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楼朝朝欢笑、夜夜笙歌,早已恢复了常态。只有那日苗永望被杀的房间,如今房门紧锁,禁止出入。
朱聿恒带着绮霞进门,见里面所有陈设都还保持着当日的模样,甚至连那个打翻的水盆都还扣在地上,周围大片干掉的水渍。
“当日我进门时,苗大人也刚到,天气炎热他浑身冒汗,我绞毛巾给他洗了把脸,结果他跟我说这回到应天,少则三两天,多则十来天,他就要升官发财了,到时候他和家中母老……妻子商量下,定能帮我赎身……”绮霞努力回忆那日发生的一切,连苗永望那天找自己说的话都抖搂了一遍。
“他有何底气,敢说这种话?”朱聿恒嗓音略低,带着些寒意,“登莱动乱,他身为当地父母官,按律定被朝廷查办,他居然敢认为还能升官发财?”
绮霞不知道他的身份,只讷讷点头:“他真这么说的。只是我早听腻了这些鬼话,懒得听他胡扯,就把话题带过去了……”
朱聿恒沉吟思索片刻,又指着墙上那个眉黛痕迹问:“那是你画的?”
绮霞这才发现墙上有三条月牙痕迹,凑在一起像是一朵莲花。她惊讶地上前仔细瞧了瞧,摇头道:“不是我的,这螺黛很贵的,我可用不起。”
刑部一群人虽然勘察仔细,朱聿恒也是思虑周到之人,但对于眉黛这种女子的东西,一群大男人哪有研究。
听她这么说,朱聿恒又仔细看了看那痕迹,道:“你详细说说?”
“这是金兰斋最好的远山黛,二两银子才一小颗。我们普通姐妹用的是半钱银子一大盒的那种眉石,画出来又黑又僵。听金兰斋的伙计说,这种螺黛是用波斯的黛石和青金石、云母、珍珠一起捣碎过筛压制阴干的,远看带点微青,细看有朦胧闪光,跟我们用的是天上地下。”
朱聿恒仔细查看那几抹青黛,确实如她所说,看起来微青且有光泽,与寻常不同。
“酒楼的人说,梅雨季墙上发霉,因此他们前几日刚刚粉过墙,而你们是第一个用新刷的房间的。所以,你当时进屋后,应该就看到了这个痕迹?”
绮霞摇头:“没有,我真没注意过墙上的痕迹,而且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现的。”
朱聿恒略一沉吟,猜测这应该是在苗永望死后才出现的。
毕竟,这标记做在墙上如此显目,他和阿南都能一眼看见,绮霞这种对妆饰十分关切的人,早该凑上去看个清楚了——除非,眉黛出现的时候,苗永望已经出了异常,绮霞才无暇关注到闲杂的东西。
“去查一查当时在楼中的人,有谁用的是这种远山黛。”朱聿恒吩咐刑部的人。毕竟,杀人后仓促留下的,极有可能是突破口。
将绮霞带回狱中,朱聿恒让江宁县换了个净室关押她,又命人送了她的日用物事进去。
诸葛嘉等候他已久,见他回来,赶紧将手中一本册子呈上:“殿下,这是袁才人的验尸报告,请过目。”
朱聿恒接过来看了看,比他所想更为凄惨。袁才人被冲下河滩之后,由于水力回激,在下方潭中逆流而上,冲到了水潭上游,以致未能及时搜寻到。
正值夏日,她的尸体又被山中猛兽拖到林中,啃咬得面目全非,找到时已腐烂生蛆,惨不忍睹。
不过,虽然面目不存,但因为尸体腿上的胎记尚存,所以经过她身边宫人的辨认,最终确定了身份。
“若非江白涟这种熟悉水性的人在,谁又能想到被瀑布冲下水潭后,尸体会被逆流冲到上游呢?”诸葛嘉见朱聿恒神情沉郁,掩了档案一言不发,只能试探着替手下找场子,“可见水性凶险难测,实非常人能解。”
朱聿恒想起缓缓点了一下头,心里又难免想起阿南来——不知道她去东海了吗?水下凶险,她又是否一切顺利?
