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太史署送来了近日天象占断呈文,请陛下审览。”孙峻抱着一卷竹简走进了太初殿,向背对着他的孙权禀告道。
孙权微仰着脸正目不转睛地向屏风上挂着的那幅淮南军事地形帛图仔细观看着,头也不回,只吩咐了一声:“念!”
“是!”孙峻应声展开那卷竹简,一看之下,顿时大吃一惊,“陛下,太史署在天象占断呈文中讲,近日夜空猝现赤星于西北,皇宫大内琼玉台紫金钟无故自裂,皆是不吉之兆,预示我大吴今年难免会有兵败失地之忧啊!”
“哼!这样明明白白的事情还要他们太史署这群神棍来占卜预测吗?”孙权蓦然转过身来,将大袖“呼”地往外一甩,冷冷而言,“伪魏第一名将司马懿不是已经率师进驻合肥了吗?这个老匹夫极擅用兵、机诈难测。我大吴眼下也确是大难临头了!何须他们前来呈报?”
孙峻的身子被孙权这一番叱骂震得微微一缩,待孙权渐渐平息怒气之后,才小心之极地又奏道:“启奏陛下,据我大吴前线眼线来报,司马懿这老贼进驻合肥也差不多有半个月的时间了,可是他却一直毫无动静啊!说不定,他也是因为暗暗忌惮我大吴的军威而不敢轻举妄动呢……”
“你懂什么?司马懿身为伪魏首辅,挥师大举南来,岂会轻易畏难罢手?他这半个月来驻在合肥城按兵不动,必定是在与僚属们潜心谋划、伺机寻隙,准备猝然发难!朕也一直在思忖他此番南来进犯,究竟会从我大吴的哪一处关隘城池下手呢?”孙权又站到屏风之前,仰望着那幅淮南军事地形帛图,皱眉道,“我大吴在江北扬州境内,就有两处最为重要的藩屏:一是位于巢湖之东的东关,它是我大吴京都建业城的藩屏重地;二是位于巢湖西南的皖城,它是我大吴柴桑行宫的屏障要塞。司马懿若是夺了皖城,便可饮马巢湖、兵临长江,随时能够将我长江天险拦腰截断;司马懿若是夺了东关,就能挥师东进、直抵北滨,与我建业城隔江而峙!这样一来,我大吴藩屏尽失,江南根本之地就完全暴露在魏贼的枪林箭雨之下了,从此连一丝一毫的回旋余地都没有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在他坐回龙床喃喃自语之际,殿门口处突然响起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内侍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手里扬着一份粘有雉羽的绢帛讯报,趴在地上,气喘吁吁地禀道:“陛……陛下!全琮将军从淮南东关送来了八百里紧急军情讯报……”
“八百里紧急军情讯报?”孙权一下从龙床上跳了起来,连皇履都顾不上穿,就跑到那内侍身前,劈手一把夺过他那卷帛书展了开来,读了下去,“唔……原来司马懿已从合肥开始兵分两路进攻我大吴了:一路派王凌、诸葛诞率师绕过巢湖之畔来攻东关;一路则由他自己亲统大军,以邓艾为先锋将军,以石苞为军谋掾,跨过舒城而径取皖城。唉,他们来势汹汹,全琮和驻守皖城的诸葛恪都有些撑持不住了……”
“怎么?诸葛恪将军在皖城也抵挡不住?如果连他都难以招架,我大吴江北王师就岌岌可危矣!”孙峻也惊慌失措地向孙权问道,“陛下,以您的圣明之见,我大吴应该如何对敌呢?”
孙权拿着那封帛书讯报,赤着脚背负双手在大殿内来来回回踱了八九圈,最后一咬牙关,“笃”地站定身形,沉声吩咐道:“看来,在此危急关头之下,我大吴务必在东关、皖城两者之间速作取舍了!孙峻,你马上拟诏下发给诸葛恪,就称太史署占断天象不利,让他火速焚弃皖城所有的军械、辎重、粮草,以最快的速度从皖城撤兵渡江,退回到长江南岸的紫桑行宫驻守!”
“陛……陛下……我大吴真的要白白放弃皖城这座战略要地吗?自前汉建安年间以来,皖城一直都是我大吴恃以进取淮南的桥头堡啊!它在曹操手下没有失去过,在曹丕手下没有失去过,在张辽手下没有失去过,在曹休手下没有失去过,在满宠手下也没有失去过……为什么司马懿一来您就决然放弃了呢?”孙峻满面痛苦地跪地奏道。
“哎呀!你不懂——诸葛恪那小子固然英锐剽厉,但他怎是老奸巨猾的司马懿的对手?他若是傻待在皖城中还不见机而逃,则必被司马懿一下包抄个精光、杀个片甲不留的!”孙权跺着脚叹息道,“你拟完这道写给诸葛恪的撤兵诏之后,就马上给全琮拟写一道诏书,让他收缩兵力退守东关城中严防死守!朕立即派朱然、吕岱、步骘等先率五万精兵渡江前去支援。稍后,朕还要亲自统领五万大内禁军御驾而征!东关是我大吴留在淮南拱卫建业的最后一道屏障,它是绝对不能轻易放弃的!”
