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冷的汗,从所有人的背后冒出来。
一个人,可以布置下什么样的阵法,让一座近百万人的城市,须臾间化为乌有?
在进入地道之前、甚至就在那些箭矢射下来的前一刻,他们都还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哪个阵法,拥有这样的力量。
但如今,他们看着滚滚的大片浓烟,看着已经开始灼烧的煤屑,相信了。
这地下的煤炭深厚如海,绵延不断,怕不有亿万石之多。这么多的煤一旦被引燃,必将持续燃烧几年、甚至几十年,顺天城将就此化为一座火窟,再也无法保留任何生机。
“让伤员们立即出去。”朱聿恒盯着面前腾起的火苗,那一向淡定沉稳的嗓音,也在面罩后显出一丝微颤来,“上去后,禀告圣上,尽快疏散京城所有人,一个也不能留!”
诸葛嘉早已无法维持那清冷的眉眼,他看看那已经开始烧起来的火,再看看朱聿恒面罩后决绝的面容,单膝跪地拜求道:“请提督大人先行离开,此地交由属下等应付!”
朱聿恒没回答,转头便朝着火海而去,一边走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的锦缎华服。
诸葛嘉起身追上去,声音失控,以至于听来有些嘶哑:“提督大人,此等险地,万万不能久留!”
“下来之时,我就已抱了必死之心。”朱聿恒的脚步顿了一顿,声音反倒沉下来了,“人固有一死,但至少,可以选择死得有价值些。”
“可您肩负重任,还要为圣上分忧、为社稷谋福啊!”
“圣上会理解的。”朱聿恒说着,抡起手中银线暗花的锦衣,扑打向了离他最近的一簇火苗。
望着他毅然决然的身影,诸葛嘉只能令下属立即带着伤员出去求援,然后他也学朱聿恒的样子,脱掉外衣,扑打地上的火苗。
下面的火在燃烧,周围的箭矢依然根根射下。
朱聿恒刚刚灭掉一簇火苗,火光中只见一点锐光闪现,一支箭正向他迅疾射去。
朱聿恒正弯腰拍火,根本无法调整身体来躲避箭矢,仓促间只能抡起衣服,要将它拍落。
可那疾劲的暗箭,怎么会害怕区区一件衣服,眼看就要穿透锦缎,直插入他身上。
只听得破空声响,流光乍现,是正在关注他的阿南,抬手间以流光将那支箭勾缠住,倏忽间将其撩开,反手一挥,射回了岩壁去。
朱聿恒转头看向她,而阿南朝他点了一下头,说:“安心,这些箭交给我!”
她手中的流光快捷如风,将射向他和诸葛嘉周身的箭矢一一勾住甩出。
见此情形,就连一直缩在河道边的楚元知,也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开始帮他们扑打火苗。
毕竟六十年的机括,射不多久,箭矢数量开始零落,势头也早已大减。但煤洞如此巨大,她能护住的仅是他们身边一部分,更远的地方,即使已经燃起半人高的火焰,也无力顾及了。
而葛稚雅,看了看上头还在零星下落的箭矢,又看看那些顽固的火焰,站在河道边冷笑道:“白费功夫。煤炭燃的火,可比普通的火热多了,你们这点小打小闹成什么气候?”
听她这么说,阿南收了手,回头盯了她一眼。
朱聿恒知道她不是好脾气的人,以为她会和冷嘲热讽的葛稚雅动手,谁知他刚停手,便却听阿南说道:“你说得对,这样做不成。”
说完,她几步跨过来,抓过朱聿恒手中已经破掉的衣服,一把扔掉:“衣服烧完了,人也累死了,不能用这么笨的办法。”
几人上到干枯河道中,眼看一停手后,扑灭的火又渐渐燃起来,顿觉疲惫不堪。
楚元知直接脱力地跌坐在地上,也不管烫热了,问:“南姑娘,接下来可怎么办?”
