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宵禁的应天长街寂寂,空无一人。
朱聿恒虽带了令信,但尽量还是避开了通衢,在巷陌之中欺近董浪居住的房子。
许是为了方便隐藏行踪,董浪并未居住在官府安排的驿站,而是住在秦淮河畔玄真巷的一处小屋,闹中取静,十分相宜。
韦杭之在周围转了一圈,并无任何异常,但见皇太孙殿下要潜入这小屋,他还是震惊了:“殿下,您千金之躯,万万不可以身犯险!”
“这两三丈见方的地方,能有什么危险?你们在外面候着,若有情况,我会给你发讯号的。”
韦杭之稍一犹豫,还想阻拦,但朱聿恒已一手按在矮墙上,踩着石头缝纵身跃了进去。
站在门外的韦杭之只能示意所有人散开,团团在周围设伏。
东宫侍卫们无声无息散开,韦杭之听着里面轻不可闻的落地声,心中情绪复杂——他家殿下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为什么溜门翻墙这么熟练,甚至连落地的声响都控制得跟猫儿似的,这还是他记忆中那个矜贵沉稳的皇太孙殿下吗?
轻微的“叮当”一声,自阿南的枕下传来。
秋日暑气未消,她用的还是瓷枕。租下这个院子时她便考虑了下入侵者最适宜进入的角度,在砖下布置了几个空心铜扣。
此刻,想必正有人从她选定的方位进入,踏在砖上后触动了铜扣,铜扣牵动紧绷的细线,扣响了她瓷枕中的小铃。
虽然是极其轻微的声响,连身旁的绮霞都未曾惊动,但这声音一经入耳,阿南自然睁开了眼睛。
停顿了约莫三四息,小铃再度轻响了一下。
阿南微微一笑,仿佛看到了潜入进来的人在屏息等待片刻之后,确定周边没有任何动静,于是抬起了脚,使得受压的铜扣松开弹起,于是再度发出了警戒声响——
这可不是小猫小狗该有的动静。
她缓缓坐起来,悄无声息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眯起眼向外看去。
明亮的月光下,她看见那条颀长而端严的身影。
他穿着黑衣,月光洒在他的身上,隐约勾勒出他的轮廓。哪怕深夜潜入人家,他依旧是那副凛然冷傲的姿态,未曾改变。
阿南忍不住皱起眉,低低地自言自语:“小猫咪,你怎么又来了?”
身旁的绮霞发出意味不明的梦呓,翻了个身,鼻息沉沉。
阿南见她没醒来,又回头看小心翼翼穿过院子的朱聿恒,唇角扬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怎么,还想半夜来检查她有没有卸妆?可惜啊,她早有准备,不但涂黑了、粘眉毛胡子了、弄肿颧骨了,甚至还叫了绮霞过来陪.睡了!
阿言,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她轻手轻脚地披衣起身,拉开抽屉取出一粒麻涩丸含在口中,让自己的嗓音变得低哑。
绮霞被她惊动,呓语问:“怎么了?”
“我起个夜。”她低低回答着,想了想干脆往香炉中撒了把助眠的香,让绮霞睡得更好些。
胸口本就束着,她随意扎好衣带,出厢房在堂屋门后一张,朱聿恒已经穿过院落,走到了门前。
阿南笑眯眯地往堂上一坐,蜷着身子揉搓自己的手指,活络筋骨。
朱聿恒在门口停顿了半晌,考虑着如何潜入这屋子。但最终,他似乎觉得已经到了这里,也不惮惊动她了,拔出了袖中一柄薄薄的匕首,顺着门缝探进去,干净利落地向下斩断了门闩。
这匕首名为“凤翥”,与他之前的“龙吟”正是一对,一样吹毛断发,无坚不摧。
门闩如同切豆腐一般,无声无息断成两截。长的那截尚挂在门上,短的则掉落于地,在暗夜之中,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朱聿恒的心弦顿时绷紧了。
坐在椅子上的阿南则一动不动,依旧瘫在椅中,揉着自己的手指。
唯有她的一双眼睛,亮得如同看见猎物的猫儿,微微眯起,紧盯着那即将开启的大门。
在一片死寂之中,终于,朱聿恒警觉地倾听着周围的声息,然后抬起手,试探着推开了那扇门。
一片黑暗之中,他尚未看清堂屋内的情况,便只见无数朦胧光点扑面而来,迷离的光芒摇曳,一片辉光交织在他的周身,将他整个人彻底笼罩住。
朱聿恒自然想起了当初第一次侵入阿南住处时,那片洒落的荧光。
他立即闭了呼吸,纵身向内急跃,要脱离门口那片光华。
随即他便发现,这荧光与之前的并不相同。这些荧光已经吸附在了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蒙上了一层幽光,在黑暗之中,无所遁形。
随即,那被他推开的门关上了。
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他闪着微光,成为了唯一凸显的存在。
