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七,太子妃寿辰日。
阿南收到新裁的天青色冰绡裙,在镜子面前比划着,考虑到底要不要去赴宴。
“算了算了,看在阿言这么用心的份上,去去也无妨。”再说了,公子还陷在放生池呢,有机会见识见识朝廷的派头,或者能和太子妃搭上一两句话,肯定也不算坏事。
于是她骑着马溜溜达达出了应天城,顺秦淮河上游而行。
官道上时有一两辆马车从她身边经过,阿南还认出了那个吴家姑娘的车。有几个马车上的闺秀打起车帘透气时,也都用扇子半遮着脸,看见路边有个姑娘单身骑马,都面带错愕地打量她。
阿南倒是不介意,甚至还大大方方地朝她们一笑。
“请问可是司南姑娘?”站在行宫门前迎宾的小太监早已得了朱聿恒吩咐,一见她的模样便立即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织金彩线朱砂印的帖子,满脸堆笑地带她和那群闺秀向上方行去。
冰绡衣的裙摆有些长了,拖在地上有些不便,阿南的个性哪耐小步慢行,提起裙角几步就跨上了游廊,抬头一望,前方森森古木掩映之中,出现了一带金瓦红墙。
行宫依山而建,层层台阶顺着山势向上延伸。台阶的最上方是一带白练似的瀑布,倾泻在山顶屋宇之上,化成一片蒙蒙水气笼罩住下方楼阁,显得仙气飘渺。
姑娘们看见这般美景,都不由面露神往之色,一时无人作声。
引路太监道:“各位姑娘,此处行宫为瀑布分隔,宫殿分列山峰左右,请诸位随我到左峰来。道路湿滑,还请小心脚下。”
山道一转,左峰便出现在他们面前。木头遇水易朽,左峰宫阙全用琉璃砖瓦搭成,外看光彩生辉,内里幽深阴凉,需要宫灯照明。
瀑布左右两处楼阁中间隔了碧绿水潭,只有一条汉白玉拱桥相连左右。阿南抬头看见右峰是疏朗台阁,八角高台斜挑,琉璃砖砌成八根柱子撑起屋顶,没有墙壁,一片通透。
瀑布不断洒落在琉璃宫阙之上,日光映照着水光,雾气蒙蒙,散射出无数虹霓炫光。下方水潭清澈,只在后方角落中栽种郁郁葱葱的树木。阿南仔细一看,原来后方藏着一具巨大的龙骨水车。
高山之巅并无太多泉水,这宏大的瀑布水流需要龙骨水车循环运送,才得以经年往复。
阿南查看这边的布局,正在赞叹工匠的巧思,耳边忽然传来乐声,随着水风飘散于林间,更显悠扬。
阿南这才注意到,殿内一角有群乐伎正在弹奏乐曲,丝竹管弦好不热闹。
她一下就看见了坐在人群中的绮霞,忙朝她招手。
绮霞抬头看见她,惊喜之下吹错了一个音。旁边的方碧眠抬头瞥了她一眼,绮霞赶紧朝阿南飞了个眼风,按捺着将那一曲吹完。
趁着休息间隙,绮霞跑到阿南身边,上下打量她,啧啧称奇:“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来选妃了?”
“什么选妃?”阿南莫名其妙。
“太孙妃啊!”绮霞一看她虽然穿了件漂亮衣服,可是头上只挽了个素净螺髻,看着实在不像话,当即拔下自己头上的金钗,给她插上,“看看人家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你怎么这样就来了呀?这个好歹是金的,先借给你!”
阿南扶着金钗,笑道:“你误会了,我之前在顺天替朝廷办了件事,现在太孙妃寿辰顺便召见我,可能是以示嘉奖吧。话说回来,今天选的什么妃?”
“原来你不是候选人啊。”绮霞一听她这么说,脸上顿时露出失望的神情,“最近皇太孙不是回应天了嘛,太子妃殿下又借着寿辰的名义召见这么多适龄未婚女子,坊间都说,她是要借机相看儿媳呢。”
说着,她又悄悄指指站在栏杆旁的几个姑娘,说:“中间穿浅红纱衣的那个,叫吴眉月,她祖父当年门生遍天下,现在朝中很多大官的都称她祖父是恩师,大家都说太孙妃准是她了!”