“就算现在勉强能控制火势,可蓟承明说子时此阵发动,到时候这地下,必定还有其他变化。”阿南咬住下唇,转头对诸葛嘉说,“你把那张地图,再拿出来给我瞧瞧。”
诸葛嘉把地图展开给她看。她的手指顺着众人所处的圆形凹洞一直向前而去,在那个旋涡的标记上重重点了点,说道:“这个旋涡,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肯定,是午夜之时就要发动的,那个最核心的机关。”
这一点,众人都是深以为然,毕竟,最终的路途通向那边,那里必定是整个阵法的关键。
“我怀疑,这个旋涡,代表的是水。”阿南的手指定在那个旋涡之上,思忖道,“这里尽是干枯的地下河道,那么原来的水去了哪里呢?或许那旋涡的标志,就是指水改道去了那边。”
“嗤,你这推断未免太过荒唐了。”葛稚雅抱臂看着他们这群一身煤灰的人,嘲讥道,“人人皆知水火不相容,关先生布下的是火阵,他为何要在机关的尽头给你留一片水,来破自己的阵?而且你说这是旋涡就是吗?在我看来,说不定是雷纹呢。”
“无论是与不是,我们都得过去。”阿南一指上方,说道,“我不信这就是关先生设下的杀阵。地下煤炭起火虽然可怕,但燃烧到地面并非一时一日,地面只会逐渐成为焦土。我认为,我们应该要破的死阵,指的绝不是这里。”
朱聿恒望着面前的地下煤洞,看见在黑色的凹地上,亮起的一片片红斑,就如一匹黑缎,被火星灼出星星点点的破洞。
等到这些小小的破洞连在一起,灼烧成大洞,一切,就再也回天无力了。
“凭我们的力量,已经无法控制火势了,煤炭已开始复燃。”在这闷热的地下,朱聿恒的声音,却越发冷静与果断,“既然此处已无力拯救,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去核心机关那里,赌一把。”
阿南见他毫不犹豫选择相信自己,心下愉快,朝他点了一下头,将地图卷起来,握在了手中。
朱聿恒见她不将地图交还诸葛嘉,马上便知道了她的用意。他转头对诸葛嘉道:“诸葛提督,你留守此处,等援兵进来,立即组织人手灭火,千万不得有失。”
诸葛嘉见他们要继续往阵法腹心而去,顿时大急,冲口而出:“提督大人,属下誓死追随您左右!”
“你是朝廷官员,一切应以大局为重。”朱聿恒拍拍诸葛嘉的肩,说道,“等援手到来,你须得好好调度,尽快扑灭煤火。此事你责无旁贷,若有闪失,地下火焚烧顺天城,后果不堪设想!”
诸葛嘉看着周围腾起的熊熊火焰,终于咬牙低头道:“是,属下……遵命!”
穿过燃烧的煤层凹洞,他们跟着地图的指引,选定了道路,迅速赶往前方。
进入地下已经多时,这一路黑暗之中曲折环绕,也不知道自己进入了多深的地底。
这里已再不是空旷河道,空气流通不畅。远离了起火的煤炭之后,他们继续在黑色的矿层中疾行,只觉得闷热压抑。
“地下或有毒气,而且煤层之中见明火极易爆炸。”楚元知从随身包袱中掏出几条蒙面巾,一一分发给众人,示意大家系上,“拙荆缝制的,里面有我调配的防毒炭末。”
众人一一接了,最后一个发到葛稚雅时,楚元知停了停,终究还是将手伸入了包中。
却听葛稚雅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厚实的蒙面布罩,套在了口鼻之外,说:“我葛家防火防毒的面罩,比你这种大路货可强多了。”
楚元知扭过头,不再理她。
阿南示意众人灭掉火把,免得下面存了瘴疠之气,被明火引燃。
葛稚雅踩灭了火把,问:“我们待会儿就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我带了夜明珠(注1),勉强照着行走吧。”阿南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鸡蛋大的石头。那石头在黑暗中发着荧荧绿光,只能照亮身边三尺地方。
朱聿恒看着,说:“我有颗更亮的,下次拿给你吧。”
“好呀,我在海上寻了这么久,最好的也就这样了,看来我以后要靠你了。”阿南朝他一笑,耳边却忽然想起葛稚雅那句嘲讽的话——
“靠男人吧,他挺喜欢你的。”
碧光幽微,她看不清身旁朱聿恒的面容和神情,只分辨出他俊逸的轮廓剪影,和一双凝视着她的双眸,黑暗亦难掩里面的清湛光彩。
心口微跳,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紧张,让她赶紧回过了头,举着夜明珠走在最前头,照亮周围的狭窄洞壁。
楚元知身体最弱,渐渐落在了后面,有时候不得不小跑几步才能跟上他们。
他不敢跟朱聿恒商量,只能小声叫着:“南……南姑娘,我们要不……坐下来休息一下?”
阿南听着他急促的喘息,略迟疑了一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块略微宽阔的空地,便示意众人走到那边后,停下了脚步,松懈下来靠在了土壁之上。
楚元知如释重负,顺着洞壁滑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
“废物。”葛稚雅冷笑一声,看着他道,“一个大男人,这就撑不住了。”
“那是因为你刚刚袖手旁观,没有和我们一起救火。”阿南自然站在楚元知这边。
葛稚雅冷冷道:“我可不像你们,白白做无用功,浪费时间又浪费体力。”
“你怎么知道是无用功?我们当时将大半火苗都已扑灭了,等援兵赶到时,至少不必再面对回天无力的场面。”
葛稚雅翻了个白眼,没再说话。
楚元知打开自己的包袱,将里面几个干饼子拿出来,掰开来分发给阿南和朱聿恒。
在地下折腾这么久,阿南确实饿了,拿过来在手中看了看,笑问:“这该不会是你夫人在杭州做好,你一路带过来的吧?”
