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箭袖袍服被镶嵌殷红珊瑚的革带紧紧束住,玄衣领口略高,拥住脖颈后又被珊瑚扣锁住。随着盘领扣轻微地“嗒”一声扣拢,遍体银灰色的祥云织纹遮没了所有痕迹。
朱聿恒定定地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片刻。
锦带玉佩压住玄衣腰线,密织的云纹显出隐淡的华贵。他的身量颀长挺拔而绝不荏弱,除了神态略显疲惫之外,他依然是往日那个站在王朝顶端的意气风发的少年。
谁会相信,他只剩下,极为短暂的一段辰光。
就算是天下最有名的神医,谁又能保证,他不会诊断错误?
像是要抛弃镜中的自己般,朱聿恒用力一挥袖,转身大步离开阴凉的深殿,不管不顾地跨进了面前的日光之中。
随扈的龙骧卫已经候在宫门口,一起向他行礼。他略一颔首,快步下了台阶,翻身上马,马鞭自空中虚斜着重重劈下,率先冲了出去。
堪堪入夏的好天气中,马蹄的起落快捷无比。热风自两颊擦过,蒙蔽朱聿恒心智的惨白云翳蒸腾散开,一些残忍而坚硬的东西慢慢浮现,如冰雪消解后露出的荒芜大地,冰凉,黑暗,不可转移。
像是终于醒悟过来,他全身上下忽然一阵冰冷。
一年。
如果真的只剩这点时光,那么,即使他骑上最快的马、哪怕他是夸父,也无力追上这太阳,扳转中天。
过去了一日,便是少了一日。
过去了一年,便是一切终结之时。
冰凉寒气自朱聿恒的心口一点一点钻进去,然后顺着血液的流动,一寸一寸扩散至四肢百骸,到最后,他全身寒彻,僵直得连指尖都无法动弹一分一毫。
他纵马向着不可知的未来飞驰,胯、下马太过神骏,竟将身后一群人都甩下了一小段距离。
万岁山就在紫禁城北面,但朱聿恒选择了绕护城河而走,毕竟他不便横穿后宫。
转过角楼,京城的百姓聚在护城河边买卖交易,讨价还价,一片喧闹。
红墙金瓦,人声鼎沸,天下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就在他的面前。
他仿佛终于醒转,勒住了马,僵直地立在河边等待着跟随自己的人。
冠盖满京华,于他却是穷途末路。朱聿恒抬起手,挡住了自己的双眼,挡住那闪烁在眼前的流水波光,也挡住面前的繁华世界。
越升越高的日头投下温热气息,树荫正在以肉眼可以察觉的速度,缓慢缩短,让他无比深刻地感觉到,三百六十天,他的生命中,很快的,又要逝去了一天。
而他站在这急速飞流而去的时间之中,无人可求告,无人可援助,甚至连将这个秘密说出口的可能性,都没有。
能容许他悲哀无措的时间,也只有这么短短一瞬。等到身后人追上来,他便再也无法容许自己的脸上,露出绝望与挣扎。
他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深深呼吸着,直面眼前的世界。
于是,仿佛命中注定的,他看见了,正蹲在河边,挑拣着渔民木桶中鲜鱼的那个女子。
看见了,她发间那一只绢缎蜻蜓。
这一刻日光明媚,阳光映着波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她全身像是镀上了一层光晕,恍如金色阳光营造的一个虚妄梦境。
梦境的中心,虚妄聚焦的地方,是她发鬟上那只如同要振翼飞去的墨蓝蜻蜓。
绢缎的躯体,四片透明的薄纱翅翼,夏日的微风轻轻自她的脸颊边掠过,蜻蜓的翅翼便不停地微颤,在她的发间轻扇不已。
与那只,从三大殿的火中飞出来的蜻蜓,一模一样。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死死盯着那个女子的背影,掌心沁出了冰冷的汗。
那猝不及防飞向他的蜻蜓,这戴着蜻蜓忽然降临在他人生中的女子,让朱聿恒想起他纵马在草原上,第一次跟随祖父上战场时,砍下迎面而来的敌人首级那一刹那。