阿南打量那个吴眉月,纤纤巧巧的个子,白白净净的小脸,娇娇柔柔的模样。
“挺漂亮的。”阿南说着,心里想,可是看起来不太般配,毕竟这个小姑娘站在阿言身旁,可能只到他胸口吧。
绮霞又给她指了其他几个姑娘,环肥燕瘦都很出挑。只是阿南想象了一下她们站在阿言身边的模样,总觉得心里别扭,有种怪怪的感觉。
正想抽空和绮霞聊聊苗永望的案子,忽听得旁边传来击掌声,殿上顿时肃静下来。
“太子妃要来了,我赶紧回去。”绮霞慌忙说着,又指指她头上的金钗,“这很贵的,我就这么点压箱底的东西,千万别丢了啊!”
阿南摸摸这素股金钗,不由得笑了:“知道啦。”
东宫一行人,此时已到山脚下。
朱聿恒抬头看看上方,迟疑了一下,是否要与父母一起出现在阿南面前。
太子与太子妃换了肩舆,侍从们列队上山。
朱聿恒落在后方,听到韦杭之疾步上前的声音。
“殿下,顺天有飞鸽急报。”
飞鸽传书比八百里加急还要快些,但因为不够稳妥,通常都会放飞多只保证到达,携带的纸卷也要以加密文字书写。
朱聿恒接过来,展开纸卷查看,那跟随父母上山的脚步顿时停住了。
这并不是普通的公文,而是圣上的口谕。
加密的文字转换过来,赫然只有一句话——
切勿近水,远离江海。
圣上特意命飞鸽紧急传递的,居然只是这么一句话。
朱聿恒的眼前,顿时闪过登州知府苗永望那溺死在木盆中的身影。
他捏紧了纸条,下意识抬头看向上方的瀑布,以及瀑布下的溪流。太子一行已经上了山峰,进了水殿之中。
韦杭之站在他身后,听到他压低的声音:“今日行宫的防卫由谁负责?让他立即过来。”
不多时,一个剽悍精壮的汉子匆匆奔来,向他行礼:“行宫护卫使张达年,参见殿下。”
朱聿恒也不多话,示意他随自己山上去,一边走,一边询问具体布防,重点询问瀑布的事情。
张达年小心翼翼回答:“夏季干旱,水本就不多,这瀑布是由龙骨水车引水上去的,绝无泛滥危险。而且水潭边都围着半人高的栏杆,只要不是故意,不可能坠水。另外知道今日于此欢庆,行宫早已仔细清理过数次,整座山并无其他任何上山途径,殿下尽可放心。”
朱聿恒点了点头,大步跨上了山道,走近左岸琉璃殿。
在阿南与一众女子的期盼下,回廊处先是出现了一队侍女。她们或捧行炉,或持伞障,徐徐行来。中间是锦衣侍卫,将乘坐肩舆的太子与太子妃护在正中,后方是贴身侍女和一个肩舆上的年轻女子,最后是带着箱笼盆盂的太监,跟在队伍最后。
这浩浩荡荡数十人,沿山间游廊而上,秩序井然,连咳嗽声都没有。
太子肥胖白净,颌下微须,四个小太监一起将他扶下肩舆。他腿脚似有不便,后方那个年轻女子赶上来,体贴地搀住太子,与太监们一起扶着他上座。
太子妃则轻搭着侍女手腕,含笑站定,向殿内众人点头示意。她已有四旬年纪,因为保养得宜,依旧姿容秀丽,略为丰腴的面容更显温和娴静。
阿南随着众人一起下拜行礼,起身后按捺不住自己爱看美人的心态,打量太子身旁那个年轻女子。
她正紧贴太子身后坐着,似是时刻等着伺候他。二十五六年纪,韶华正盛,头上簪着一朵绢制牡丹,金丝为蕊,红绢为瓣;身上是翠绿的罗衣,绣着品红海棠。这一身艳丽逼人的装扮,因为她容颜太美,居然硬生生压住了。
阿南目光又遍扫过殿内,满目是花一样的年纪与容颜,却只有偏殿低头弹琴的方碧眠,足以与这个盛装打扮的美女抗衡。
