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的三大殿,断壁残垣未加清理,皇帝也没有重建的意思,任由焦黑的废墟占据了皇宫最前端的大片地方。
朱聿恒踩着满地瓦砾,率众走上被烟火熏黑的殿基,走向后殿仅存的半个墙角。
那里正是蓟承明选定的逃生通道,此时已有一群太监在挖掘下方的地龙坑道,黑洞洞的一片。
上次朱聿恒来此视察时,第一次见到葛稚雅,当时她还是卞存安的身份,趴在地上无比认真地撮土,研究,或者说消除现场留下的痕迹。
这女人,身上有一股男人都比不上的狠劲,所以才能隐藏二十一年,无人察觉。
阿南走到坑道边,朝下看了看,问朱聿恒:“下面情况如何,你有底了吗?”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说:“地形并不复杂,只是阵法似乎颇有诡异之处,看蓟承明的描述,似是绝不可能破解。”
“绝不可能?”阿南眼睛顿时亮了,立即道,“那我非得下去看看不可!”
见她如此兴奋,朱聿恒默然望着她,说道:“下面很危险。”
“再危险的阵法,也得有人去破啊,我千里迢迢跟着你跑到顺天来,一听说是关先生设的阵法,吓得转身就跑回去了,这像话吗?”阿南扬眉朗声道,“再说了,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顺天城被毁掉,近百万黎民家破人亡?”
朱聿恒抿唇不语。阿南又问:“地下空间如何,大吗?能容纳多少人?”
“具体未知,但应该无法让太多人进入。”
“可不是么。”阿南蹲在地道口看了看,说,“而且时间这么紧迫,仓促间也无法制定更好的办法了,那就咱们几个人先下去看看情况。”
她抬手指了指楚元知和葛稚雅,又比了比自己与他。
朱聿恒正要说什么,只听她又道:“别担心,行就行,不行咱们就跑。实在破不了,子时发动之前,咱们逃出去。”
一直站在后面听着的诸葛嘉,此时插话道:“圣上已经吩咐了,提督大人不能下去。”
阿南回头看他一眼,道:“那可不成,若下面机关复杂的话,我需要他帮我。”
“这是圣旨,难道你还敢抗旨不成?”诸葛嘉眉眼锋利,冷冷道,“此次探阵由我领队,已经选定了几个好手,到时候你们配合我即可。”
“好吧。”阿南对着朱聿恒做了个无奈表情,悄悄凑到他耳边笑道,“看来,皇帝舍不得你呢!”
她的气吹在耳边,话语中的不明意味让朱聿恒心口微动。正抬眼想看看她的神情,她却已经笑嘻嘻地退开了两步,对诸葛嘉做了个招呼手势:“那就走吧,诸葛提督。”
她一向喜欢鲜艳的衣服,今日樱草色衫子配艾绿罗裙,腰与袖收得极紧,身形利落又高挑。
走到地道入口,阿南转头朝他笑了笑,便纵身一跃而下,如一枝花在春风中的姿态,一闪即没。
朱聿恒走到地道口向下看去。被挖开的洞口,泥土尚未清理干净,黑洞洞的入口冒出微微凉风,扑开此时的炎热天气,侵向他的肌肤。
她已经消失于黑暗之中。
楚元知和葛稚雅跟着阿南相继跃下。朱聿恒抬起头,诸葛嘉带着自己选定的几个得力下属,向他抱拳辞别,也跳了下去。
地洞下方六尺处,便是一个斜斜向下的洞口,只能容纳一人勉强弯腰通行。
诸葛嘉与下属身形高大,到最狭窄的地方,只能将松明子咬在口中,趴下往里面爬了一段。
幸好地道并不长,不多久眼前一亮,已经到了一个较大的空洞内。虽还没有活动空间,但至少不必弯腰站着了。
阿南一身颜色鲜亮,首先呈现在他们的火光之下,然后是站在她身边的楚元知。一身黑衣的葛稚雅,正靠在洞壁上冷眼旁观。
诸葛嘉见阿南拿着火把一直在照着洞壁,便上来仔细看了看,脸色顿时沉下来。
这是一扇看来怪模怪样的木门,门上没有锁,只有纵横两根木头呈“十”字型,附在门上,卡住上下左右,将门嵌在土壁之中。
在木十字交叉的正中间,是一副嵌套式的空木壳,下方挂着木刻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十三个字。数字间不相连的笔画,由细绳固定,看来端正整齐。
按大小来看,木壳当中正好可以容纳四个木字并排放入。
“看来,是个数字排列锁。”诸葛嘉拿起那几个木字,看了看说道,“要从这十三个木字中选出正确的四个字,然后按顺序排列好,推进木壳,就能打开门上的暗锁。”
“对,但现在的问题是,”阿南抬手在木壳上轻敲,说,“我们不知道应该选哪四个木字,更不知道这四个字的顺序。”
“十三个字,按照几率来说,排列可能性成千上万,我们如何能知道?”诸葛嘉放下那些木字,口气强硬,“反正没多少时间一一尝试,这扇门并不牢固,干脆,我们直接把它拆了!”