在他看不见的黑暗之中,阿南托腮靠在椅子扶手上,望着他微微而笑。
朱聿恒从月下而来,眼睛尚未适应室内黑暗,耳听得风声急转,似有无数细小的东西朝着他攻击而来。
他侧身急避,察觉到那些东西似乎并不是什么利刃暗器,而是一条条细线,在他身边密集穿梭。
他不假思索,挥起手中利刃,向着面前这些纠缠的细线劈去。
可惜再锋利的刀也只能将缠上刀刃的那几束割断,万千细线在他发光的身躯边缠绕,就像蛛网笼罩住一只落单的萤火虫。
眼看交织的细线越来越密,他在黑暗中无从辨识之际,已经充斥了整个房间。
而他的短刃匕首削断了近身的几缕线后,正准备在黑暗的屋内先清理一遍,却忽觉双脚一紧,无数丝线缠绕,整个人骤然失去平衡,被倒提了起来。
朱聿恒反应极快,立即在半空中抬手去斩脚上的丝线,可惜他的手上刀上都沾染了荧光,被阿南看得清清楚楚。
她牵过旁边的线,利落地一拉一挽,朱聿恒的手尚未抬起,只听得耳边风声响起,整个人已经被倒提了起来。
阿南左右手不停,就像织女牵引无数织机,轻微的轧轧声中,屋内所有细线同时收紧,如同万千蛛丝喷薄而出。朱聿恒整个人被牢牢捆缚住,捆成了一只蚕茧,挂在了梁上。
阿南笑嘻嘻地站起了身,仰头看向上方一动不能动的他。
而朱聿恒俯瞰着下方黑暗中的她,虽然辨认不出她的身形容貌,但那熟悉的感觉和这熟悉的手法,他怎可能还确定不了她的身份。
只是阿南还要演演戏,声音听起来又诧异又惊慌:“哪位贼老爷深夜至此?我租的这房子里有两台织机,我日间刚闲着无事将它拆解了在房中拉线玩呢,你怎么一头撞进线堆来了?”
朱聿恒听着他又哑又涩的声音,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放我下来!”
阿南仰头看着上方的他,想象这个一贯高傲的男人此时又狼狈又无能为力的模样,不觉“啧啧”了两声。
他身上洒满的荧光已被重重缠绕的丝线遮盖,黑暗中只能依稀看见他的身躯,被捆缚住了却依然是那严整的姿态。
这姿态让阿南的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普通人被捆缚住之后,自然而然都会蜷缩起身子,下意识有一种含胸屈膝保护自己的本能。
可是他没有,他的身子,依旧是充满警戒的姿态,甚至手中的匕首都未曾脱落。
可惜身体的反应总是不如脑子快,阿南心念刚一转,朱聿恒身上缠绕的丝线已寸寸散落。
“你以为只有你知道房中有织机吗?你所租赁的这房内所有细节,我全都已经推敲过一遍,甚至连屋内有多少线,我都比你更清楚!”
如一只从天而降的鹰隼,他向她飞扑而下,即使如今尚在黑暗之中,他亦已根据她声音的来源确定了方向,发出凌厉而注定无可躲避的一击。
阿南在心中暗自叫了一声不好,看来她是太低估这男人了。
真没想到,才区区数月时间,他便已不再是上次潜入她房中那个愣头青了。
可……就算她教导了他这段时间,他也不应该如此彻底地摸清她的手段。
他的身后,肯定站着什么人……一个,充分透彻了解她、能根据官府的情报而迅速摸透她的人。
但情势已不及思索。到了此时,她避无可避,唯有抬手向旁边迅捷挥去。
黑暗中一抹流光倏忽闪过,卡住墙缝,机括收缩之际,阿南的身形向旁硬生生横拉出三尺距离,脱开了他必中的那一击。
流光闪现,她的身份已无法隐藏,因此一经脱出他的攻势,她立即纵身跃起,扑向旁边的厢房,准备逃跑。
耳后风声突起,凤翥已连同缠绕它的丝线,向着她的脑后射来。
下手如此之狠,阿南在心里骂了一声阿言,唯有一个趔趄向前倾去,避开马上要穿透她脑袋的利刃。
凤翥扎入半开的门板,随着朱聿恒手一抖,半开的门被他一把带上。
而向前趔趄冲去的阿南,额头刚好撞在了被拉回来的门板上,黑暗中咚的一声响,痛得她眼泪都快下来了。
棋九步,听声辨位,分毫不差。
她恨恨地回头看朱聿恒,他已经脱开了缠绕在身上的那些细线,正向她一步步走来。
黑暗的屋内,他蒙着一层朦胧的幽光,宽平的肩、细窄的腰、修长的腿,以及以自然的姿势垂在腿边的,那一只握着利刃的手。
荧光勾勒出他那只手的细致轮廓,那紧扣着匕首护手的手指,那搭于匕脊的指尖,那因为力度而在手背上轻微突起的筋络,都被荧光忠实描摹,仿佛上天太过满意自己的杰作,而让他的手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朱聿恒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抬起的凤翥对准了她,声音低缓:“脱掉你的伪装,你已无反抗之力。”
“什么伪装?”黑暗中她的声音充满了疑惑,“我就是一个跑船的,又没招谁没惹谁,我伪装什么呀?”