在她打量满殿美人的同时,身边的迎宾已经走近太子妃,低声对她介绍阿南。
太子妃的目光其实早已在阿南身上扫过一遍。毕竟她在人群中十分显目——身量高挑,皮肤微黑,孤身一人还透着一股散漫的劲儿,怎么看都不像是应选的佳丽。
阿南迎着太子妃的目光微微一笑,大方行礼:“海客司南,拜见太子妃殿下。”
“哦,你便是在顺天立下大功的那位姑娘。”太子妃的目光在她的身上略停片刻。
天青色冰绡裙裳的氤氲颜色,让她蜜色的皮肤与英挺的五官更显明亮,深黑的眸子光彩熠熠,双眉浓如燕翅,高挺的鼻梁与颜色鲜亮的双唇,再加上身量高挑矫健,整个人有股摄人的神采,在殿内矫矫不群。
太子妃含笑点头,目光向下,瞧见了她臂环上那颗明亮的珍珠。
这亮眼的稀世明珠,让太子妃一眼便看出,是那日朱聿恒从盒子中唯一取走的那颗珠宝。
她的双眉轻轻扬了扬,难免又打量了阿南一眼,对身旁女官低声吩咐了一句。
齐天乐奏响,太监们抬着小桌案入殿,一一陈设果点看盘,很快便有人将阿南引到离太子妃最近的那一张桌案坐下。
只听得前方击掌声起,女官示意大家肃静。
只见太子与太子妃一同起身,带领众人一起举杯祝酒。第一杯先祝圣上万寿无疆,第二杯祝山河安稳人寿年丰,第三杯才是太子妃芳龄永驻,身体康健。
满屋皆是女眷,太子显然不适合在此间多逗留,因此按程序向太子妃敬酒贺寿后,只对众人讲了几句场面话,便到后方休息去了。
那个美人扶着太子出了殿门,几个侍卫相随,经过水池上那座高高拱桥,便走入了对面楼阁之中。
众人纷纷呈上寿礼,从贺寿图到绣品,目不暇接。太子妃兴致颇高,笑着一一点评,称赞各位姑娘蕙质兰心。
殿内满堂美人言笑晏晏,共饮琼浆;对面瀑布虹彩灿烂,如同仙境;偏殿的管弦正繁,演奏到《贺永年》的中段。
正在这一派喜乐之际,忽听得嗡一声尖锐啸叫声,压过了所有乐声笑声,在殿内如同有形的水波般弥漫开来。
随着那声音扩散的,还有疯狂横冲向殿内的巨大水浪——是对面那条倾泻奔流的瀑布突然改变了方向。
流淌不息的水浪猛然间流量倍增,在轰然巨响之中,巨大的狂浪上下相激,暴增的水量无处宣泄,便如巨大的海浪打横向殿内猛扑而来,直冲入琉璃殿中。
悬于梁柱之上的宫灯瞬间被激浪扑灭,陷入阴暗。
眼前陡然一黑,又有冰冷的水直击而来,殿内所有年轻少女抱头惊叫,乱成一片。
因为今日女眷集聚,侍卫们早已被屏退在殿外,殿内那几个看起来比较老成的女官,也是慌了手脚,呆呆看着那片巨大的水浪直冲进殿,竟无法动弹。
只有阿南距离太子妃最近。她是从各种险境中拼杀出来的人,怪声在殿中响起之时,便已警觉地按住面前几案。此时瀑布向内冲来,她立即抓起面前案桌,纵身而起挡在太子妃面前。
桌上陈设的盘碗尚未来得及滑落到地上,便已在水流的冲击下粉碎。阿南的睫毛微微一颤,手中的木桌板挡不住巨大的冲力,已经逼得她往后倒去。
眼看下一波更大的激浪已经再度涌入,阿南手一松便丢开了桌板,抱住身后的太子妃滚向后方的屏风,一脚蹬了过去。
巨大的沉香木屏风应声倒下,挡在了她们面前。水流的冲力直击在屏风上,瞬间如同千斤重压。幸好前面有几案将屏风卡住,不然的话,她们怕是扛不住这重击。
直到水流冲击的声音停止,阿南才掀开屏风,扶着太子妃站起来,推她站到殿基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