“想拆的话……”阿南微抬下巴,示意楚元知,“你先问问那位楚先生吧,他家的院门设置,与这扇门原理大致相同。”
诸葛嘉回头看楚元知,楚元知依言走到门边,将门与土壁连接的地方指给他看:“这门的四面有上百根火线与内壁相接,火线上垂坠着无数特制的小石块,或大或小,靠着彼此重量的牵制,维持着精妙的平衡。当你将四个字按照正确的方式嵌套好推进去之后,正确的火线被扯动,门便能安然打开。可如果你拉错了一条线,或者擅自去动这扇门、和旁边的土层的话……”
楚元知用受过伤的手,颤抖地顺着门框,往旁边的土壁指去:“一根线扯动,便会引发所有彼此牵系的火线瞬间联动。而火线一旦牵动,上面的石子便会全部落地。石子落地,机括启动,地道必被炸塌封闭,我们都将活埋在这土层之下,绝无生还的机会!”
诸葛嘉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收回了按在门上的手。
他身后几个下属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但此时也是神情凝重,盯着那扇门不敢出声。
“那如果……”诸葛嘉想了想又问,“我们换个方向,从别的地方开挖下去,是否能行?”
“第一,你怎么知道除了这个入口之外,其他地方有没有设置机关?到时候我们只知道方位,挖下去时碰到机关,说不定比这个更麻烦。”阿南揉着低久了有点酸痛的脖子,反问,“其次呢,你们不是说,今晚子时,里面的杀阵就要启动了吗?哪还有时间找方位往下挖?”
诸葛嘉皱眉思索,久久不语。
阿南见他这样,转身便往外走,说:“你先慢慢想吧,和数字有关的问题,我知道找谁最合适!”
大火焚烧了巨木大殿,却未能毁掉殿外日晷。
朱聿恒站在废墟之中,没有离开。身后的太监们替他撑起黄罗伞,遮蔽出一片阴凉。
而他却只一动不动站着,看着日晷的影子,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缓慢转移到他的面前。
距离午夜子时,不过四个时辰了。
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力折断那即将西沉的金乌翅膀,让那注定到来的黑夜延迟一刻。
昨日与祖父的对话尚在耳边。他誓要扭转乾坤,利用身上的怪病,寻找灾祸的来源。可圣上一声令下,他明知这个地下杀阵与自己关系匪浅,火灾中第一次出现的这场大病,很可能就要从这个地下寻找根源,却依旧只能呆在这里,等待着别人为他寻找最终的答案。
阿南……现在在地下,走到哪里了呢?
他看向自己的脚下。焚烧后的废墟,早已被野草野花入侵。盛夏时节,所有的砖缝间都有杂草拼命钻出来,开出米粒大的点点黄花,执着地在这焦黑废墟中繁衍下去。
这金黄与深绿,让他眼前又出现了那抹樱草色的身影,义无反顾投入黑暗之前,她转头朝他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她每次为公子而奔赴前方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样朝竺星河露出笑容?仿佛前方等待她的,是春风,是秋水,是皎洁的月与馨香的花,而不是稍一疏忽就永远埋葬了她的凶险之地。
曾经说过,不会让一个女子挡在自己身前的他,现在与竺星河,又有什么区别?
他屏退了周围所有人,在烈日下,一步步登上城台马道。
高台之上,大殿高临虚空,下方是紫禁城的护城河,粼粼映着湛蓝的高天。
朱聿恒看到大半个京师在自己的面前铺陈。近百万人居住于此,这座在古老的幽州城上重建的宏伟城池,楼阁屋宇街衢巷陌无不气象俨然。
此时此刻,夏日闲适的午后,大街上并无多少人。倒是小巷内许多人在树荫下乘凉,摇扇的汉子,下棋的老人,玩闹的儿童……卖瓜卖水的贩子被人围住,热闹的讨价还价声传不到高高在上的他耳中,却依然可以从那人群的攒动中感受到一二喧闹。
他站在皇宫的至高处,俯瞰着这座天下最壮丽也最宏伟的城市,看着日光洒在各街各巷上,明暗鲜明地勾勒出棋盘一般纵横交错的京城。
日光还在缓慢转移。
那即将来临的子夜,那在地下埋藏了六十年的杀阵,将把他面前这座百万人繁衍生息的城市,毁于一旦。
心口忽然有一种难以抑制的血潮,疯狂地涌过他的胸臆。
他转过身,快步冲下了高台,向着奉天殿废墟奔去。站在三层玉石台阶上的太监们,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不知道该阻拦,还是该跟上去。
而他大步走到地道入口处,只顿了一顿,便翻身跃了下去。
眼看殿下居然抗旨,跳入了那等险境,瀚泓吓得面无人色,忙趴在地道口,朝里面喊:“殿下,殿下您……”
黑黢黢的地下,只传来朱聿恒略带回声的一句:“我去看看,马上回来。”
瀚泓呆呆望着再无声息的洞口,茫然想起,这是二十年来,殿下第一次违逆祖父的旨意。
阿南举着手中的火折子,正弯腰弓背往地道外走时,忽觉面前的黑暗中,有些异常动静。
她立即朝着对面照去,然后便看见了,因为手长脚长所以在狭窄地道里走得艰难的朱聿恒。
他弯着腰,抬头看她。在松明子跳动的火光下,阿南看见他脸颊上擦了一块土,发髻也有点歪了。
他的手里,握着一个已经熄灭的火折子。
“阿言,你来了?我正要去找你呢。”她惊喜不已,晃晃自己手中那明亮的铜火折,照亮了他的同时,也笑了出来,说,“你看你,没事长这么高干嘛,钻地洞多不方便呀!”
