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里打捞起来的东西,一件件出水,送出海面。
朱聿恒站在高处,看向那些奇形怪状的物件。
散乱扭曲的精铜的机括,即使已经弯曲损坏,但凭借他的能力,扫一眼便迅速还原出它们原本的样子——那正是他在关先生留下的册子上见过的那些机括零件,正好可以组成一只盘旋的青鸾。
当初制造这只铜青鸾的时候,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法子,即使六十年过去了,镀金的外层依旧闪闪发亮,未曾斑驳褪色。
水面哗啦声接连响起,下海的人们一个个浮出了水面。
朱聿恒不动声色地扫过人群,在动荡的海浪之中瞥到了那个董浪。只见他一手扒住船沿,先用力将船晃了几下,等到船板荡到对面之际,翻身跃上船,刚好将小船晃动的力量消掉,在浪头中稳稳当当立在船头。
朱聿恒的目光在“董浪”身上顿了片刻,然后收回目光,率人下到一层甲板。
阿南爬上大船,蹦跳着倒耳朵里的水。她身体有些沉重,毕竟水靠内还扎了棉褡子,一出水格外沉重。但也没办法,她的身材与男人相比过于纤细柔韧了,还是搞点东西比较妥善。
朱聿恒打量堆在甲板上的铜制机括,问薛澄光:“水下情况如何?”
“我等奉命下水,寻到了那座城池。但它已被之前的风暴潮水彻底摧毁了。这些都是从废墟中整理出来的,下面还有一部分,但已被石块彻底掩埋,怕是很难潜入深水将其捞起。”
朱聿恒吩咐诸葛嘉找人将这一部分先复原出来,又注意到江白涟在旁边欲言又止,便朝他一注目。
江白涟赶紧用手肘撞撞阿南,道:“董大哥在水下石块上发现了一些挺怪异的雕刻,我看着那画面,像是渤海地形图。”
“渤海?”朱聿恒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董浪”的身上。
阿南只觉头大,本来她一看到朱聿恒就有点犯怵,避之唯恐不及,但此时朱聿恒已经开口询问她,她也只能假装恍然大悟,道:“可不是么,我前些年跑船去过渤海,看到水下那石头上居然刻着渤海,还是红色的,当时就吓了一跳。”
她吞服的药物令声音嘶哑低沉,但此时下水已久,药效渐退,只能自己再把声音压了压。
朱聿恒眉头微皱:“红色渤海?”
事已至此,阿南也只能豁出去了,她伸手大大咧咧比了个斜长圆形状,说:“这形状,可不就是渤海么?那石头颜色有红有绿,我瞅着绿的是被雕成山了,红色被雕成了海,海的西面还有蓬莱阁。那临海的城墙和上面的楼阁,我认得妥妥儿的,不会有错!”
朱聿恒略一沉吟,吩咐薛澄光道:“让下海的人把石雕弄上来看看。”
阿南道:“那石雕太大,怕是不成,倒是可以拓印一下带上来。”
旁边卓晏好奇抬头,问她:“纸见水就湿,墨在水下转眼晕散,怎么拓印?”
