手让它重重上击。
只听得“铮”一声锐响,弹簧反弹的势能何其巨大,锈死的铁条立即被震得跳出了一截,露在了外面。
朱聿恒立即抓住外露的铁条,竭力将它拔出,然后如法炮制,将上方另一根铁条起出。
就在朱聿恒抬脚蹬开铁窗之际,阿南这边已险象环生。
她失去了臂环,无法再自如寻找落脚点,而如今攀附的多宝格又在震动的机关之中渐渐倾倒,眼看就要被绞进地下机关之中。
就在朱聿恒终于踹开窗户之际,阿南脚下的多宝格也正在古怪的尖利声响中,陷进了下方。
“跳!”她听到朱聿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下意识的,大脑还未确定往哪儿落脚,身体已经从坍塌的架子上跃起,落在了斜前方——
脚下果然是空的。
眼看青砖翻转,她没了臂环又无从借力,只能眼睁睁落入这肆意绞杀的机关之中。
她脑中急闪念,阿言你骗人,我这回可死定了!
然而预想中被拖进机关彻底绞碎的一幕并未出现,那原本虚空的脚下,忽然有一道力量升起,托住了她的身躯。
阿南险险站住,抬眼一看,朱聿恒已经落在了她对面的一处砖地上,示意她先不要动。
阿南顿时呆了一呆,脱口而出:“阿言,你疯了!”
这地板下的机关采用的是天平法,所以有下陷的地方,必定有机关上升之处。
而他竭力打开窗户,竟然是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砝码,替她托起生路,让她逃出这万死险境。
“快走吧。”朱聿恒却只隔着微微起伏的机关看着她,抬手指向窗户,“等傅准来了,我说自己好奇误入便是。这天下,还无人敢动我。”
“就算傅准不敢动你,可万一你失足呢?”阿南盯着他虚晃的脚下,急道,“这机关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
“不至于应付不过这么点时间。再说,傅准不是就要来了吗?”他稳住心神,沉声道,“我会让你出去的。”
阿南抬眼向窗外看去,透过皎净明瓦,外面□□颜色艳丽,正在微微起伏。她仿佛看到花海之中,那条令她胆战心惊了无数个夜晚的身影,正要降临。
咬一咬牙,她回头向着窗口奔去,看也不看脚下青砖一眼。
第一步迈出,脚下微沉了数寸,但就在她要失去平衡之时,青砖下的机括立即上升,将她再度托住——
是阿言听声辨位,瞬间搜寻到天平另一端对应的砖块,在她落脚的一刻飞身踩踏住彼端,替她铺好了前进道路。
第二步、第三步……阿南却并未直线前进,而是在窗下绕了一个曲线。
她每踏出一步,朱聿恒便忠实地替她压下均衡天平的对应青砖。他紧盯着她的身影,生怕遗漏她哪怕最细小的一个动作,即使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直接逃离。
“阿南!”在她再一次斜斜地偏过窗台之时,他终于出声,提醒她,“别浪费时间了,快走!”
阿南终于回头,看到他已踩踏至傅灵焰的画像下,才终于朝他扬了一下手,然后转身直扑向窗台。
傅准的身影,已经映在了门上。
疾风突起,花影不安摇曳,映在明瓦上的身影颀长而清瘦,正在门前缓缓抬手。
而阿南重重地一脚蹬在青砖地上,地下传来坚实的踩踏感,她知道阿言已经替自己扛住了最后的力量。
她跃上窗台,头也不回地向前急奔,跳入了后方的玉醴泉中。
失去了她在那边的压力,朱聿恒的身体亦急速下坠。但他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了面前傅灵焰的画卷,双腿分开撑在墙壁与香案之上,勉强稳住了身形。
他听到门外传来傅准的声音,低冷清透,如冰块在水中的撞击:“阿南,是你回来了吗?”
朱聿恒在空中勉强稳住自己的身躯,盯着门后那条影影绰绰的身影,沉住呼吸,一言不发。
见里面没有任何声响,他在外面愉快地笑了,说:“这些日子,我还真有点……想你呢!”
伴随着这久别重逢的温柔问候,是他利落地按下门外暗藏的机关。猩红的毒雾与纵横的利刃,如夺目的烟花,瞬间在屋内盛绽——
利刃袭击向四面八方屋内每一处,唯一堪堪容身的死角,是朱聿恒紧贴着的、傅灵焰的画像。
也是阿南替他寻找的、傅准必定会让凶器避开的东西。
但他设置的利刃会避开这一点,毒雾却不会。蓬乱开放的毒雾大朵大朵地肆意绽放,很快便弥漫成了绮丽的云雾,淹没了整个室内。
朱聿恒下意识捂住口鼻,但也因为这个动作而身子一晃,脚下的香案一脚滑进了地砖缝,整张案桌顿时倾倒。
四面八方旋转的利刃与毒雾,仿佛随着他的动作,向着他疯狂奔涌而来,如巨大可怖的恶魔,转瞬便要吞噬了他——
但,比这些致命的可怕力量更快来临的,是巨大的奔流轰鸣声。
奔涌的雪浪自那扇敞开的窗户直冲而入,狂暴激湍地将室内所有一切席卷包裹。
眼看要落在朱聿恒身上的利刃与毒雾,转瞬间被裹挟住,打横在屋内激荡着,向着前面的墙壁和门窗急扑而出。
所有门窗被这巨大的力量冲得齐齐碎裂,封锁门窗的铁栅栏虽然还幸存,但也被冲得扭曲歪斜。
站在门外的傅准尚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便已被从屋内冲出的激浪淹没,瞬间消失了踪迹。
回荡的水浪在屋内拍击着,朱聿恒脚下的香案自然也难以幸免,连同地面那些虚浮的青砖一起被冲走,碎裂堆积在了墙角。
幸好悬挂傅灵焰画像的钩子十分牢固,朱聿恒抓着钩子一个翻身附在墙上,见水流还不停向内冲击,便抬头看向水流冲进来的方向。
窗外玉醴泉的岸沿上,阿南将手中沉重的铜扳手一丢,踩着那些巨大的管筒站在奔泻的水浪之上。
她扫了这被她毁得彻底的楼阁一眼,扬脸朝着他一笑:“阿言,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