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五,宜祭祀、动土、斋醮。
坐镇于夕照山上的雷峰塔,八角七层,朱漆亮瓦,整个杭州城都可以望见它的宏伟身姿。
许多虔诚的信众提前来膜拜雷峰塔。外表的宏伟壮丽已让他们惊叹,等进入大门,看到中间箍塔心的那条金龙,全铜鎏金,上连塔尖金顶,下接三百六十五根横梁,一气盘旋贯通二十四丈,无人不震惊失语,久久仰望。
雷雨欲临,瞻仰的人群被全部请出了塔门,应天都指挥司的士卒们护送三具棺椁,肃穆地送进了新落成的雷峰塔内。
塔内香烛燃起,照亮按班次跏趺于塔内念诵经文的和尚们。
金光大师声音洪亮,带着众沙弥齐颂地藏菩萨本愿经。
伴着声声佛偈,阿南拿着三柱线香,向塔身正中的如来佛像敬拜。
朱聿恒与她一起上香,说道:“原来你也敬畏神佛。”
“不管怎么说,在人家地盘上行事,总得给点敬意。”阿南说着,扫了一眼身边的楚元知,他正持香虔诚向佛祖祷祝。
她偷偷将朱聿恒拉到一边,悄悄问:“话说回来,上次在楚家发生险情,我看韦统领都要以死谢罪了,这次他怎么不拦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朱聿恒淡淡道,“何况葛稚雅身负绝学,此番抓捕必定十分艰难,我如何能置身事外?”
“哎,本来也不会太难的,我和楚元知商量好了,针对葛家的火阵,将楚家六极雷稍加改造,直接就能手到擒来。结果你们又要抓人又不能让这座塔受任何损害,投鼠忌器,太麻烦了!”
听着她的抱怨,朱聿恒抬头环视这宏伟的高塔,说道:“毕竟,这新落成的雷峰塔耗费了太多人力物力,万一有个闪失,你怎么对得住捐资建塔的善男信女?”
“好吧好吧……所以我最怵你们官府了,事儿特别多。”阿南说着,瞥了后方紧张板着脸的韦杭之一眼,笑嘻嘻地走过去,打招呼道:“韦统领,怎么啦,脸色这么不好看?”
韦杭之看着她,阳刚硬汉的脸上,居然被她看出了一缕似有若无的哀怨:“南姑娘,我看你们布置的这又是火又是雷的,万一大人有个闪失,我们所有护卫兄弟的身家性命,都要保不住……”
“放心啦放心啦,我和楚先生的手段,你还信不过?”阿南轻松地说着,朝朱聿恒一抬下巴,“但是,你家提督大人是这次抓捕葛稚雅的行动中,最重要的一环,没有他的话,我可没把握能生擒对方。”
韦杭之抿紧下唇,一脸不情愿又无奈的模样。
“一晚上!”阿南竖起一根手指,信誓旦旦,“就借你家提督一晚上,保证全须全尾还给你,别担心!”
韦杭之看着她那模样,良久,才看着朱聿恒道:“我的职责是守护大人安全,若有危险,我会以身代之!”
阿南竖起大拇指,给他一个钦佩的眼神,走回朱聿恒身边,想了想又凑到他耳边道:“放心吧阿言,万一出事,还有我这个主人在呢!我一定为你做好万全准备。”
天色渐渐黑下来,雷峰塔每层窗前悬挂的铜灯被一一点亮。只是灯火被风吹得忽明忽灭,让人时刻担心它会熄灭。
雨迟迟不下,雷电越发密集起来,劈在雷峰之上,塔顶一丈高的金顶被照得光耀四方。
整个杭州城都被惊动,众人顾不上眼看要下起来的暴雨,跑到西湖岸边,关注这座刚刚落成的雄伟高塔。
雷电的每一次劈击,都让金顶陡然一亮。甚至有好几次,金顶上火花迸射,火光直冒,令人胆战心惊。
“难道……难道是白娘子要出世,这塔要遭受雷击了?”