朱聿恒,冷冷的将匕首尖再往前凑了一点,几乎要抵在她的胸膛上。
“你以为负隅顽抗,我就会相信?”
“那你又怎么会以为,因为只是短暂的居所,所以我会只设一道机关护身呢?”
话音未落,就在朱聿恒心头一凛之际,手中握着的匕首已经微微颤抖了一下。
朱聿恒摒气凝神,想要将刃尖对准阿南。可惜他身上的肌肉开始僵硬,已经不听使唤。
阿南拍了拍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尖,笑着朝他挥挥手:“不然呢?你以为这些荧光只是为了在黑暗中标记你,让我更好地捕捉你吗?”
话音未落,只听得轻微的当啷声响,朱聿恒手中的凤翥已掉在了地上。
阿南一矮身,抬手要去拿,却发现面前一动,是朱聿恒抬脚踩在了凤翥之上。
“好吧好吧,留给你,小气鬼。”她抬眼看见朱聿恒软软坐倒的身影,以及在微光中死死瞪着她的那双眼睛,笑着收回了手,也抬起头看向他的面容,“那你告诉我,替你制定今晚应对计划的人是谁?凭着屋内原有的东西,就能料中我会如何设置防护机关的人,在这世上可不多呀。”
朱聿恒紧抿双唇,用足尖将凤翥拨回自己手边,冷冷道:“拜你所赐,我才进境飞快。”
说了等于没说,阿南知道他既然来了,必定有大堆的人在外面埋伏,自己已经身陷天罗地网之中,显然无法再伪装董浪,随他一起北上渤海了。
时间紧迫,她也无心再折腾朱聿恒,丢下一句“不敢,我董浪哪敢教导你啊,我又不会妙手空空之术。”一溜烟就回了房间,摸黑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准备立即逃离应天。
就在她扫理柜子里的衣服瓶罐,走到床头要拿银两时,耳边忽有风声响起。
阿南心中暗叫不好,抓起面前的银锭,下意识回手便向后方砸去。
凤翥寒光闪过,银锭被一劈为二,跌落于地上。在一片黑暗之中,全身依旧散发着朦胧微光的朱聿恒,已经欺近了她。
阿南立即抬手,臂环中的精钢丝网就要射出。
然而他们距离太近了,她又为了不让绮霞摸到,将臂环调整好后戴在了手肘上方,这千分之一的迟滞时刻,朱聿恒已迅速抓住了她的手,将她狠狠压在了床上。
阿南的头撞在了瓷枕上,咚的一声,额头于今晚二度受创,痛得她忍不住叫了出来。
即使口中已经含了药,但这仓促的一声尖叫,依然难掩她原本的嗓音。
这声低呼让朱聿恒终于轻出了一口气,手下却更加用力,狠狠按住她的双手,将她抵在了床上。
阿南抬脚踢他,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束缚。
而他屈膝压在她的身上,抬起凤翥,将闪着寒光的刃尖对准了她的咽喉:“你上次不是骗我吃下你的毒药吗?所以我亦受了你的教导,带上了解毒丹。”
阿南恨恨地盯着他,咬牙道:“好啊,才被我调.教了几天,你就自以为会飞了,敢奴大欺主了!”
“哼……”朱聿恒将握着凤翥的手微微横了过来,抬手抚上她的唇,“终于承认了吗?你以为贴上了这撇胡子,我就不认得……”
“你们……在干嘛啊?”
旁边传来绮霞迷迷瞪瞪的声音,随即,她揉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推开了窗户,让月光洒了进来,照亮了床上纠缠的两人。
阿南和朱聿恒都僵住了。
这一番大动静,终于吵醒了在助眠香中甜睡的绮霞,让她醒了过来。
然后,她看见面前发着微光的朱聿恒,又看见被他压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董浪”,再看见朱聿恒手中寒光四射的匕首,以及他正抚摸着“董浪”双唇的手,整个人都吓傻了。
足足过了三四息,绮霞才捂着脸尖叫出来:“救命啊!歹人入室劫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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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很多年后,有人问我此生最丢脸的那一刻……我一时无法回答。
阿南:很多年后,有人问我此生最吃瘪的那一刻……我一时无语凝噎。
绮霞:很多年后,有人问我此生最震惊的那一刻……我一时,不,我一辈子都不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