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到应天,走水路不过两天。
船从运河过太湖,又入长江转秦淮河,沿应天通济门进了东水关,便是六朝金粉地。
绮霞不适应船上生活,闷了两天整个人都瘦了,眼看前方终于到了桃叶渡,她欣喜地拖着虚软的双腿去收拾东西。
看她那软绵绵的模样,阿南立即心疼地跟过去:“来,哥帮你收拾,有没有什么重的东西,哥替你拿着……”
卓晏郁闷地看着她:“整天甜言蜜语讨好绮霞!”
江白涟鄙视地看着她:“屁颠屁颠的,这般殷勤有什么出息?”
两人相视一眼,惺惺惜惺惺。
绮霞是个挺不讲究的女人,阿南一进她住的舱室,就看见丢在床上的衣服、散在被上的曲谱、堆在枕边的胭脂水粉。
“哎呀,我先收拾一下,董相公你等等。”绮霞也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收拾起衣服来。
阿南也不在意,随手帮她将散落的曲谱收好,看了看上面那些奇奇怪怪的字符,问:“这什么字啊?看起来怪怪的。”
“这是减字谱,我拿来吹笛子用的。”绮霞想起这是皇太孙殿下交付她和卓晏研究的,也不知该不该让董浪看到。但见对方那神情,完全是不懂曲谱的模样,便赶紧拿了回来,说:“董相公你看不懂的。”
“可不是,我哪儿懂。”阿南笑嘻嘻道,“你吹给哥听听,哥说不定就懂了。”
“根本吹不出来,我学了十几年谱子都摸不透这东西。”
阿南懒散地靠在床头,问:“说起来,昨晚我隔着船舱听到顶难听的一段笛子,听得我头都晕了,不会就是你对着这玩意儿吹的吧?”
“确实难听,我吹两下也晕。”绮霞抱怨道,“可是吩咐下来了,又不能不弄。”
阿南也不问谁吩咐的,只瞥着那些奇形怪状的字笑而不语。
绮霞将谱子叠好压到包袱里,靠在床头的阿南忽然抬手扯扯她的裙裾,指着上面艳红的海棠刺绣,说:“你看,哥给你送的裙子花样,这是阴阳手法啊。”
“都说了别动手动脚的,扯人家裙子干什么!”绮霞不知道她莫名其妙在说什么,啪地打开她的手,“阴阳手法又是什么?”
“阴阳,以两种不同的颜色填格子,就可以连成线、连成面,变成一幅画。”阿南指指她的裙裾,说道,“比方说你这裙上海棠花就是用的黄梅十字挑花法,每个交叉的十字可以看成一个小点,而这种小红点多了,就凑在一起组成了海棠模样。”
见绮霞还是迷惑不解,阿南又笑了笑,道:“两种不同的颜色啊、形状啊都行,比方在一个巨大的棋盘上摆开两色棋盘,只要棋子够多,那么远远看去,就能组成一幅画。你这裙子,不就是在一片松香色的棋子上,用红色的棋子拼出一朵朵海棠花么?”
绮霞有些疑惑:“对啊,但是……董相公怎么忽然注意起我的裙子了?”
“有感而发嘛。世上的东西似乎都可以分个类,然后找出规律来。我看不懂乐谱,所以瞧着你这纸上的东西,似乎也可以归类为两种类型。”阿南说着,抬头见前方已到桃叶渡,便接过绮霞手中的包袱,“我刚在船上看到金铺了,这就去给你打支钗子。你上次那支挺好看的,就照那个打?”
绮霞本来还想着那些字符如何归类为两种,一听到要给自己打金钗,顿时抛到了脑后,口称的相公立即就变成了哥:“董大哥你对我这么好?我这就去拾掇拾掇,在旁边买酒谢您!”
戴上新置的金花钗,绮霞精神大好,回教坊打扮出红唇黛眉,穿着松香色马面裙,风风光光在秦淮河边显摆了一回。
卓晏过来看见她这得意的模样,不由得笑了:“收敛点啊,太招摇了要遭人嫉恨的。”
“遭就遭呗,你看碧眠当初多谨小慎微,被推举为花魁时连谢宴都不敢穿红衣,可最终……哎,能得意时就得抓紧时间得意,不然活得多寂寞啊!”绮霞晃着脑袋给他看自己闪闪发亮的金钗,“再说了你有资格说我吗?你看你今天又穿得板儿正,整个应天就数你最招摇!”
