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他咬牙等着眼前那阵晕眩过去,才终于稳住身子,握住那束杂乱的精钢线。
因为里面五根线长时间的抽动,导致其他线也被拉扯松动,散乱地纠结在一起。
他现下心乱如麻,哪有心思细细寻找:“太多了,不如直接砍断所有牵丝线,省得麻烦。”
“所有的牵丝都是经过精确计算,每股力均衡相克,才能维系住机括。不然杭州这么大,姓傅的为什么一定要找放生池这边设置?就因为这里是个基本规则的圆形,牵丝所受的力最均衡。”阿南抬手拨了拨那些精钢丝,问,“你一砍,所有钢线同时收紧,我家公子怎么办?”
朱聿恒瞥了她一眼,冷冷问:“这里足有百来根牵丝线,一样粗细大小,又都乱缠在机括之上,一被牵动就所有钢线都震颤而动,如何寻找?”
“百来根也不多嘛,对你棋九步来说轻而易举。”阿南托着下巴,真挚地望着他,“牵系着公子的那五根线,和机括连接时颤动的方式肯定不一样,你将它们挑出来就行。”
朱聿恒冷哼一声,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指轻探入那些纠缠的精钢线中。
精钢线纠结在一起,又细又利,只要有一条钢线略微一动,其他线被带动抽拉,便会割伤皮肤,甚至整只手会被它们一起绞得血肉模糊。
他那双白皙修长的手,缓缓探入了这危机丛生的机关之中。如羊脂玉雕琢的指尖,轻轻按在了第一条钢线与机括相接的点上,试探震颤的幅度。
这一刻,他的心里忽然闪过那一夜,从楚元知家中脱险回来时,阿南在楼梯口回身,笑吟吟地将怀中伤药丢给他。
她说,千万不要让你的手留下伤痕啊,不然我会很心疼的。
然而现在,她逼着他为她的公子冒如此大险,就算明知他的手可能因为一时不慎而彻底废掉,都毫不顾惜。
指尖触到冰凉的机括,传来轻微的颤动。
他打住了这些混乱思绪,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指尖。他甚至闭上了眼,不再去看阿南和竺星河的面容,也不去看那危机四伏的机括与缠绕在他手边的钢线,只屏息静气,慢慢地摸索着。
或许是因为阿南这段时间来对他的训练,如今他的指尖变得异常敏感。闭上眼后,手上触感更加强了些许,心跳却比平时剧烈许多,耳朵也在嗡嗡作响,是血脉在体内急促流动的声响,震颤着他的耳膜。
就像悬丝诊脉,极细微的震颤,自某一条滑过指尖的钢线彼端传来。
他不假思索,手指利落地收紧,捏住了那一缕颤动的触感,睁眼看向阿南:“找到了,第一条。”
“我就知道你没问题的。”阿南朝他一笑,正要抬手接过,耳边忽听到脚步声急促响起。
她回头一看,几个明显不是官兵服色的人,手持武器冲进了前方天风阁。
随即,阁内就响起了惨痛呼声:“毕堂主!”
竺星河缓缓站直了身躯,抬手轻按上自己右手那个尚带着毕阳辉血迹的扳指。
他这边略微一动,朱聿恒那边的牵丝线立即抽动,一条钢线从他的食指边擦过,顿时割开一道口子。
朱聿恒立即收手,冷冷回头瞥了竺星河一眼。
看着那莹白手掌上迅速沁出的血珠,阿南心头猛然一抽,手指也不由自主攥紧了。
但这是她逼着他干的活,她抹不开脸慰问,口气依旧强硬地说道:“小伤而已,别浪费时间。”
她眼中的痛惜低落,蹲着触摸机括的朱聿恒没看到,但站在她旁边的竺星河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垂眼看着地上的朱聿恒,目光从那俊美迫人的面容上,缓缓转移到那双天下难寻的手上。
“你这双手,阿南肯定喜欢。”
曾对他说过的这句话,如今竟莫名其妙在自己的耳边响起。
他所料不错,阿南确实喜欢他的手。
只是……
她喜欢的,仅仅只是这双手吗?
他没有深想,也不必去深想。
即使她眼底深藏的情绪让他感到不悦,但至少,她一直站在他身边,确凿无疑。
天风阁内,接应毕阳辉的人已经发现了后方的踪迹,他们穿过阁门,直扑后院。
知道今日与拙巧阁无法善了,阿南转头问朱聿恒:“拙巧阁的人你管不管?”