孙峻只得黯然答道:“诺。孙某遵旨就是。只可惜我大吴在江北皖城、庐江一带的六百里外藩疆域就这样被迫放弃了……峻真是心有不甘啊!”
“你心有不甘又怎的?司马懿如此厉害,你再心有不甘也只得俯首认输!”孙权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几乎是把他撵了出去。
唉!自己今年也是六十一二岁的,连短暂的清福都不能好好享受一下,却又被司马懿逼得披挂上阵、御驾亲征!孙权坐回到龙床上,满脸浮起了落寞之色——他忽又记起今日清晨潘贵妃在自己耳畔提到过目前太子孙和与鲁王孙霸之间的不和之事,他便吩咐内侍将孙和召到太初殿来。自己必须得赶在御驾亲征之前把东宫之争的隐患遏制住……
孙和匆匆提着袍角跑进门来,还未及向孙权施礼,就遭到了他父皇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和儿,朕听得你近来与你弟弟霸儿的关系甚是不睦?你应该懂得,朕让霸儿开府建牙、招贤纳士,是希望他成为我大吴的宗室藩王,好好地辅弼你啊!”
孙和的心底虽然有些惶恐,还是忍不住这样答道:“儿……儿臣委实感激父皇的良苦用心。儿臣也尽了一切努力要与霸弟好好相处。可是,有像他这么辅弼儿臣的吗?舆服礼仪一律拟同于东宫之尊,掾吏僚属多据贵胄之地。别人都讲,他简直就成了我大吴的第二个‘太子’了!”
“你不要听信别人离间之言!父皇既然要让他真正辅弼你,总不能不给他一点儿专断自主之权吧?你看那伪魏宗室凋敝,强臣势盛,国祚如线。父皇不愿像他们这样的悲剧在我大吴朝中上演啊!”
“可是……可是,父皇您一味娇宠放纵霸弟,日后也难免会酿成‘七国之乱’啊!”
“谁给你讲的这些话?谁教你在朕面前来讲这些话的?”孙权双眉一竖,恶煞煞地问道。
“这……这……不是儿臣一个人的愚钝之见,像陆大都督、顾丞相、朱将军他们都是这么讲的。他们都是为国尽谏、顾全大局的忠良之臣啊!”
孙权听了,脸庞立刻拉得长长的,半晌没有吱声。他在心底暗暗却想:“为国尽谏”的忠良之臣?和儿你实在是太天真了!他们这些“老狐狸”心里边打的究竟是什么小算盘,你又知道多少?说不定他们就是要让你兄弟之间手足不和、骨肉相争,然后他们才可以“浑水摸鱼”啊!哼!“天下本无事,奸人乱扰之”,顾雍、陆逊、朱然他们无故离间你们兄弟的骨肉之情以动摇我大吴的社稷根本,朕绝对轻饶不了他们!朕决不会让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做得成我大吴国中的“司马懿”的。但是,如今我大吴劲敌当前,朕暂时还不好触动他们。等到时机合适了,朕就狠狠地出手整肃一下……
他掩住胸中的这些波动,脸上不露异色,柔声吩咐孙和道:“罢了,朕也不多讲什么了。那些外人的话,和儿你就别再听了。这样吧,父皇几天后就要率师渡江御驾亲征魏贼了,今夜便把你和霸儿召来后殿同桌共席地好好聚一聚,化解一下彼此的心结,如何?”
浩浩荡荡的长江犹如一条白龙般在司马懿眼前奔跃而去,层层波涛扑打在他脚下的礁岩之上,碎成漫天的玉屑四散开去!
司马懿举目凝望着对岸那边隐约成一个小黑点儿似的柴桑城的淡影,微微眯着眼帘,任劲烈的江风拂卷起自己的衣角,却始终岿立如山,一动不动,显得若有所思。
邓艾侍立在他身后,禁不住开口劝道:“太傅大人,这江边风大浪高,您还是下去避一避吧!”