卓晏拉拉自己熨帖的衣襟,转了话头:“对了,我之前在杭州府不清楚,碧眠出什么事了?”
绮霞的神情黯淡了下来:“唉,她为了救我,把手伤了,大夫说八成废了,以后怕是不能弹琴了。教坊嬷嬷怕失了摇钱树,收了个富商的钱诈她上花船……结果碧眠宁死不从,跳河自尽了,到现在尸身还没找到呢。”
卓晏也是叹息不已:“碧眠的琴,在江南可是数一数二的,她去了,应天再也没有这样色艺双绝的美人了。”
绮霞想了想问:“你不跟皇……提督大人说说吗?那几个嬷嬷太可恨,结果挨了顿板子罚了点钱,就这么逃过去了?”
“别开玩笑了,提督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过问一个教坊女子的事情?”
“可提督大人对人挺好的,当初也救了我啊……”
“那是因为阿南的嘱咐,否则,他这种九重天上的人,怎么可能顾及教坊司这种地儿的破事?”卓晏叹了口气,见绮霞听到阿南,情绪更加低落,便揽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阿南本事大得很,她没事的。话说回来,你那个曲谱,有研究出什么东西来吗?”
“怎么可能呢,那莫名其妙的……”绮霞说着,扯着自己马面裙上的褶皱,看着上面交织的海棠花,忽然脑中灵光闪现,“咦”了一声,发起呆来。
“怎么了?”卓晏搡搡她。
“阴阳手法……红色的绿色的,可以组成图案,那么……减字谱也可以啊!”绮霞想着“董浪”对自己说过的话,眼睛一亮,转而对卓晏道,“你发现没有,减字谱中所有的字符,归纳起来只有两种结构,一种是下方包住,一种是下方开放。假如我们将包围结构的当成一点黑色,开放结构的当成一点白色,那是不是,也能组成一幅画呢?”
“咦?”卓晏疑惑地眨着眼,问,“你的意思是,那曲谱,不是用来演奏的?”
“那一片混乱,我试过很多次了,根本奏不出来的!所以,还不如换个角度看看,或许真的是有人将画面隐藏在了谱子当中呢?”
“阴阳手法……?”
遵照朱聿恒的吩咐,一有了线索,卓晏立即奔去找朱聿恒,将这个猜测告知了他。
出乎卓晏意料,朱聿恒沉吟思索片刻,不是与他研讨可行性,却先问:“是谁提出的?”
卓晏挠挠头:“是绮霞忽然想到的。”
朱聿恒便也不再问,屏退了卓晏及众人后,取出已经装裱在绢上的那片竹衣——毕竟,原来的竹衣实在太薄脆了,若没有依托,就算他手脚再轻,也差点让它破损。
按照包围和开放两种结构,他取了张纸小心地涂画各个点,将整张曲谱转化为黑墨和朱砂两种格子,填涂排列好。
然而,两种颜色凑在一起,依旧是杂乱的,看不出任何具体图形。
只是偶尔有一两条,似乎是山脉的走向,又有一两处是笔画模样,可整体看来,却像是被打乱了的图片随意组合,依旧是乱七八糟一片。
看来,就算拆解开了笛子,知道了里面的字如何分析,可不知道具体的分布数据,亦不可能将这幅画复原出来,挖掘出里面的深藏内容。
他将竹衣重新卷好,放回抽屉内。
到了此时,他倒也不急了。毕竟,这笛子与山河社稷图关系是否密切还是未知数,但等待他的渤海水城却绝对需要优先处置。
他将竹笛放好,听到门口禀报,太子妃随身的侍女已到了殿门口。
朱聿恒迎到门口,看见母亲牵着幼弟朱聿堂的手,走了进来。
她神情略带倦意,妆容虽依旧严整,却也挡不住面容上透出的憔悴。
朱聿恒向母亲问了安,抬手轻抚朱聿堂的头顶,他却不自觉畏缩了一下,躲在了太子妃身后。
“堂儿受惊过度,这段时间一直吃不下睡不着的,见人就躲。我也担心他再出事,所以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太子妃见朱聿堂如受惊小兽的模样,叹了口气,将他抱在怀中轻拍着,直等他入睡了,才小心地交到嬷嬷手中,让一干人都退下。