刀锋无声无息,他只觉得手腕上略有迟滞,刀光已经透出对方的脖颈。鲜血温热飞溅,那个素不相识的人就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一瞬间。是存活或者是死亡,擦肩而过胜负立分。
诡谲的命运、迫在眉睫的死亡,却在不经意间让他窥见了一线生机。
恐惧而充满未知的期待。
像是不能承受这种巨大的激荡,缓了一口气,朱聿恒的目光从她发间的蜻蜓下移,然后,看向了她的那双手。
那是一双并不算好看的手。手指虽长,但对于女人来说略显粗大了,上面还有不少陈年伤疤,大小不一,纵横交错。
她正蹲在那个渔夫的摊子前,伸手去捉桶中的鲜鱼。普通人捉鱼,一般捉鱼身,而她看准了一条肥鱼后,右手张开扎向鱼头,大拇指自鱼鳃中掐入,其余四指张开,制住鱼嘴和鱼头,将一条大鱼轻易便提了起来,手法既狠且稳。
那条鱼试图挣扎,可腮部被掐住,无力地蹦跶了两下便软了下来。
她拎着鱼示意渔民,说:“就这条吧,帮我穿起来。”
她说话带着江南口音,声音既不清脆,亦不柔媚,略显沙哑低回,与朱聿恒听惯的宫女们的莺声燕语相距甚远。
她的头发只简单挽了一个低低小小的发髻,上面停着那只绢缎蜻蜓,在日光下青光幽然。
她穿着一件窄袖越罗黄衫,肌肤并不白皙,在阳光映照下如透亮的蜂蜜颜色,清澈而润泽。
她的右手腕上,戴着一只两寸宽的黑色臂环,上面镂雕细密花纹,镶嵌着各色珠玉,珍珠玛瑙青金石,既杂乱又耀眼。
渔夫拿过两根稻草,穿过鱼鳃,提起来给她。
她接过来,却又说:“阿伯,你这样绑鱼可不行啊,没等提到家就死了,鱼会不新鲜的。”
说着,她又取了两三根稻草,单手几下搓成草绳,然后利索地掰过鱼嘴,将细草绳从鱼鳃穿出,引过鱼尾两下绑死。
整条鱼便被她绑成了一个半圆形,弓着鱼身大张着鱼鳃,看起来无比可怜。
“喏,以后阿伯你卖鱼就不用带桶了,只要捕到鱼后这样绑好堆在船舱里,偶尔给鱼洒洒水,我保你的鱼卖一两天绝不会死。”
渔民倒是不太相信:“姑娘,鱼离了水必死,你这法子能行么?”
“鱼也和人一样,要呼吸才能活下去呀。这样绑的鱼迫使鱼鳃张开,就算离了水也能张翕,阿伯你信我,下次试试看吧。”
她笑吟吟说着,脸颊微侧,似有拎着鱼回头的迹象。
朱聿恒悚然而惊,猛然回头避开她的目光,还未看清她的模样,就拨转了马头。
身后,随扈的人已经赶上来,候在他身后。
朱聿恒垂下眼睫,遮住了自己眼中的一切情绪,催促马匹,向着东南而去。
龙骧卫一行数十人,跟随在他的身后,自街心驰骋而过。
那个少女和其他人一样避立在道旁。等到一行人去得远了,她才撅起嘴,拍去马蹄扬在自己身上的微尘,在再度热闹起来的街边集市中,拎着鱼随意闲逛。
在拐向奉天门的那一刻,朱聿恒勒马回望,看向那个少女。
随侍在他身后的东宫副指挥使韦杭之,听到他低低地唤了一声:“杭之。”
韦杭之立即拨马上前,靠近了他等候吩咐。
他凝视着人群中时隐时现的那条身影,略微顿了顿,抬起马鞭,说:“穿黄衣服、拎着鱼的那个女子,本王想知道,关于她的事。”
韦杭之诧异地回头看向那个女子,心念电转。殿下虽已经二十岁了,但因为圣上的悉心栽培,一直奔波在顺天府和应天府之间。十四岁就监国的他对天下事了如指掌,可或许是因为一直站在权力的最巅峰,让他过早看透了世事人情,迄今为止,似乎还从未见他对哪个姑娘产生过兴趣。
可人群中这个姑娘……韦杭之心中满怀不解,不明白殿下二十年来第一次产生兴趣的姑娘,为什么是这个模样,又为什么会在惊鸿一瞥的瞬间,让殿下注目。
但随即,韦杭之便收敛了心中错愕,低声应道:“是。”
再无片刻迟缓,朱聿恒率一众人直出城门,韦杭之独自下了马,召来沿途路上的暗卫,让他们不着痕迹地去查一查那个女子的身份。
那个女子……看起来很普通吧。
接到命令的每个人都忠实地去执行,也都不自禁这样想一想。
只是谁也不知道,交汇时那短短的片刻、朱聿恒停在她身上那匆匆的一眼,将会如何改变九州天下,又会决定多少人的生死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