似乎是应了他心中所想,杭州的消息正火速送到。
信内,卓晏急迫之情跃然纸上:“阿南下海受伤,已火速返岸。”
离开海太久了,真是今非昔比。
“当年我在海上,潜得再深再久也跟没事人一样,如今流这么点鼻血,能有什么关系?”阿南被卓晏按着休息了两天,实在躺不住了,对他抱怨。
“不行,你给我好好躺着,提督大人交代了,一定要好好关照你。”卓晏对姑娘家的事情特别上心,牢牢记得她喜欢吃的菜,殷勤地每日送到她房中来。
阿南心说,这是关心我啊,还是怕我有什么异动啊,至于盯这么紧么?
不过以她的道行,卓晏要看住她,怕是不大可能。
“阿晏,将来谁嫁给你,可算有福了。”阿南愉快地吃着饭,和他闲扯。
“就我这声名狼藉的花花公子,如今家里又失势,谁肯嫁给我啊。”卓晏说着,脸上倒是不幽怨,“再说了教坊姑娘们多好,个个年轻漂亮又多才多艺,比娶个老婆回家管自己可好太多了!”
阿南给他一个白眼:“幸好阿言不在,不然还不被你带坏?”
“他……他肯定不会受我影响。”卓晏说着,默默把“他将来会有三宫六院”几个字吞回肚子里去,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喏,应天送来的急件,你看看。”
“挺快啊,两天就一个来回了。”阿南拆开信看了看,说,“阿言说他知道了,已经让官府选择海边善水的渔民,还让他们妥善准备一切下水物什,现在万事俱备,就等我恢复了。”
里面还写了已经派了应天的太医携带伤药赶赴杭州,希望她先好生休养,一切以身体为要云云。
阿南笑眯眯看着阿言的嘱咐,没有告诉卓晏。
卓晏又好奇地问:“阿南,你下水后发现了什么啊?为什么只叫我们把那周围守住,不许任何人下去?”
“水下有点问题,我要和阿言商量商量。”阿南喝着小米粥,又捂着胸口说,“唔,我好像真的是伤到了,挺痛的……大概要养几天呢。对了我写了个配方,是下水要用的药,阿晏你记得亲自帮我去配药哦,这个至关重要,不能配错了!”
卓晏接过药方,把胸脯拍得山响:“阿南你安心休养,我一定蹲在旁边盯着他们配药,放心吧!”
把卓晏支走后,阿南一骨碌爬起来,换了件不起眼的衣服,直奔吴山而去。确定没人跟踪后,她和自己人碰了个头。
“魏先生,这是我请人根据你们传递来的消息,算出的放生池中心径。”阿南将朱聿恒得出的结果交给他们中最精术数的魏乐安,只字不提这其实不是“请”而是“骗”来的。
魏乐安一看那上面的数据,顿时惊呆了:“这……居然真的能算出来?我知道公子在放生池上被牵丝捆缚后,已经算了十来天了,可进度还没到三分之一呢!”
“他只用了两个时辰。”阿南见魏乐安震惊得眼睛都快掉下来了,心里暗自有点骄傲——毕竟,这可是她调教出来的阿言,比世上任何人都要合她心意。
“不过因为担心他会看出这是放生池,所以我抽掉了一批内容,你还得把它补完才能得到最后的结果。”
魏乐安激动道:“南姑娘放心,有了这些,推算后面的不是难事!我估摸着……两三天内,我准能成!”
司霖在旁边抱臂看着阿南,冷冷插话: “帮手呢?你算来算去,怎么不说谁跟你去?”
“没法带人去。我仔细推算过那个水下的机关,人越多,水波越混乱,造成的扰乱越多。”阿南说着,不自觉又叹了口气,心道,若说有人能帮自己,或许只有阿言了——
可惜,这世上最不可能帮自己破阵的,就是阿言。
“还有,你上次不是说,为了保住公子这些年的根基,咱们最好不要与朝廷正面对抗么?如今你这是准备直接杀进去了?”
“公子这些年来辛苦打下的基业,我当然难舍。可如今看来,也顾不得了。”阿南示意司鹫出去观察外面动静,又将门掩上,目光才一一扫过堂上众人,让他们都注意听着,“毕竟,朝廷很可能已经知晓公子的身份了。”
堂上众人顿时大哗,冯胜最激动,压低的声音也掩不住他的激愤:“怎么走漏的消息?知道真相的只有咱们这群最忠心的老伙计,难道是出了内鬼?”
