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的月儿,又圆又大,玉盘一般高悬半空。渭河边的沙滩上,铺满了一层亮亮的、浅浅的银辉,白缎一般延伸到黑夜的尽头。一切,宛若回到了建安十三年荆州长宁河畔那个秋天的夜晚。一切,皆如梦境浮现一般清晰。
河水面上跃动着灿烂的白光,渐渐模糊了司马懿的眼睛。诸葛亮那伟岸峻拔的背影在月华的衬托之下显得愈加浮凸。他,此刻正背对着司马懿在缓缓抚琴。
琴声纯纯淡淡,仿佛是用无形的笔墨书写的另一种动人华章。司马懿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自己在灵龙谷求学的青年时代,那一切宏大的、细微的、昂扬的、婉转的声音,犹如暗夜刚刚诞生,带着初生的清醒和天真扑面而来,萦萦绕绕,幽香脉脉。月光倾洒下的鱼跃,悠悠远山的钟鸣,平平阔阔的河流,柔风拂过漫山青翠,草丛里一只野鸭破壳而出,岩壁下的灵狐正仰天而啸……诸葛亮抚琴的手指灵动而又轻盈,如同两只展翅飞动的翩翩白鹤,那琴身是一片芳香四溢的花海,七根琴弦便是那一波波不断涌来的花香。乐声和花香虽然无形无色,却都是可以渗入心灵深处的一道扉门,在那里回回旋旋。司马懿放松地、静静地谛听,那道扉门徐徐开启,如水的阳光汩汩流进,而那个魂牵梦绕的“她”的笑靥正渐渐飘近……他脸颊边一串冰凉悄悄掠下,那是他莹亮的清泪。
“铮”的一响,琴音戛然而止。司马懿心头一漾,立刻降回到真真切切的现实中。他禁不住失声叹道:“好琴艺!真乃天籁佳音也!只怕当年周瑜周公瑾的七弦之技也邈乎难及吧?”
诸葛亮在竹席上静坐了片刻,方才缓缓转过身来凝望着他,仿佛注视着一个相知多年的老友一般亲切而自然。虽然他俩在关中也曾交过两次手了,但平日里都是他俩手下兵来兵往、将来将往,他俩临阵见面的机会却少得可怜——就算是见面,彼此也只是隔着沙场遥遥相望而已,决没有今天走得这般贴近。
他慢慢地举起鹅羽扇扇动着,悠然而道:“司马君,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仍是风采依旧,可喜可羡啊!”说着,他大袖轻扬,掩住了口,闷闷地咳嗽了一声。
司马懿却依然静静地正视着他,柔声说道:“孔明,你也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才好!”那温暖的声音里,赫然透出一份莫名的亲切和关心来。
诸葛亮摆了摆手,敛去脸上的一丝痛楚之色,缓缓从衣襟之处拿出一块物件来,托在掌上。司马懿一瞧,不由得心头怦然一动。却见它正是自己二十多年前在荆州沉璧湖上木舟之中赠给他的那块西汉未央宫瓦当!它上面的应龙纹饰依然是那么栩栩如生!他略一迟疑,轻轻吟道:“黄漆硬把赤瓦污,奸心费尽终不得。雨刷云收日出处,还我炎汉真颜色!孔明你当年作的这首诗,至今诵来仍旧是清越入云啊!”
诸葛亮却面色平静,淡淡道:“仲达你莫非已经忘记了,这块瓦当可是你当年亲手赠送于亮的。”
司马懿的脸色微微一滞,缓缓言道:“天下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孔明你如此殷殷邀吾前来,恐怕不会是再来谈这理势之辩吧!”