他没说话,只看着她在火光下灼眼的笑意,心口那些涌动的热潮,也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因为那难抑的冲动而跳入险境,他只能用火折子照着前方的路。火折子烧完的时候,他不知道前方还有多少路,是该继续往前走,还是该退回去。
就在这黑暗之中、进退两难之时,忽然像梦境一样,她携着明亮的光芒,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一如既往戏谑的表情和不正经的话,却让他感觉无比踏实安稳。
“走吧,这段路最狭窄,前面就宽敞了。”阿南火折子照着脚下,带着他走出最黑暗狭小的一段。
前方开始宽敞,是一段上坡路。
“这个火折子啊,在楚家烧坏过一次后,修复好也没有以前亮了。”阿南随口说着,见脚下全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头,便站在高处的石头上,一手照着地下,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拉他。
握住他手掌的那一刻,阿南才想起来,阿言不是太监。
虽然都是阿言,可是,握太监的手,和握男人的手,区别是很大的。
不知怎么的,就有一种怪异的热气,从他们相握的手掌,渐渐沿着她的手肘往上延伸,一直烫到胸口去。
所以,她将他拉上石头后,便别扭地想要抽回来。
可他的身体却晃了一下,差点从石头上滑下去。阿南只能再拉了他一把,照着脚下的坑坑洼洼,无奈说:“毕竟是走惯了平坦大道的人,石路都不会走了。”
他没回答,只是沉默地握着她的手,在她手中光芒的映照下,牵着手直到出了那一段,才松开了她。
轻咳一声,她示意他跟自己往下面走,一边说:“蓟承明留下了一个门锁,我们目前摸不透,你在他的遗物中,有查出过什么关于开门的线索吗?”
“有。”朱聿恒的回答简单利落,却让阿南顿时一喜:“真的?说什么了?”
朱聿恒沉吟片刻,终究没有告诉她,自己昨晚彻夜搜查了蓟承明的东西。
但,起因是因为,那个铁弹丸。
与她的同伙给她传递消息时,一模一样的弹丸。蓟承明是个聪明人,不至于记不住打开弹丸的那七个步骤。那他为什么要留下开启的字条,以至于最终在他面前泄露了呢?
“唯一的可能,他这次在三大殿,是抱着必死之心而去的,因此,他还需要将一些消息传递出去。而传递消息,或者延续在宫里的眼目,必然需要选定一个继任者,接替自己。”
他当时是这样猜测的,也这样对祖父说。
祖父深以为然。他用雷霆手段,一夜之间将宫中所有与蓟承明有过接触的人都筛查了一遍,锁定了可疑目标后,再用了两个时辰拷打。最终,一个毫不起眼的太监,承受不住残酷手段,在日出不久后,招供了。
他略过了所有过程,只简短地说:“我拿到了入口的地图,就是现在这条地道及后面布局的地图。还有一句话。”
“什么话?”
若有阻碍,尽在弹丸之中。
但朱聿恒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毕竟,这弹丸与阿南,也有关系。尽管他在祖父面前,替她保证与青莲宗无关,可在他还没掌握所有真相之前,他不会傻到对她全部吐露。
阿南见他没说话,正想再问,眼前豁然一亮,地下通道拐了个弯之后,已经到了门前。
正站在门前研究那些数字的诸葛嘉,见朱聿恒居然真的下来了,顿时惊诧不已,忙与几个属下一起向他见礼。
“不必了。”朱聿恒示意他们,不用在这种地方多礼,然后便走到门前,看向那十三个数字。
“一、二、三……百、千、万。”他思索着,这与蓟承明留下的那句“尽在弹丸之中”,究竟有什么关系。
思索片刻,没有头绪,他拿起被系在木套下方的几个木字,又看了片刻。
“一”字最简单,就是一根横着的木条。
“二”、“三”“六”等字,因为中间笔画是分开的,所以需要一根细线连接拴住。
其他的数字都很简单,唯有“万”(萬)字最为复杂,但木工师傅雕工不错,中间透雕干净利落,绝无任何地方有缺笔与断裂。
在所有的字体之中,只有“五”字被雕得略有残缺,中间一横断了一个缺口,笔锋犹在,让人忍不住想补全那一丁点大的断口。
朱聿恒看着那个小缺口,轻轻出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面前盯着自己的众人,缓缓道:“这个锁,我知道怎么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