“你小时候啊,也是这样赖着娘,而且还闹腾,比堂儿更难哄。”太子妃朝他一笑,招手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在榻上坐下。她抬手摸了摸儿子的脸颊,埋怨道,“回来了也不好好休息,你看看你,又清减了。”
“孩儿身体康健,忙一阵子不打紧的。”朱聿恒见她眼下微显青迹,眼带疲惫,便宽慰道,“倒是母妃要注意身体,堂儿固然需要看护,但您也要顾及自己,一定要多保重才好。”
太子妃摇头道:“可怜堂儿小小年纪没了亲母,我若不多照看他,袁才人地下有知,怕也无法安心……也不知那凶手何日可以落网,告慰袁才人在天之灵。”
朱聿恒却道:“唯有抓到了真凶,才能告慰,若是办了个冤假错案,怕是更加无法令亡者安息。”
太子妃端详他的神情,轻叹一口气,沉默不语。
“孩儿已看过了刑部的调查案卷。乐伎绮霞当时所招认的,是她因为眼睛有异,并未看清楚水晶缸后的一切。而刑部借此断定袁才人被刺客杀死是阿南编造的,怕是太过臆断。”
太子妃微微颔首,只问:“可当时有能力在行宫内造成瀑布暴涨的,也唯有她一人吧?”
“可瀑布暴涨冲入殿中之时,阿南亦是救助了母妃的人。”朱聿恒道,“而且阿南是与我们一起看着袁才人坠水的,事后找到的遗体也已确认无疑。”
太子妃垂下眼,沉默了许久,才轻轻握住他的手,说道:“但是聿儿,司南大逆不道,劫走重犯、屠杀官兵,哪一桩不是千刀万剐的罪行?更何况,袁才人与堂儿的事,如今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三法司早有论断,怕是已难有翻盘余地。”
“不一定,苗永望之死已有新的线索出现,孩儿已有证据证明,这几桩案件与她绝无关系。”
太子妃握着他的手收紧了,她攥着儿子的手,欲言又止,却终究说不出什么。
朱聿恒看着她的神情,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慢慢抽回自己的手,紧握成拳,问:“邯王?”
太子妃艰难地,却坚定不移地点了一下头:“是。就在前几日,这个局,已经在两京布下了。”
朱聿恒自然知道,这么多年来,父母对邯王的咄咄逼人已容忍到了尽头,此次东宫祸起,邯王来兴师问罪,正是绝地反击的最好时机。
至于最好的手段,莫过于让邯王与海外余孽竺星河,扯上关系。
毕竟,要给圣上关切倚重了二十年的人重击,唯有以圣上隐藏了二十年的逆鳞。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的爹娘应对迅速且果断,极有可能借此一举击溃邯王势力,再也不会有任何动摇国本的可能。
而反过来,若是他与阿南还牵扯不休,那么他爹娘对邯王的反击,就会落在他的身上。
他会成为跨越雷池、与前朝余孽纠缠不休的忤逆太孙,最终影响到父母在朝中的立身,甚至彻底毁掉整个东宫。
朱聿恒只觉得心口收紧,有些东西一直在往下沉去,却怎么也落不到底。
母亲的手轻轻覆在他的肩上,又缓缓移向他的面容。
她的儿子已是高大伟岸,可她轻抚他的鬓发,却一如抚摸幼时那个曾偎依于怀的孩童。
“聿儿,东宫同体,生死相守。这世上,唯有爹娘、你、还有你的弟妹们紧紧倚靠在一起,东宫所有人才能活出头,盼到云开月明的那一天。”
她哽咽微颤的声音,将朱聿恒那一直沉坠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可要谨慎行事,切勿行差踏错,将整个东宫毁于一旦啊!”
紧抿双唇,他抬手覆在母亲的手背上,顿了许久,才缓缓说:“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