“不必,不必。这块大汉宫阙瓦当,当年是从水中而来,如今亮还是送它回归水中而去吧!我想,你我二人都已不必将它系留于身了。它本就该在当年与孔大夫、荀令君他们一道殉葬的了……”诸葛亮以一种平静得近乎淡漠的语气说着,一扬手,便将那块未央宫瓦当“咚”的一声远远抛进了缓缓东流而去的渭河水中,只泛起了微微几圈波纹之后便杳然消失了……
司马懿见了,心头一阵轻震,一时竟不知该讲什么才好。
诸葛亮转过了脸,迎着他深深一笑:“这几日亮一直在思索你当初在建安十三年长宁河边所讲的那个发生在野河县里的那个故事,它对亮的触动很大。你说得没错,天下之交争者,其实不在名器,不在礼法,不在权势,而应该是在民心的向背!老百姓最需要的,不是什么名器,不是什么正统礼法,而是一份温饱、一份安宁、一份自在。亮已在益州裹挟着百姓折腾了太久了,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司马懿的脸上微微波动,他也没有料到以诸葛亮之睿智顽强,今日竟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于是,他沉吟了一下,轻轻一叹:“可是不谋不动,不思不虑,坐困一隅,本也不是你诸葛孔明的作风啊……”
诸葛亮长长一笑:“这六次北伐,亮已极尽到了所能。亮是有自知之明的,仲达,你赢了!”
这一段话便如一串霹雳自天而降,“轰”的一下震住了司马懿!他怔怔地站在那里静了许久,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终于,他慢慢反应过来,眼圈便倏地红了:“孔明——你……”
诸葛亮避开了他的目光,指着竹席旁放着的那一条长长的木匣,向刘诺和牛金示了示意,道:“你俩把这木匣打开!”
木匣打开,赫然现出一卷巨大的画卷,横幅约有七八尺宽。
在司马懿惊讶莫名的目光中,诸葛亮轻轻吩咐道:“将它拉开。”
刘诺和牛金各自抓住画卷两边的檀香木卷轴,分别走了开去。白绸的底面上,金丝织成的城邑、银线绣成的江河、朱缕描成的峰岭、蓝缎钩缀的湖海……从右端的辽东半岛而起,幽州、冀州、并州、青州、兖州、扬州、徐州、豫州、荆州、益州、雍州、凉州等一块块形态各异、色彩纷呈的州郡地图迎面而来,直到左端的西域葱岭脚下为止——原来,这竟是一幅长达一丈四尺,美妙绝伦的天下地图画卷!
司马懿借着明亮的月光,望着那幅巨图,在心底啧啧称赞,好漂亮的蜀锦!好大气的宝图!
“这是‘九州归一图’……”诸葛亮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光滑明润的锦缎画面上轻轻抚过,像抚摸着自己心爱的婴孩一样。多少个北伐驻军的夜晚,在寝帐里他披着衣袍执着灯烛在这幅画卷前徘徊难眠啊。自己在这四海方圆之内,除了到过兖州、徐州、豫州、荆州、扬州、益州、雍州、凉州之外,其他的幽州、冀州、青州、并州等大幅中原疆域都从未涉足,甚至连洛阳、长安这两都自己都没去过……而他,曾在心底里多么渴望自己能将大汉的旗帜插遍这万里江山上的每一寸土地啊!但是,现在,这一切在自己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实现了……
心境一阵激荡之下,他不禁泪眼蒙眬,轻轻吟道:“束发读诗书,修身兼悟道,仰观与俯察,雄略胸中存。躬耕从未忘忧国,习经总为解民困。凤兮凤兮思高翔,世乱时危要来拯。茅庐承三顾,促膝纵横论。半生遇知己,斯人相与归。一朝携琴随君去,羽扇纶巾赴征尘。龙兮龙兮风云会,一腔碧血映天日。归去来兮吾夙愿,余年还做陇亩民。清风明月入怀抱,猿鹤听我再抚琴……”
司马懿听着听着,亦是唏嘘流泪不止。
诸葛亮吟罢,凝住心神,他的手指抚过高山,抚过河流,抚过平原,最后在自己当年隐居躬耕的豫州南阳郡那里停了下来。他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它,喃喃地说道:“亮多么希望自己所看到的这幅巨图能够成为现实啊……天下不再有蜀、魏、吴三个国家,九州八荒复又归于一统,连东胡西羌都闻风归附……四方风调雨顺,庄稼连年丰收,官府政清吏廉,百姓安居乐业,驿道四通八达,万民共为一家……尧舜禹三代之盛世重现于今……”
然后,他转过脸来,目光炯炯地正视着司马懿:“仲达,你接得下这幅宝图吗?”