朱聿恒看也不看她:“管不着。”
“哦,那我自己来。”阿南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取出六颗乌黑暗器,刮开左右手套上拿六根钢管的封蜡,塞了进去。
她这双手套,名叫遐迩。遐是极近,迩是极远。
她举手握拳,以自己的骨节为瞄,以凸起而寸芒为准,对准了天风阁的后门。
门内,有个人影一晃便看见了他们,率先冲了出来:“在这里!兄弟们抄家伙……”
话音未落,阿南已经按下机括。
钢管中设有火石,机括启动,飞射爆裂声立即响起。
这么近的距离,根本不需要时间,只在阿南抬手之际,对方的胸前已有一朵火花炸裂燃烧。
砰然巨响压过了此时的暴风呼啸,交织着对方的惨叫声,外面的诸葛嘉立即率人冲进来,查看皇太孙殿下的安危。
阿南却理都不理他们,只举手盯着天风阁内的人,冷静而沉稳。
每根钢管都只能发射一次,因为用炸药发射暗器后,爆炸留下的灰烬会堵塞管口,为免炸膛,必须彻底清理才能再次使用。
所以,六根钢管,她只有六次机会,浪费一次便少了一次。
见同伙一击倒地,对方自然不敢再直接欺上来,而是隐藏在门后,企图借助门窗遮掩身体。
可惜门窗的漏雕出卖了他们。阿南冷静地眯起眼睛,瞄着后面那两道影子,手中又是两声发射声响。
穿透漏雕,门窗后两团火焰炸开,躲在那里的两人尚未出声,便都倒了下去。
阿南吹了吹左手钢管中未尽的硝烟,回头瞄了诸葛嘉一眼。
诸葛嘉震惊地看着正在摸索机括的朱聿恒,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听到阿南的声音:“看什么看?有我在,保你家提督没事。”
朱聿恒抿紧双唇,微抬下巴对诸葛嘉示意。
诸葛嘉知道他此时被胁迫,看来是无法逃脱这女煞星的手段了。但他又确实无法解救殿下,唯有率众向他行了个礼,默默退到了一边。
冰冷的钢线在朱聿恒的手上滑过,他感觉到食指的伤口上麻痒微痛。抿了抿唇,他干脆摒弃一切,再也不管身外事,闭上眼睛放开自己的指尖,任由一条条锋利钢线从自己的手指上滑过,尽快寻找那几条震颤幅度不同的牵丝线。
阿南紧盯着天风阁内的人,抬手间又干掉了一个从侧面绕出来的人,才瞥了朱聿恒一眼,问:“找到了吗?”
“还剩最后一根。”已经陷入恍惚的朱聿恒闭着眼睛,毫不知道外界的动静,他的动作和声音都缓得有些迟滞,仿佛正陷在另一个繁杂的世界之中。
而此时从他的指尖一根根流转而过的钢线,就是他在另一个世界主宰的线索。
阿南不再打扰他,只盯着面前的天风阁。瞥到在疾风中起伏的合欢树枝杈之间,一丝与所有树枝都相逆的摇摆幅度,她不假思索,冲着那纠结的乱枝射出了一团火花。
树枝之间血花与火花一起喷射出来,一个身影带着折断的树枝直坠落地。
“找到了,最后一根。”朱聿恒也睁开了眼睛,缓慢地将最后那根钢线拉了出来。
“好。”阿南毫不迟疑,回身抓过朱聿恒手中的五条钢线,将它们从乱线中抽出,然后手腕一抖,就搭上了朱聿恒的手腕。
朱聿恒只觉得手腕一凉,右手已经被系上了一条精钢线。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阿南一挥手间,竺星河立即推动了手边的太湖石。
在太湖石轰然落下的同时,被他们拉出又急速回缩的丝纶扫过了朱聿恒的双腿。
朱聿恒本就因为寻找牵丝而大费心力,此时右手刚要一动,便觉得手腕剧痛,被精钢线束住的右手已经勒出细长伤口,鲜血顿时涌出。他身体一僵之际,而阿南又骤然发难,牵绊之下他顿时跌倒在地。
阿南立即俯下身,握住他的脚后手中钢线一收一拉,系住了他的脚踝。
被牵丝束住的朱聿恒,躺在地上死死盯着阿南,感觉到四肢上传来被勒紧的剧痛。
有竺星河的前车之鉴,他不敢动弹,只能死死盯着她,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阿南!”