“不不,我昨天在路边买的,又干又硬,扛饿。”楚元知对阿南露出一个苦笑,“但是我背不动水,就这样吃吧。”
几人身上都是煤灰,掰开的饼子上自然也都留着手印。但到了此刻,就连朱聿恒都没嫌弃,拉下面罩,把饼子上面的黑灰刮了刮,也就吃了。
只是地下闷热,饼子干硬,吃起来确实艰难。阿南一边嚼着,一边换了只脚支撑自己的身子,把另一只脚抬起来撑在墙壁上,缓解疲乏。
就在脚蹬上洞壁的时候,她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便转过身,将手中夜明珠用力摩擦了几下,以求更亮一些,再照向后方土壁。
在珠光照耀下,后方壁上闪烁着一片金光,夹杂在黑沉沉的煤炭层之间,煞是迷人。
葛稚雅没有饼吃,正站着发呆,此时看见金光闪烁,便问:“那是什么?煤炭中夹生金子?”
“是黄铁,很多不识货的人确实会认成金子。”阿南道。
葛稚雅“哼”了一声,别开了脸。
朱聿恒见阿南一直盯着墙壁看,便走到她身旁,问:“怎么?”
“笛子……”阿南将珠子靠近墙壁,说道。
朱聿恒顺着她的目光看起,果然看见在黑色的煤层之中,夹杂着一长条的黄铁矿,形状与竹笛一般无二。
而最令人诧异的是,笛身上还有七个均匀分布的孔洞,用金丝缠绕的扎线。
阿南抬手摸了摸,说:“笛身是天然形成的,但这七个孔洞和扎线是后来刻的。”
朱聿恒则看向了旁边的一行字,低念了出来:“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是王之涣《凉州词》中的一句,上一句是,羌笛何须怨杨柳。
“这笛子看起来……有点熟悉啊。”阿南说着,与朱聿恒对望一眼,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从楚元知家的天井中取出的那柄金色竹笛。
那孔洞的分布、绕笛身的金丝,几乎都一般无二。
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了葛稚雅。
葛稚雅瞥着那墙壁上金色的笛子,却没什么反应。阿南忍不住问:“葛稚雅,你还记得当初嫁妆中的那支笛子吗?”
葛稚雅嗤之以鼻,说:“嫁妆?我当时等于是被家里赶出去的,嫁的卓寿也不过是个边军小头头,能有什么值钱的嫁妆?”
她说着,又看了墙壁上的笛子一眼,皱眉道:“这么说的话……当时我的嫁妆中似乎是有一支笛子。但那笛子不过是三四十年前的旧物,因为我娘会吹笛子,还教过我,所以族里开仓库让我选嫁妆时,我也不屑拿什么贵重东西,顺手就拿了几样不值钱的过来凑数。后来它应该和其他嫁妆一起,在徐州驿站被烧掉了吧?”
楚元知埋头吃饼,一声不吭。
阿南则若有所思:“当时三四十年的笛子……到了现在,那就是五六十年了。”
“与这机关的时间,差不多。”朱聿恒说着,又示意她将珠子往旁边移了移。可惜土层风化,这一处尽是新塌的断口,看不出原来是否有什么东西。于是阿南再将夜明珠移向右边,他们终于看到了另一个图案。
朱聿恒脸色微变,碧绿的珠光在他的睫毛上略微一颤,让他眼中满是阴翳。
阿南看着那上面的图案,也是错愕不已。
那上面的煤层,被刮去了一部分,修成了几座黑色山峦形状。而那山峰之中,黄铁矿正生成金色怒涛,冲击着黑色的山峰。
旁边也有一句诗,刻的是“咆哮万里触龙门”。
这是李白《公无渡河》中的一句,上一句是,黄河西来决昆仑。
而那被修出来的黑色山峦,朱聿恒与阿南,都无比熟悉——
那正是开封暴雨之中,河堤坍塌的一段。
阿南顿了一顿,立即快走一步,向着更右边走去。
在黄河的旁边,是黄铁矿中的巍峨城池。金色的黄铁被人用利器辟出如火般的形状,将整座城包围在其中。
“这是……顺天?”阿南看着那城池,声音略有干涩。
朱聿恒摇了摇头,说:“不,这座城池没有北垣,西北也未缺角。这是大都,元大都。”
在这焚城的图像之旁,也有一句诗,写的是杜甫的“风吹巨焰作”。
阿南立即高举手中的夜明珠,寻找四壁其他的图像。
可惜,不知是由于六十年来四壁风化,还是因为一开始就没刻上,只有这三幅图。
“至少这里,原来肯定有一幅。”阿南指着黄河与竹笛中间,煤层新剥离的地方,恨恨道,“如果顺天这个阵与黄河那次都与这个关先生有关,那么,下一次还会有一场我们所不知道的灾难,而下下次,就是这个笛子代表的那一场!”
--------------------
注1:夜明珠,这里指萤石。部分萤石具备磷光效应,能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