司马懿轻轻摇了摇头:“这点儿风浪算什么?想当年本座随同太祖武皇帝南下平逆、进驻赤壁的时候,多少人一上战船就被风浪颠簸得晕头转向、口吐白沫,本座却在船上如履平地来去自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
“是——太傅大人您最让人佩服的就是体质过人、精神矍铄!”邓艾听了,由衷地赞道,“不知邓某将来到了您这个年龄时身体还有您这么硬朗么?”
司马懿缓缓转过身来,江风刮得愈来愈烈了,吹得他须髯齐扬、衣袂飞舞:“士载,你有没有信心追随本座乘风破浪驱舟扬帆跨过这长江天堑去一举荡定江南?”
“只要太傅大人一声令下,邓某自当效尽犬马之劳!”邓艾双拳一抱,躬身毅然而答。
“好的!士载,本座相信你一定行的!这庐江郡、皖城自前朝建安末年失陷于吴贼之手以来,已经不蒙王化二十余年矣!现在它们重新收回到了我大魏的手中,便似我大魏挺进江南的一个桥头堡。”司马懿望向邓艾背后的那一片山野城郭,无限感慨地说道,“我大魏从此以后就能以巢湖为水师训练之基地,以合肥为后勤保障之枢纽,再以庐江郡、皖城作为楔入伪吴江南之跳板,随时突破吴贼的长江防线,一举底定江南!”
邓艾也感慨着讲道:“是啊!太傅大人这一番谋划确是高明卓远。这一次您亲率王师刚过舒县,便吓得诸葛恪不战而逃,一路龟缩回了长江对岸……您真是威震遐迩、所向披靡啊!”
“士载你怎么也学会这样虚言吹捧了?本座可不爱听你这些废话哈!”司马懿假作嗔怒地喝住了邓艾,心里却暗暗想道:那可是孙权老贼极富自知之明啊!他自是深知若在陆地上与本座交手,莫说一个诸葛恪,就是陆逊、朱然、吕岱、步骘等伪吴大将一齐上阵,也未必是我司马懿的敌手!所以,为了避免白白牺牲自己将士性命,他才催令诸葛恪率领人马越江而逃,保全了实力。这也可谓“善败者不乱,善守者不失”了!
司马懿缓缓又将目光投向了东北方向:“这样吧——士载,你就率领三万将士留在皖城处置善后事宜。三日之后,本座就提兵运粮前去东关城下支援王凌、诸葛诞他们……只要一鼓作气再将东关一举拿下,则伪吴在徐扬二州一带江北之域的藩屏尽失无遗矣!我大魏王师届时渡江灭吴便指日可待!”
一丝丝寒风钻入汉宫宣室紧闭的宫门,撩开了殿内青蒙蒙的烟气。光线仍是不甚明亮,穹顶的龙头藻井黑沉沉的似要压将下来。
斜躺在龙床上的刘禅,他的脸庞这几年胖得愈发滚圆红润了。在没有诸葛亮的这几年里,他削减了军费开支,增加了内务开支,整天锦衣玉食、游山玩水的,把自己养得也自是愈发地显出富态了。但今天他的面色却是冷冰冰地板着,充满不悦之色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御座龙床下面跪着的那三个人:大将军姜维、尚书令兼益州刺史费祎、镇北将军王平。他们都是来劝谏自己下诏发兵攻魏援吴的。本来大司马蒋琬也是想入宫前来面奏亲谏的,但他近来已然病得重了,所以便暂时卧养在家,没有进宫。
刘禅盯着这三个将臣当中为攻魏援吴一事叫得最起劲儿的姜维,看到斜边金炉那一股香雾喷过来从他的额角绕着飘向脑后,仿佛是直拖出去的一片白发。他顿时觉得这位年方四十、壮气凌云的大将军原来也渐渐被东征西伐累得老了下去。
“老臣叩请陛下速决大计,以姜大将军为三军统领,以王平将军为三军副帅,调集八万精兵,自祁山大营、斜谷道两面东西并举,直伐伪魏!”费祎跪在地上,手举牙笏,朗声奏道。
刘禅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怎肯又回到当年诸葛亮在世之时那般节衣缩食、清苦自持和为前线战事担惊受怕的生活?他想了一想,就挑了一个不太高明的理由来搪塞道:“诸位爱卿——太史署谯大夫送来天象占断讯报,声称当今大汉星相不吉,实在是不宜妄动干戈啊!”
“启奏陛下,天象示警固然不容忽视,但力尽人事以求消灾化咎才是根本出路!”姜维抬起头来正视着刘禅,声音犹如钢敲铁击一般铿锵有力,“如今司马懿率师东扑淮南,吴国皖城、东关两天要塞俱是岌岌可危。况且孙权也让人送来了十万火急的求援密函。我大汉为防唇亡齿寒之患,务必及时锐意兴师,剑指关陇、北伐魏贼啊!”