薛澄光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说道:“这倒不难。找一块白布蒙在石雕上,再拿块见水不会晕染的煤块或炭块,在上面按照突起的图案涂出来就成了。只不过水下拓印那么大的画幅,定是十分艰难,要慢慢来才行。”
虽说很难,但朝廷一声令下,哪有办不到的事情。
卓晏和薛澄光去布置此事,而朱聿恒则对阿南道:“随我过来,将水下的情形详细讲一讲。”
阿南应了一声,跟着他就往二层船舱走。但她的水靠内还塞着棉布,渗出来的水滴滴答答往甲板上淌。
韦杭之看见了,抬手拦住她,道:“换件衣服再上去。”
阿南撮着牙花子:“没带。”
韦杭之转头吩咐士兵拿了一套干衣服过来,递到她面前:“就在这儿换。”
阿南“哈”了一声,抬手接过衣服,又抬起眼皮望了望朱聿恒。
他站在二层高处,淡淡望着她,似乎也在等待着她剥开水靠,露出真身的那一刻。
阿南扬扬眉,心里盘算着现在从船上跳下去,一个猛子能扎多远,又需要游多久能到达可供她休息的岛屿。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笑嘻嘻地抬手按住自己水靠的带子,说道:“行啊,我也觉得这湿哒哒的有些闷气……”
“不必换了,你直接上来吧。”
朱聿恒的声音,自上方传来。阿南如蒙大赦,暗舒一口气,脸上却露出一副遗憾表情,把衣服扔还给韦杭之,几步踩着楼梯便上去了。
捏了捏自己滴水的发髻,阿南在冷着脸的韦杭之指引下,走进了主船舱。
千料宝船的主舱室内,铺着厚重的波斯地毯,阿南滴水的脚步在上面一踩一个痕迹。
她有些替阿言心疼,一边大步穿过沉香木的外廊。
绕过琉璃镶八宝屏风,拂开坠着珠玉的垂垂纱帘,阿南看见端坐在巨大的紫檀书案前的朱聿恒。
他依旧是端严而沉稳的模样,脊背挺直神情冷峻,高傲尊贵的模样不可逼视。
他抬手示意阿南坐下,她习惯性地往椅子上一瘫,顺便还蜷起了一只脚。
等回过神已是来不及,朱聿恒早就看到了她这惫懒模样。
她干脆自暴自弃,盘起两只脚靠在圈椅内,目光在舱内转了一圈,涎着脸道:“大人这船可真不错啊,哪个船厂造的?要是有钱我也想弄一艘。”
朱聿恒淡淡道:“龙江船厂。”
“那看来小人没机会了。”听说是皇家宝船厂,阿南夸张地叹口气。
朱聿恒没接她的话茬,只道:“将你在水下所见到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我听听。”
“情形和下水前水军跟我们描述的差不多,就是城池塌了,高台长啥样也搞不清楚了,反正就一堆乱石,拖出了些破铜烂铁。”
“会画图吗?把情形画下来给我看看。”
“说实话,这我还真不会。”阿南见朱聿恒无动于衷,已经将纸笔推倒她面前,也只能接了过来,在纸上乱涂一气:“就我们一群人游进去,这是坍塌的街道,这是高耸的废墟,水下城池应该是依山而建的,最高处就是城中那座高台,不过也塌了。那些雕刻是我用水下雷炸出来的,所以断裂了,不过可以看到前面那块雕刻的是钱塘的风暴潮,和前几天那场差不多,后面就是蓬莱那个血海了……”
朱聿恒见她画的内容歪七扭八,实在看不出具体情形,目光便渐渐移向了她的手上。
阿南看人惯来先看手,所以对于自己的手当然也下功夫做了伪装,那双手黑黄粗粝,上面的伤疤也都被遮掩不见了,与她之前的手截然不同。
朱聿恒的目光又不自觉移向了她的脸上。
黧黑的肤色,连耳朵都被晒成了古铜色的,就算刚从水里出来,也显得干巴巴的,与阿南润泽的蜜色肌肤截然不同。
他的容貌与阿南也全不相同,上面两横吊梢眉,鼻梁有个歪曲的驼峰,颧骨颇高,加上两撇小胡子,带着股扑面而来的猥琐劲儿。
那吊梢眉下的目光一动,似要看向他。朱聿恒转开了目光,沉声道:“你画技太拙劣,绘出来无用,不必画了。”
“哦哦。”阿南并不在意,笑嘻嘻地丢下笔,说,“那小人先告退了。”
朱聿恒抬手示意她离开。阿南暗松了一口气,蹬蹬几步就退了出去。
朱聿恒再看了看案上那张乱七八糟还被滴上了水的画,冷着脸将它扯起,卷成一团丢弃在字纸篓中。
就在他拿起那支笔时,有一缕极淡的栀子花香,被他敏锐的嗅觉所捕捉,让他的目光陡然一暗。
这是……阿南在手脚受伤后,经常涂抹的药膏气味。
他看着地毯上残留着的湿脚印痕迹,迟疑着将那支笔又在鼻下嗅了嗅。
但,充斥鼻间的,只剩下海水的咸腥味和墨汁的松烟气息,刚刚那缕栀子花香,似乎只是他的幻觉,再也难寻。
当天晚上,拓印染色后的画幅便被送到了朱聿恒下榻的孤山行宫,画面与水下的雕刻一般无二。
“真是术业有专攻,薛澄光说这画与水下的雕刻复拓得一模一样,大小颜色分毫不差。”卓晏将画铺设在案上,又将一份卷宗放在案头,“这是殿下要的,那个董浪的资料。”
朱聿恒瞥了那幅画一眼后,拿起资料一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董浪,持贵州铜仁府路引。于铜仁府跑船廿载,手下有十二条船和百十个船工。自言父母去世已久,如今按照母亲遗嘱前来杭州府寻找大舅。江湾村渔民彭老五确认为其失散三十余年的外甥……
“如此说来,这个董浪的身份根本没有任何凭据,全靠刚刚认亲的彭老五保举?”