“是个叫蓟承明的太监,之前是内宫监掌印,你们谁接触过吗?”
堂上众人沉默片刻,最后是常叔道:“他对老主子忠心耿耿,是我们上岸后联系的人之一。但我听说他数月前在火中丧生了?”
阿南扫过众人表情,心下微沉——看来,除了她之外,其余人大都知道蓟承明的身份。
她十四岁出师后,便发誓效忠公子,用三年时间为他立下汗马功劳,他被尊奉为四海之主时,她就站在他的身旁。
她曾认为自己是他最依仗的人之一。可现在看来,她似乎有点高估自己了。
常叔察觉到她神情异样,立即解释道:“南姑娘,我们联系蓟公公时,正值你失陷拙巧阁,后来又送你北上养伤,我想公子大约是希望你好好休养,因此才未对你提起。”
“这本是小事,公子未曾提及也是正常。”阿南立即点头,说道,“蓟承明擅自动手引发机关,想将顺天城毁于一旦。后来功亏一篑,行迹败露,竟让人查到了他留给公子的密信。”
魏乐安急问:“密信是如何写的?”
阿南回忆信上内容,缓缓道:“他写自己二十年来卧薪尝胆,为报旧主之恩不惜殒身,并伏愿一脉正统,千秋万代。”
“一脉正统……这、这可如何是好?”冯胜脱口而出,“这朝廷哪还有不知道咱们公子才是正统的道理?”
“是啊!这下再瞒也瞒不下去了!”
“所以,就算再舍不得这些年来打下的基业,咱们也不得不抛弃了,只能选择与朝廷撕破脸,毕竟朝廷绝不可能放过公子的!”阿南说着,又看向堂上众人,问,“你们认为呢?”
众人议论纷纷,但最终没有其他解决途径。
毕竟,历来的皇权斗争,哪有善了的途径。
“南姑娘,到这份上了,咱们只有将公子拼抢出来一条道了!”冯胜挥拳道,“实在不行,咱老伙计把这身老骨头全都葬送在放生池,也算不辜负咱们这二十年的辛苦!”
“那可不行,冯叔你得保重身体,你还要与公子回去纵横四海,继续当你的海霸王呢。”
“哈哈哈哈哈,对,当海霸王有什么不好!”
其他人也纷纷响应:“回海上!过他娘的自由自在的日子!老子早就不爽这束手束脚的日子了!”
见众人都没有异议,阿南一锤定音:“好,趁现在我这边方便,咱们尽快把公子给救出来!魏先生,你三天之内,一定要将最终结果交给我。”
“放心吧南姑娘,绝不辱命!”
“冯叔,你把我的棠木舟好好保养保养,下方多辟暗格,越大越好,我到时候要用。”
“行,包在我身上!”
“常叔,接应的重任交给你……”
阿南桩桩件件吩咐下去,众人齐齐应了,一一领取阿南给他们分派的任务,又商议筹划到时如何配合。
一群人热火朝天地商量完,看看时间不早,阿南估摸着卓晏也快配药回来了,便告别了众人,火速赶回驿站去。
已是七月末了,夏日暑气正盛,灼热的风中,满街鸣蝉远远近近的噪声,让这午后更显沉闷。
吴山之下,古御街左右,夹道满街紫薇盛开,团团簇簇如枝枝锦缎堆叠。
阿南抬手碰一碰花朵,让它们扑簌簌落在自己的掌心。
那艳丽夺目的花瓣,如同顺天城下,引燃了煤层的火焰一般,散乱而毫无规则。
一瞬间,阿南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蓟承明当时要做的事情,公子他……知道吗?
就如一瓢冰水猛然浇在她的头上,在这炎热天气之中,她后背竟冒出了一股冷汗。
但随即,她便用力摇头,撇开了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严正地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毕竟,那是她的公子,是胸怀苍生的公子,是叮嘱她去挽救黄河堤坝的公子,是将年幼的她从生死关头救回来的公子。
哪怕一闪而逝的怀疑,都是对公子的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