他话音刚落,王平也一头叩下开口赞道:“陛下,姜大将军所言极是。当今伪魏兵强势大,我大汉唯有与吴国并肩联手共赴时艰方能合力自保啊!倘若吴国遭险遇厄,我大汉亦必为伪魏的刀俎之鱼矣!”
刘禅拿手摸着自己须茸浅浅的下巴,“嗯嗯啊啊”地沉吟着,将目光瞄向了侍立在宣室一角的黄门令黄皓,看着他眼中那若隐若现的暗示之意,冷冷说道:“姜爱卿、王爱卿——剑指关陇、北伐魏贼,讲起来铿锵动听,做起来谈何容易?相父在世之时,下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偌大决心,六出祁山,不休不止,可惜仍是天不遂愿!尔等自信己才可以超越相父而底定功成否?”
他这一记闷棍打出,顿时令跪倒在地的姜维、王平两人脸上表情为之一滞,两边的眉梢都抽动了起来!费祎急忙举笏转圜道:“陛下勿忧。北伐之事固然任务艰巨,但我大汉之正统素为四海观瞻之所注,伪魏一时跳梁逞凶,终是难逃覆灭之运!况且,眼下伪魏关中已无司马懿那般的奸虏劲敌,姜将军、王将军两位大汉虎臣此番若是举兵而进,必能旗开得胜的!”
“微臣恳请陛下恩准,允许微臣与王将军再整旌旗,锐意兴师,北伐关陇!微臣定当肝脑涂地,以图底定雍凉。北伐不成,微臣甘愿领罪受罚!”
姜维把额头紧紧地贴着冰凉的地面,声音高亢得如同苍穹中厚厚云层里陨落而下的一响炸雷!
然而,这“雷声”再大,也震不动刘禅麻木壅闭的内心。他死死地瞪着姜维。他那匍匐的后背就像挡路的障碍,生生地撞入了刘禅的眼底,这让刘禅觉得异常烦躁,这家伙跟他的师父诸葛亮一样,真是一头不知进退的犟牛!
北伐!北伐!北伐!除了北伐,你就没想过让朕再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吗?你又想像诸葛亮一样把朕拖在后面和你一样劳神苦思、寝食难安、提心吊胆吗?魏贼这几年间不来进犯朕,朕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你,你们却要故意去再次点燃战火,引狼来犯!朕、朕决不答应!
于是,他将牙一咬,蓦地抓起了御案上一块镇纸玉符紧紧地握在掌中,仿佛是在握着姜维那颗坚硬之极的“花岗石脑袋”里的那些固执想法,恨不能将它们全部捏得粉碎!他眯着眼睛森森说道:“诸位爱卿,司马懿那老贼虽已不在关中,但他手下的郭淮、赵俨、胡遵、魏平等骁将智士却是全都坐镇边疆,你们真的就能远超他们之上乎?况且他们兵多粮足,扼守要塞,我大汉纵是举国而攻,也是‘杀敌三千,自损两千’!罢了!罢了!朕今日实在是有些乏了,这北伐之事且待改日再从长计议吧!”
说完,他大袖一拂,身形一起,竟是不顾一切地丢下这三个面面相觑的朝廷重臣,径自转入内殿去了。
姜维只觉得全身的热血一下都冲到了耳根,就差没有“腾”地冲起来把刘禅拽回到御座上继续倾听他的陈奏了。他紧咬着牙关,双手十指把地面上的砖缝抠得死紧死紧,只恨不能一头把这满腔羞愤撞碎在地板上!
“伯约!”费祎慌忙用手拍着他的肩头,含泪哽咽而道,“你莫要着急!莫要着急!千万莫要急坏了身子……”
“费令君!我姜维是为我大汉的国运着急啊!此番若不乘隙伐魏援吴,以攻为守,我大汉日后之危局势必日胜一日啊!”姜维仍是以头触地长跪不起,泪水却从他的眼角滴落,打湿了地面。
费祎用拳头在地板上重重地擂了几下,终于他脸色一定,话声一下变得刚硬起来:“这样吧!姜将军、王将军,你们稍后就即刻快马火速返回汉中、祁山,积极整备军马器械,随时准备北伐关陇!祎与蒋大司马则在朝中继续联络文武群臣死死苦谏陛下,只要一拿到发兵之诏,祎便亲自带着它和所有粮草一齐赶到汉中、祁山与你们会面。”
“既是如此,平就和姜将军在这里多谢费令君您和蒋大司马了!”王平一手去扶姜维,一手揩着满脸的热泪,几乎是哭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