卓晏凑过去看看上面的内容,脸都黑了:“海宁水军究竟有无章法,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居然也能轻易混进下水的队伍?更何况此次出海还由殿下率军,他要是有问题还得了?”
“更何况,贵州铜仁山高路远,若要查证可谓千难万难,一来一去起码要一两个月时间才能确认。”朱聿恒将卷宗丢下,神情冷峻。
卓晏想了想,脸上露出迟疑的神情:“这……若是殿下信得过,或许,可以让绮霞去探查一下?”
话一出口,卓晏便感觉不妥,赶紧改口:“绮霞说过董浪曾是她的恩客,但是她南来北往的客人挺多的,而且她现在身体……”
“可以。”没料到朱聿恒却只略一沉吟,便道,“绮霞与‘他’既然相熟,相处起来必然难以遮掩,露马脚的可能性就大多了。”
“……是。”卓晏应了,心想殿下你从哪儿知道他们相熟啊,绮霞对这种只见过一两次的客人,估计也没太多印象吧?
虽然是教坊出身,但是绮霞接到任务,顿时眼泪都快下来了。
毕竟,她要是那么聪明,能勾引男人能套话,至于现在混得这么惨?
可卓晏说是官府有令,她也只能在杭州教坊旁边的锦乐楼设了酒,请了“董浪”过来,感谢他的相助之恩。
阿南欣然赴约,还给她送了条松香缎的马面裙,绣着艳红海棠花,跟春光一般鲜亮迷人。
绮霞爱得不行,抱着裙子心花怒放,觉得他猥琐的胡子都显得顺眼起来了。
“喜欢吗?喜欢就换上给哥看看。”结果董浪的内心比胡子还猥琐,涎着脸就关了雅间的门,抬手去扒她的衣服。
绮霞赶紧拍开她的手,往后方躲了躲:“讨厌,这是在酒楼里呢!”
“门关好了,酒菜也上好了,没人进来的。”阿南笑嘻嘻地与她打闹,扯她的衣襟,“来嘛,跟哥亲热亲热……唔,栀子花味儿的头油,哥喜欢~对了,你上次不是说金钗丢了?让哥快活了,明天就给你打一支一模一样的。”
“你才打不了一样的呢,那可是天下独一无二的……”
旁边雅间里,耳朵贴在木板壁上听着这边动静的卓晏脸上露出嫌弃的神情,低低骂了一句:“恶心!”
只听绮霞还在按着裙角抗拒,那个“董浪”则不知道做了什么,只听得绮霞低低地“啊”了一声,声音低颤:“你……你再这样,我就要叫人了!”
“你叫啊,你叫破喉咙……咦?你身上的月事还没好啊?离上次落水都好几天了。”董浪悻悻的声音传来。
正在考虑要不要过去阻拦的卓晏怔了怔,停下了要踹开门的脚。
那边传来绮霞低低的埋怨声,“董浪”终于放过了她,说:“这可不行,你这身子骨是不是出问题了?别喝酒了,得好好养养,落下病根可不成——小二!”
