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卞公公一直与火、药硫磺打交道,如此熟悉火性,居然会死在这样一场并不大的驿站火中。”
“善泳者溺于水,世事往往难料。”
被水泼湿的火场湿热肮脏,朱聿恒起身以目光询问阿南,是否要离开。
阿南却蹲下身,仔细地去看那具焦尸按在窗板上的右手。
朱聿恒没想到她连尸体的手都要多看两眼,不由得皱起眉头。
阿南却回头朝他招手,说道:“阿言,你过来看。”
朱聿恒在她的示意下,看向焦尸的手指。
烧焦的木板上,与当初三大殿的那个千年榫一样,刻着极浅的痕迹,显然是卞存安在临死前,与蓟承明一样,用自己的指甲刻下了讯息。
因为尸体是挂在窗上的,那个字也是反的,阿南侧了侧头,才看出来,他是先刻了一个“林”字,下面有一横一勾。
“林……?”阿南若有所思地看向朱聿恒。
“楚。”朱聿恒则说道。
阿南看着那横勾上的林字,确实比较扁平,应该是楚的上半部分。
“这还真巧,我们刚好要去查楚家的六极雷,怎么这边就出现了个楚字了。”阿南说着,抬头问站在旁边的驿丞,“老丈,刚刚起火之时,周围可有什么异样情况么?”
驿丞不安地看看护卫在火场旁边的韦杭之等人,摇头道:“没有,绝对没有。老头我正在房中整理文书呢,怎知忽然就起火了,唉,这上头要是怪罪下来,我也不知怎么担责……”
阿南见他说话时,旁边有一个仆妇撇了撇嘴,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便问道:“大娘,你可有看见什么异状吗?”
那仆妇身材健壮,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一看就是利落人。她指了指天上,说:“什么异状我不懂,总之婆子我活了这么多年,下午第一次看见那种妖风!”
“妖风?”阿南诧异问。
仆妇确定道:“可不就是妖么?我当时看看暑气快下去了,便提着水去西厢房廊下洒扫,一抬头看见卞公公正去关门。你说奇怪不,他身上的衣服不断往天上飘飞,就像被人扯住了衣角,不住往上斜飞。我再一看,卞公公鬓边散落的几绺头发,也一直往上飞。”
阿南沉吟问:“往上的妖风?”
“要只是风往上也就罢了,咱也不是没见过旋风是不是?可我再一看旁边,草叶树枝分明一动不动,草尖上的蝴蝶翅膀扇得可快了。姑娘你说,那风岂不是奇怪么,竟似只扯着衣服和头发往上飞的!”
一直站在旁边倾听,沉静似水的朱聿恒,他的眸中终于显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
这仆妇的讲述,让三大殿起火的那一夜,又在他面前重现。
一样的天色,一样怪异的感受。
明明周围只有闷雷,没有一丝风,可他永远记得三大殿起火前一刻,他的衣服和发丝被一种古怪的力量牵扯着,斜斜向上飞扬,竟似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将它们托举起来,要向上而去。
还有那个,本应永久嵌压在梁柱之上的,千年榫。
是什么样令人无法想象的、拔地而起的巨大力量,才能将整个屋檐硬生生拔起,完整脱出那个千年榫。
这诡异的吸力,究竟是什么可怕力量?
“阿言?”阿南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才发现自己竟因太出神而没听到她的呼唤。
阿南拍拍裙子上的灰,站起身来,说:“仵作来了,咱们先回去吧。反正卞公公不但被烧焦,尸体还被横梁砸扁了,这惨状,我也不想看下去了,还是回去等验尸卷宗吧。”
朱聿恒点了点头,跟着她走出驿馆,翻身上马。
行到巷口,阿南抬脚踢踢他那匹马屁股,问:“怎么啦,神思不属的?”
朱聿恒没说话,只抿唇沉默。
阿南才不会轻易放过他,一侧身抓过他的马缰,凑到他面前盯着他,问:“那个妖风,有什么问题吗?”