看着那似要遭受雷殛的高塔,百姓们议论纷纷。
毕竟,雷峰塔倒,西湖水干,便是白娘子摆脱囚困之时。当年白娘子可以水漫金山,如今新塔落成,说不定她正召唤伙伴,要雷劈夕照,水淹杭州。
话越说越多,几个吃斋念佛的老人已经跪下叩拜,求白娘子开恩了。就在杭州万千百姓的注视下,一个巨大的紫色炸雷忽然朝着雷峰塔凶猛劈下。
在紫雷映照下,平地卷袭来一阵巨大狂风,八角十三层、一共一百零四盏佛灯齐齐翻覆熄灭,整座雷峰塔骤然陷入黑暗。
眼看着原本被佛灯照亮的雷峰塔陡然一暗,西湖岸边的人群不由都错愕恐慌,面面相觑。
塔内的和尚们,即使雷电震得塔身摇晃,他们还能面前跟着金光大师念诵佛偈,此时塔内尽成黑暗,诵经声顿时被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打断。
唯有金光大师和一众高僧,心智坚定,还能继续诵念经文,不曾停息。
雷峰塔第二层处,韦杭之正守在楼梯口。
看见塔内忽然陷入黑暗,他心下一紧,立即冲上第二层楼阁,低声急唤:“大人!”
却见一片黑暗之中,一个隔板推开,幽幽荧荧的微光照出了里面的阿南与朱聿恒。
阿南伸出手指,朝着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周围太过黑暗,光线又太过黯淡,韦杭之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但他身负重责,见塔外雷击不断,塔内又陷入黑暗,不由得极度焦急,单膝跪地道:“事态紧急,不如……随属下出塔,切勿陷于险地,以防有失!”
朱聿恒还未来得及回答,阿南抢着说道:“韦统领你稍安勿躁,这算什么紧急?好戏刚刚要开场呢。”
说着,她抬起手,在下一道雷电劈击下来,天空骤亮、塔身微震之时,猛然拉动了手边一根绳索。
只听得下方黑暗中,原本窃窃私语的和尚们,忽然齐齐仰头朝着上方,惶恐大哗——
黑暗的高塔之内,那条紧箍住赤红砖塔心的巨龙,居然光芒大盛。
而湖岸边围观的人群,远远近近尽是惊呼声。
只见黑暗的雷峰塔内,忽然冒出大团火光,从内至外,照射得塔身通透明亮,如一座琉璃宝塔,照彻了西湖南岸。
而在塔内看来,情形更为诡异。
炽烈的火光陡散,只见那条似乎从天而降的巨龙,最上端的龙头已经开始幽幽发亮。
黑暗的塔内,高悬的龙头,灼亮地映照出上方八角围攒的屋檐,而站在下方黑暗之中仰望龙头的人,却恍如置身深渊地狱。
正在瞬间沉默仰望之际,忽然有人惊叫一声,跳了起来。
只见龙口中忽然有灿亮的龙涎滴出,带着火光向下坠落,正滴在那个和尚的脸颊上。
那龙涎正在燃烧,灼烫无比,嗤的一声,烧得那和尚直跳起来,当即抬手去擦脸上那滴龙涎——
只听嗷的一声,他叫得更响了,那龙涎沾到了他的手上,不但脸上的没有灭掉,连他手指也开始燃烧起来。
见此恐怖情形,塔内所有的和尚都惊吓得弃了蒲团,跳起来冲破了塔门,蜂拥而出。
龙涎还在断断续续往下滴落,有几人陆续被烫到头发和衣服,身上立即着火,又扑打不灭,只能带着身上的火往外狂奔,一头扎进草丛打滚,狼狈灭火。
原本安坐于香花高台上的金光大师,也被两个弟子搀扶着,仓皇逃出了雷峰塔,一直跑到山下放生池,才停住脚步。
陷入黑暗的雷峰塔,再无人敢接近,只有最顶上幽幽的光芒还隐约透出窗棂。
好好一场佛门盛事,变成了鬼哭狼嚎。
众人正惊魂未定,夕照山道之上,忽然有人指着塔身,喊道:“快看,那些红绸子!”