司马懿看着这幅蜀锦巨图,满脸肃穆之色,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这幅图,现在亮就将它赠送给你了。”终于,诸葛亮款款说了这一句话。然后,他慢慢又回转过身,悠悠而言:“亮,就此告辞了。”
望着诸葛亮渐去渐远的背影,司马懿热泪盈眶,猝然一声长啸,那啸声清越若凤哕,沉浑若龙吟,飞扬激越,直入云霄。
诸葛亮身形一停,撮了撮口唇,便欲与他共鸣相和——不料却引得胸口微微一阵刺痛:原来自己的肺气已虚,是再也打不起那一声清啸了;就算勉力应和,自己亦是力有不逮……
他双目一闭,两串清泪滴滴而下!
“哗啦”一阵声响,六枚金光闪闪的铢钱撒落在书案上,排了开来,卦象乃是同人卦,卦中第四爻变动。
司马懿一副宁心静气的模样,缓缓睁开眼来,沉吟有顷,方才轻轻翻开放在手边的《易经》书简,只见同人卦的卦辞是:“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第四爻的爻辞是:“乘其墉,弗克攻,吉。”面对这六枚铢钱排成的卦象,他轻抚长髯,双眸微闭,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隔了许久,他才徐徐开口说道:“《周易》乃古今第一奇书,钩深致远、探赜索隐,圣人用之以测天下之事,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为父曾命尔等深研细读,近日习来可有心得体会?今天,尔等且将为父面前这一卦细细解释听来!”
他这话是问向他的两个儿子的。司马师上前细细一看那卦象、爻辞,喜形于色,道:“父帅,看来咱们此番征讨诸葛亮,实乃天佑人从,无往不克!这同人卦上讲,利涉大川。此话确是不假。孩儿得到消息,据称蜀军上下已然尽知诸葛亮病情危急,早就是人心惶惶、窃窃不安了!父帅何不乘此良机,潜军进取一举荡平蜀寇?”
一听此言,司马懿的两道长眉微微一颤:此子魄力十足,霸气溢然,倒也堪称折冲厌难之材,只是稍稍有点儿好斗之性。他在心底微一转念,正欲开口。
“且慢。”司马昭清朗异常的声音使他不禁心头一动,便默然侧耳倾听。
“大哥请看这同人卦第四爻爻辞:乘其墉,弗克攻,吉。这说明,整个战局虽然对我军大大有利,但近段时期还是慎于用兵的好,力求全师保胜,不宜急于一战,以待底定功完之机。”
司马懿微微点头,司马昭洞烛先机而临事不惑,亦为一代韬略奇才。于是,他这才缓缓开口:“你俩的意见都不错。依为父观之,此卦、此爻乃是‘沉静则吉,妄动则凶’之象,占卦之人不可贪一时之小利而误失一世之大业,须谋定而后发,择机出击。诸葛亮虽然身患重病,但他部下十余万蜀军士气犹盛,岂可轻撄?真要潜军秘讨,也得待他真正身殁之后再相机而动……”
“父帅,诸葛亮他活不了几天啦!”司马师不禁提醒道。
“正是因为他正奄奄病重,才要更加防范。万一他施出诈死诱敌之计怎么办?”司马懿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要沉住气,静观其变——越是临近最后胜利的关头,咱们越要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说着,他又俯下头去看了看那卦象爻辞,如同瞻仰一位先知一般,目光里充满了无限的信任和尊敬。敬卦、敬爻,在司马懿心目中,就是敬天、敬道、敬命。他这一生几乎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他不会不相信案头这本《易经》。它是他征战决断,处事谋略常用不误的法宝,它引导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成功,走近理想,所以他几乎只相信它。在前朝建安二十二年,三十八岁的司马懿作为僚佐随同魏武帝曹操西征益州,一日临战前为曹操占了一卦,乃是解卦,卦辞为:利西南。无所往,其来复吉。有攸往,夙吉。第六爻动,爻辞为: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
根据卦象、爻辞,针对当时的战局,司马懿经过深入研究,全面辨析之后,就向曹操进言:“此时刘备以诈力而虏刘璋,蜀人未必倾心附之也!而他竟不顾此情与孙权远争江陵,真乃机不可失矣!如今丞相骤克汉中,益州震恐,军民不安,您若速速进兵临之,敌必瓦解,全蜀可得。圣人不能违时,亦不可失时。请丞相明断之。”然而曹操认为他年少心大,口出躁言,竟讽刺道:“人若无足,既得陇,复望蜀耶?”并未采纳他的建议就收兵北归了。结果他前脚刚走,刘备便与孙权达成和议而后脚赶来,出师剑阁关,杀掉夏侯渊,一举抢占了汉中要塞,封住了曹操进蜀的西南门户。曹操这时才悔悟过来,自知察言不慎,痛失良机,忍看三国鼎立之势已成,却又无力挽回,抱憾终身。临终之际,曹操念及司马懿言无不中,谋无不成,实乃栋梁之材,便调任他为曹丕的太子少傅,辅弼曹丕开基建业。追昔思今,司马懿怎能不将《易经》倚为圭臬、奉为神明呢?