小二听到召唤赶忙进去,还没来得及询问,两块碎银就先拍到了他的面前:“替我跑一趟,把杭州最有名的妇科圣手请来,这银子是他的出诊费。这另一块是你的跑腿费。”
小二乐不可支,揣好银子跟掌柜的说了一声,撒腿就往清河坊跑去,把保和堂的大夫给请了过来。
老头医术精湛,捋着胡子给绮霞把了脉,皱眉道:“这可不只是癸水过多的症状了,是来了月事后在冷水里泡久了吧?”
绮霞见他一语道破,也只能无奈点头,说:“之前我被诬陷下狱,官府拉我去打板子夹手,后来阿……上头有人下令不许动刑逼供,那些狱卒就趁我来了月事,将我架到水牢里,让我在齐腰的脏水里泡着,逼我诬陷一个相熟的姑娘,说我什么时候招了,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那你在水里泡了多久?”老大夫纵然行医多年,听到如此描述,也不由得面露深切同情。
绮霞流泪摇着头,想起当时情形,神智却已经恍惚,没有了具体的记忆:“我不知道,我当时下身一股股流血,大腿和臀上的伤口又在水中泡烂了,全身的力气只够我靠墙站着,怕我一坐下,就淹死在水里了……好像头顶的铁窗亮了两次又暗了两次,后来卓少爷说我是泡了两天两夜……”
阿南眼圈热烫,忍不住道:“那你为什么不招认了?你命都要没了,还帮别人扛什么?”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一个教坊司的贱人,本就没有成亲生娃的指望,活着也没多快活,就算死,忍一忍也就是了,何苦干那种丧尽天良的事?”绮霞白了她一眼,嘟囔道,“再说了,阿南待我很好的,我怎能对不起她。”
阿南别过头,强自压抑自己的神情,不让他们看出异样。
大夫摇头叹息道:“我看啊,你这身子骨怕是垮了,这辈子得好好调养着,但一是药材会比较贵,二来能不能有起色也难说……”
“养!无论如何也要把她身子骨养回来!”阿南一把搂住绮霞,不管她的埋怨挣扎,将她揽在怀里,大声道,“好好养着!这辈子有哥在,一定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包你后半辈子开心快活!”
卓晏回行宫禀报时,颇有些苦闷。别说套话了,绮霞还差点让那个猥琐男在酒楼占了便宜,简直偷鸡不成蚀把米。
谁知他难以启齿地将经过告诉朱聿恒后,却发现殿下的脸上,一瞬间出现了一种怪异的迷惑,而且他的问话也是古怪之极:“这么说,董浪确实是个男人?”
卓晏唾弃道:“那混蛋算什么男人,禽兽不如!要不是绮霞身体不好,差点在酒楼就被他给强……咳咳,哼!”
朱聿恒一言不发,只目光微冷地看向窗外的西湖。
淼淼波光已经恢复了清凌凌的模样,断桥白堤横跨西湖,依依垂柳一如当日他和阿南走过的模样。
许久,卓晏才听到他的声音,低喑中似带着一丝疲惫:“那个董浪,你们以后慢慢再寻访确证吧,多加留意即可。”
“是。”
卓晏轻手轻脚退出,走到门边时,忽听得屋内传来轻微的“嚓”一声。
他回头一看,一只黑猫睁着琥珀色的眼珠子,跃上了窗台,正歪头朝里面看着。
他认出这是“母亲”当初养过的猫。乐赏园被封后,里面的猫无人喂养,四散逃逸,而这只猫竟逃到了这边。
他正在迟疑,想着是不是帮殿下将猫儿抓走时,却见那只猫已经熟稔地朝着皇太孙殿下走了过去,跃上桌案,蹭了蹭他的手,低低地“喵喵”叫着。
朱聿恒将画卷往旁边挪了挪,垂眼看了看它,从抽屉中取出一小撮金钩放在了桌角。
小黑猫心满意足地吃着金钩,就连朱聿恒伸出两指轻揉它的头顶,也只眯着眼睛晃了晃尾巴。
卓晏蹑手蹑脚地离开,心中大受震撼——
殿下居然替一只野猫准备了食物,而且看那架势,明显喂它不是一两天了。
可就在短短数月前,他是怎么说的呢……?
“我对猫没兴趣,对她,也没有。”
他想着当时殿下言之凿凿的话语,一时觉得这世界都古怪迷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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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