众人赶紧看去,那诡异的场景让他们个个震惊不已,张大了嘴巴。
因为尚未开光,每一层塔檐下都披挂着红绸缎,蒙住门窗与栏杆。此时在雷电光芒之下,所有人都一眼就看到了,红绸全部向上翻起,朝着塔尖金顶的方向,倒翻紧附在了屋檐之上。
这其中,唯有曾在杭州驿站打杂的那个中年妇人,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妖风!”
“不要靠近那些铜丝。”
黑暗的雷峰塔内,阿南指着屋檐下布置好的铜丝,又叮嘱了朱聿恒一句:“这是楚元知引下雷电,拿来制造妖风的道具,触到了非麻即晕,重者立毙。”
朱聿恒望着那些翻覆倒卷的红绸,再转头看看上面还在向下滴落火龙涎的龙头,不由开口说:“你黑火油加多了。”
“没办法,为了让龙头亮得快一点,只能下狠手了。”阿南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在黑暗中朝他一笑,“谁叫你有求必应,给我搞了这么多火油呢?不用白不用……”
话音未落,朱聿恒忽然道:“低声!”
他们坐在黑暗的二楼栏杆之后,正对着大门,居高临下看见下方黑暗之中,有条纤瘦的身影,从和尚们仓皇逃窜后未曾关闭的塔门,闪了进来。
三人屏息静气,都看出这条瘦小的身形,正是卞公公——或者说,葛稚雅。
只见葛稚雅一身黑衣,脸蒙黑巾,进入雷峰塔后,抬头看了看上方的龙头,又谨慎地四下观望,直到确定塔内已空无一人,才将塔门一把关上,加快脚步,直奔置于佛座前的三口黑漆棺材。
楚元知略显紧张,看看外面的铜丝,又看看那三口棺材,低声道:“怕是要糟糕,她来得太快,我不知道是否已有足够的雷电了……”
“急什么,我们有准备啊。”阿南话音未落,下方黑暗中果然传来了轻微的咻咻声。
因为要活捉葛稚雅,所以四面八方射出的并不是普通箭矢,而是一种前头带叉钩、后头系这三尺皮绳、皮绳上又栓着倒钩的猎箭。
朱聿恒不知道阿南特别要求赶制的这种东西是什么,便着意看了看。
只见黑暗之中,偶尔有前后相连的亮光一闪,向着葛稚雅密集飞扑而去。
葛稚雅身形急闪,挥着手中那条准备用来撬棺盖的扁头铁棍,想要拨开这些怪异的东西。
但随即,她的手就被叉钩挂住了衣袖,稍一借力,后方的皮绳便借助惯性弹起,轻微的啪啪连响声中,瞬间旋转缠缚上葛稚雅的身躯,最后尾部倒钩飞起,瞬间勾住她的衣物,将她系缚得严严实实。
若只是一根皮绳,葛稚雅或许还能挣脱,但此时几十上百条密密匝匝飞速而来,又在瞬息间缠上她的身躯,如蛆附骨,她就算再怎么跳跃挪移,最终全身缠绕着严严实实的皮绳,如一条正在吐丝的蚕,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
眼看下面陷入一片沉默的黑暗,只剩葛稚雅沉重的呼吸声,蹲在他们身后的韦杭之有些诧异,脱口而出:“这么快?属下去看看?”
“别,再等等。”阿南抬起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还没等她的手放下,塔底的地面上,忽然火光一红,葛稚雅全身忽然燃起无数簇细小火焰,诡异跳动。
跳动的火焰转瞬间闪遍了她的全身,细长的皮绳在火焰的炙烤之下,立即根根崩断。
葛稚雅挥落一身的铁制钩叉,目光冷冷地向上面看来。
她身上还有两三簇小小的火焰尚未熄灭,却似乎毫不惧怕,开口问:“是何方小贼,躲在这里装神弄鬼?”
她的声音清亮稳定,早已不是假装太监时,那副口舌僵直、拙于言辞的模样。
见她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藏身处,阿南也无意再隐藏,一旋身跃上栏杆,朝下方的葛稚雅一笑,说道:“卞公公,你现在的声音不是挺好听的吗?二十年来天天口含麻核过日子,可真是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