清河坊的街灯早已点亮,投在他们身上,也照得阿南那双眼睛亮得如同灯笼中跳动的火光。
朱聿恒下意识地勒住缰绳,盯着她灿烂的眸光许久,才垂了眼睫避开她的逼视,说:“我见过那阵妖风……在三大殿起火之前,一模一样。”
“真的有妖风?而且……还与三大殿起火时的一样?”一向淡定的阿南,也不由得大为惊奇,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说,“跟我说说,究竟是怎样的情景!”
“与那个婆子说的差不多。只是,那力量,似乎不仅仅只是能牵扯衣服和头发那么简单,甚至可能有千钧之力。”
长街行人稀少,朱聿恒将自己在三大殿起火之前的异状,及后来发现新月榫的事情,低低地说给她听。
他们踏着街灯的光前行,阿南沉吟片刻,然后开口问:“所以那种妖风,可以不惊动草叶树枝,却可以扯动发丝和衣摆,更可以摧枯拉朽将整座屋檐拔起?”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是。”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力量啊……”阿南靠在马脖子上,盯着朱聿恒,“要不是那个婆子也这样说,我真以为你在骗我。”
“事情发生虽近三月,可当日情形一直在我心中,不曾抹去,我不会记错。”
“但是听起来,真是难以置信……另外,卞存安写下的那半个楚字,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驿站这场火、甚至是与此相似的三大殿火灾,都与楚家有关系?”阿南正在思忖着,后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人声隐隐。
阿南回头看去,问:“怎么了?”
朱聿恒一眼看到韦杭之等人似乎在围捕一个人。他心中有鬼,一看韦杭之尽力将对方逼向另一条街市,心下了然,或许是逃掉的那个司鹫、或是其他的同伙,过来找阿南了。
于是他只瞥了一眼,便拨转马头,说:“没什么,大概是发现了形迹可疑的人……前面是不是石榴巷?”
阿南抬头一看,笑道:“对呀,上次咱们送囡囡回家,就在这里嘛。你说今天萍娘送我一篮桃子,我是不是该送点回礼给她?”
朱聿恒巴不得她注意力转移,便指着路边一家蜜饯糖果铺道:“那小姑娘似乎爱吃糖。”
阿南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当即跳下马,把店内的松子糖芝麻糖各买了一份,看见柜上还摆着几个染成红色石榴状的东西,下面圆圆的,顶上五个尖尖的角,颇为可爱。
“这是什么?”阿南随手拿了两个小的,扯过旁边的棉纸包上,交给朱聿恒拿着,说:“这个好看,囡囡肯定喜欢。”
守店的老妇人在旁边看着他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南看看糖石榴,又看看老妇人,诧异问:“怎么了阿婆?”
“姑娘,这糖石榴是男女结亲之时,女方馈赠男方与亲友的,意喻多子多孙。”老妇人打量她还是姑娘装束,便笑眯眯道,“日常是不吃的,等你们成亲那日,千万记得来照顾老婆子生意,我一定替你们把大小一套糖石榴都做得圆圆满满、漂漂亮亮。”
阿南一听这话,再厚的脸皮也忍不住微微发烫,等看看面前手足无措、赶紧把糖石榴放回原处的朱聿恒,她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要不要,阿婆你别误会啊,我外地来的,真不懂这边风俗。”阿南捂着脸,灰溜溜地付了钱,抱起一堆糖赶紧逃出了店门。
一直快走到水井头了,阿南觉得自己的脸还在发烧。
她揉揉脸,见朱聿恒的表情也一直不太自然,便翻了块散糖吃着,没话找话道:“你说那个阿婆什么眼神啊,哪有人自己去买这种东西的,肯定都是家里人置办嘛……”
话音未落,她拐过巷子,看到了里面的水井头,面露诧异。
黄昏时分,本该是家家晚炊的时候,此时巷子内却有好几个人拎着水桶,争先恐后过来打水,又拎着水匆匆奔到巷子内。
略一抬头,在水井头的大树后,她看见了黑烟,正开始弥漫。
阿南脸色大变,几步奔到井边,扯住一个正在打水的男人,问:“大叔,哪里起火了?”
“不就是巷子最里头的杂院吗?难怪大家伙都说火神脾气大,驿站那边的刚扑灭,这边又起火了,真是惨!听说还有一家人被困在里面,连孩子都没跑出来!”