这一下兔起鹘落,实在太快。退在外围的诸葛嘉虽在她系第一根牵丝的时候已立即跃起,但到他近身之时,阿南已经举起手套上的钢管,对准了朱聿恒的额头。
“诸葛提督,退下吧。”阿南胁迫的声音既冷且厉。
诸葛嘉与他手下已经结阵的众人,正因为她手中火暗器的犀利而心胆俱寒,此时这东西对准了皇太孙殿下的脑袋,他们哪敢上前,即使离她不到三步距离,但谁都不敢再挪动半步。
阿南低下头,拉着最后那条牵丝,轻轻慢慢地在朱聿恒的左手上打了一个结。
“抱歉啊,阿言。我现在没法彻底摧毁牵丝的中枢,而且……我不希望和你正面对抗。”
朱聿恒躺在地上,忍着手臂上被牵丝深深嵌入的痛楚,望着俯视自己的阿南,声音沉喑微颤:“你早已打定主意,要我李代桃僵?”
“你又没事的,官府和拙巧阁不敢让你少一根寒毛。”她朝他微扬唇角,只是笑得有点勉强,“您说是不是啊,皇太孙殿下。”
尽管早有预感,但在此时骤然被戳穿了身份,朱聿恒眸中的光顿时变得彻底寒凉。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也早就打定了主意利用我?”
所以,从一开始,就全是假的吗?
绝境之中她从他怀中跃起的身躯;火海之内她握住他的手;没顶的水下她挡在他面前的脊背;从生与死的边缘挣扎过来后,她轻轻哼唱的那一支曲子……
全都是假的吗?
最终,只是为了将他困在此处,让他死于朝夕剧毒之下?
他盯着她的目光如此森寒,阿南不愿多看,别开头举起手套,狠狠地将手背寸芒朝着地上的牵丝线砸下去。
火花四溅之中,五根精钢线立即断裂,所有的力量被朱聿恒所承受,迅速收紧了他的四肢。
即使他一动不动,手腕与脚踝上也立即被勒出了深深血痕。
一直被限制了行动的竺星河,此时身上的钢线立时松脱,终于解开了束缚。
阿南撤身疾退,奔到竺星河身边,仓促道:“公子,走吧。”
竺星河却没有回答她,他的目光定在地上的朱聿恒身上。
阿南刚一撤离,诸葛嘉便立即奔上前来,身边八阵图结阵,护住了朱聿恒。
阿南向后方水面看去,低声道:“快走,司鹫来接应我们了!”
“你知道,我在灵隐寺时,为何轻易就擒吗?”竺星河的右手缓缓抬起,他那个银白色的扳指在昏暗的天光之中隐隐发光,与他的目光一样锐利而夺人心魄。
“因为我看见他了。这是我等待了二十年的机会。”
二十年。
二十年前宫闱巨变,一夜之间朝堂倾覆,改变了后来无数人的命运,其中,就有阿南的一生。
她自然深深知道,公子所说等待了二十年的机会,是什么。
大风雨呼啸而来,耳边噼啪声作响,豆大的雨点已经急促地砸落下来。
风雨交加,西湖水浪拍击在四面堤岸上,仿似整个世界都在动荡。
“司南,你好大的胆子!”
诸葛嘉辟众而出,刀尖直指阿南,厉声喝道:“把解药交出来!”
听到解药二字,竺星河转头看了看阿南。
她抿了抿唇,见公子手中的“春风”正闪烁着银白的光辉,如同春日即将破土的蒹葭。
一触即发的血战,显然已经不可避免。
心念急转之间,阿南对着诸葛嘉脱口而出:“怎么,想要朝夕的解药?那你就凭自己本事过来拿啊!”
竺星河双眸微眯,落在朱聿恒身上的目光不觉敛了锋芒。
毕竟,一个即将要死的人,又何须他倾注心神。
而对面众人的脸色则因她的一句话全都变了。
韦杭之目眦欲裂,长刀出鞘,就要冲上去与阿南拼命。
朱聿恒抬手拦住了他。牵丝在手臂上剐出细长的血口,朱聿恒却浑似不觉,只冷冷盯着站在竺星河身旁的阿南,沉声吩咐韦杭之:“通知外围兵力封锁水道,湖面士兵一律登岛。匪徒接应船只格杀勿论。”
“你不要命了?”阿南一听,立即扬声道,“放我们走,我给你解药。”
朱聿恒冷冷瞥了她一眼,听若不闻,只提高了声音:“拙巧阁呢?毕阳辉一死就自乱阵脚了?”
皇太孙殿下放话,湖面上消息立即放出,三长三短尖锐的啸声穿透疾风,迅速传向四面八方。
湖面上救援的船只立即转向,齐齐向着放生池而来。
“阿南,你思虑不周了。他抓住你自然就可以威逼你拿出解药,怎会答应放虎归山?”竺星河侧过头,微微朝阿南一笑,“看来,今日不能善了,二十年的总账也终可了结了。”
阿南抬头看见朱聿恒那冰冷的神情,知道他一贯是宁折不弯的人,只能无奈一跺脚,劝竺星河道:“留得青山在……”
话音未落,她忽觉双耳嗡的一声,脊背上顿时冒出了冰冷的汗。
面前的世界,包括围攻上来的士兵们,全都幻化成了一层层重影,让她看不分明。
她忽然惊觉,时间到了。
她在出发前喝的那一盏茶,支撑她精神亢奋地杀到了现在,可也到了透支的时刻了。
司鹫来接她之时,就是她计算好的药力消减之刻。
竺星河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他转头看向她,见她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低声问:“怎么了?”
阿南摇了摇头,狠狠一咬舌尖,竭力让自己清醒一点:“没事……我来之前,喝了一剂玄霜。”
竺星河眉头微皱:“这害人东西,短暂提振精神,但脱力之后将痛苦万分,你这是饮鸩止渴。”
阿南低低道:“不喝,我坚持不到这里。”
竺星河心口微微一动,见她身形摇摇欲坠,知道她已近虚脱,便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丝:“无妨,我带你走吧。”
说着,他一手揽住她,身形疾退,在暴风中迎向了后方围上来的攻势。
诸葛嘉的八阵图攻击何其凌厉,可竺星河身形飘忽,纵然阵法再千变万化,亦难沾到他一片衣角。
被诸葛嘉护着退到后方的朱聿恒,第二次看见了竺星河出手。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他们距离太近,这种窒息压迫感便也格外清晰刻骨。
而且,上次的竺星河还顾忌着官府,只仗着自己的身形在八阵图中闪避,并未还手。而这一次,他要带阿南杀出生天,下手毫不留情。
无论八阵图多么严密,那些棍棒的集结多么紧凑,他总有办法寻到最不可思议的那一个空隙,挥手攻击向最薄弱的地方。
他的手中似无武器,但右手挥过的地方,阻挡他的任何人身上,都立即爆出大片妖异的六瓣血花。
在棍棒的丛林之中,大片的血花陆续开谢。竺星河的白衣上,迅速染上了大片艳红的颜色,一瓣瓣一片片,层层叠叠,比春花还要耀眼。
韦杭之帮朱聿恒解着手上的牵丝,但牵丝需彼此牵扯均衡受力,才能维持那种似紧似松的状态,必须要像阿南这样,寻找到机括中心点将其封住,才能一举摧毁钢丝线的力量,若只解其中一条,其他四条会越收越紧,直至勒断骨头为止。
韦杭之竭尽全力依旧白费力气,而朱聿恒则紧盯着竺星河。
即使怀中还抱着阿南,但他的身形太过飘忽,又在八阵图中冲突来去,别说围困捕杀他,就连身影都难以捕捉。
暴雨劈落在场上,溅起的水花都带着血迹。
身后人替朱聿恒打起伞,遮蔽落在他身上的雨点。
他却缓缓抬手,示意不要遮挡自己的视线和暴雨的力道,以免让他的计算产生偏差——
竺星河显然也无法窥探八阵图的阵型变化,所以他奇诡的身法,只可能是凭借五行决对地势的计算而来。
五行决,虽然他之前未曾见过,但从竺星河行动开始,他便一直在观察他的身法与行动,并且迅速理出了大致的逻辑脉络,现在,只需要处于同样的境地之中,验证他的思维而已。
面前浓艳血光在疾风骤雨之中闪现,如同触目惊心的猩红花朵,与哀叫声一同盛绽。
血雨纷洒在半空之中,即使隔了一段距离,朱聿恒依然能闻到那淡淡的血腥味夹杂的雨风之中,笼罩了当场。
在这血雨腥风之中,他终于开了口,对诸葛嘉道:“攻东南方向,四尺围径。”
诸葛嘉一怔,立即便厉声呼喝:“第五图第七变,收放势!”
如臂指使,短棍丛林骤然袭向东南,聚收后又陡然而放,借着此时风雨之势,威势大盛。
竺星河那原本奇诡飘忽的身躯,正向着东南而去,此时正等于将自己送到阵法的攻击正中点。
正抱紧公子的左臂、因为药效而萎靡的阿南,此时也不由得脸色一变,看向了朱聿恒。
朱聿恒的目光,冷冷盯在他们二人的身上,又似从他们身上穿了过去。
他在看着他们,又或者他看的,其实是下一刻的他们。
综合千头万绪,从竺星河的步伐之中,推算出他最有可能他出的下一步、下下步,直至最后那一步。
他要以阿南孜孜以求的棋九步,阻截她家公子的五行决,绝不允许他们逃离这场大风雨,逃离这座放生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