阿南把怀中的糖一丢,提起裙角,往巷子内狂奔而去。
巷子最里面,他们曾经带着囡囡回的那个家,如今已被火蛇弥漫侵吞。
浓烟滚滚之中,里面零星有几个人逃出,都是与囡囡家一样租住在这个院子里的。
而火势,正是从住在院子最里面角落的囡囡家中冲出,红焰黑烟迅速席卷了周围的房屋。
泼水的人也不敢进内,只在外围洒洒水,一边咒骂这突如其来的大火。
阿南跃上被烟迅速熏黑的院墙,向里面看去。
熊熊烈火之中,燃烧的梁柱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坍塌。而透过肆虐的浓烟,蒸腾的热气让周围的景物剧烈扭曲,仿佛有一种诡异的力量在扭扯人间,极为恐怖骇人。
而就在这地狱般的情形之中,她透过垮塌下来的窗户,看到一条浑身是火的躯体,在火中挣扎蠕动,却趴在一个东西上,始终不肯逃离。
阿南还未看清这一切,脚上忽然感到一阵灼热。她低头一看,火苗已经舔舐到了她的裙角,。
还没来得及思索,她只觉耳边风生,身体往后一倾,朱聿恒已经将她拉了下来。
“火都烧过来了,你还在看什么?”她回头看见朱聿恒紧皱的眉头。
“萍娘,我看见萍娘了!”阿南顾不上多说,撕下一块裙角蒙住口鼻,抢过旁边一人手中的水桶,往自己身上一倒,冲进了火场之中。
朱聿恒没料到她居然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火中,一时反应不及,竟未能拉住她。
他望着阿南的身影,呆了一瞬。
在他掌握的资料中,阿南与萍娘,不过是三两次的交集。可是,这个普通的渔娘,却让她不顾一切地冲进火海之中,冒险救人。
阿南,可能他还是未能彻底了解她。
只这一闪念间,阿南已经冲过了院门,扑开满院黑烟,在旁观者的惊呼声中,抬脚狠狠踹开已经烧朽的房门,一头扎进了冒出浓烟火光的破窄屋内。
原本就狭窄不堪的屋内,此时充斥着滚滚黑烟,里面一切根本看不清楚。
毕剥声中,火势风声在她耳边呼呼作响。
她还想往里面再踏进一步,可迎面大团热气扑来,刚刚倒在身上的那一大桶水,水分在这片刻间被蒸腾完毕,她感觉自己的头发一下子就被撩焦卷曲了起来。
在这门口一瞬间迟疑之时,她听到屋内传来极低微的一声哭叫:“姨……姨!”
“囡囡!”阿南刚张开口,就被浓烟呛到,她下意识别过头去。蒙脸的布已经干透,她正在一瞬犹豫之间,后面忽有一桶水泼向她身上,将她浇了个湿透。
阿南回头瞥见朱聿恒,他将手中一个空水桶丢在地上,接过了侍卫们递来的第二桶水。
阿南顿时心中大定,抬手指了指正在燃烧的屋子,摇了摇头,然后回头就扎进了火势凶猛的屋内。
后面的人提着水想要浇到火上去,朱聿恒立即抬手止住,大声道:“等人出来再泼!水火相激,屋子会立即倒塌!”
说着,他靠近了屋子一些,竭力透过浓烟查看阿南的情况。
火势太大,她刚刚被淋透的身躯上,立即腾起一股热汽。
萍娘租赁的屋子很小,阿南几步冲到了墙角。黑烟内,她看到萍娘趴在墙角的水缸之上,头发已经烧得所剩无几,后背的衣服也已经焦黑一片。
她已经不再动弹了,身躯却保持着趴在水缸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阿南咬紧牙关,再踏前两步,抓住萍娘的肩膀,将她的身躯扳了开去。
只剩了一半水的缸内,囡囡正在嚎啕大哭。
萍娘用身躯帮女儿挡住了外面的火势,可水缸内的水也已经开始温热,再迟来片刻,她的女儿也将活活烤死在这缸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