司马师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开口禀道:“父帅您还是太过谨慎了。据咱们设在蜀军中的眼线来报,诸葛亮的长史杨仪和他的先锋大将魏延素有积怨,倘若诸葛亮一死,他俩说不定就会为争权夺利而大打出手……这难道不正是我们乘隙而进的最佳时机吗?”
“哼!师儿啊,你真是把诸葛亮想得太简单了!区区魏延、杨仪二人,恐怕早已在诸葛亮的筹谋之中,难以成为破坏蜀军安全的隐患了!你逮不到什么可乘之隙的。”司马懿看向他去,“为父也知道,你是急着催促为父击溃蜀寇,立下大功之后再冠冕堂皇地响应董司徒、崔司空等的劝进九锡晋相之事吧?告诉你,古语讲得好,唯圣人能内外无患,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你切切不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只见其外,不见其内;只见其利,不见其弊……”
他正说之际,却听寝帐门帘外传来了牛恒的呼声:“大将军,属下有急事相禀!”
“进来……”司马懿听出牛恒的话声里似有一丝惊慌,便急忙答了一声。
牛恒进了帐室之后便向司马懿抱拳禀道:“大将军,朝廷传来八百里加急快骑讯报,辽东太守、乐浪公公孙渊反了!他公然自立为燕王,并已起兵直扑幽州边境而来……”
“怎么回事?”司马懿面色剧变,“公孙渊他废叔夺位还没多久,朝廷亦以虚礼默许而羁系之,他怎地又会猝生异志而割据作乱?”
“听说……听说是陛下颁下一道圣旨将他逼反的。陛下以明升暗降之法调他入京担任太尉之职,结果一下便把他逼反了!”
“陛下这……这……这是想干什么?他不是给我大魏凭空添乱吗?孙资、刘放他俩怎么不阻止他?尚书台怎么不阻止他?怎能由着他如此胡来?”司马懿勃然怒道。
牛恒弯着腰认真禀道:“启禀大将军,据说陛下这道诏书是他自己亲笔写好后揣在龙袍里带上九龙殿亲口对外发布的。中书省和尚书台当时都被弄了个措手不及,自然是阻挡不住了……”
“唉!这简直是胡闹嘛!对付那公孙渊,本帅早有计策在胸。如今陛下乱发诏书打草惊蛇,实在是……实在是棘手啊!”司马懿咬牙忍住怒意,沉思片刻,又问道,“裴潜他们那里作好了应付公孙渊之乱的万全之备了?”
“恐怕还没有……”牛恒轻轻地答道,“属下稍后就以您的名义写一封密函送到裴大人那里去?”
司马懿微微闭上了眼,沉沉地点了点头。
这时,司马昭却双拳一捏,失声而道:“哎呀!坏了!父帅,董司徒、崔司空、高廷尉他们为您劝进九锡晋相的事儿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这、这、这,您看……”
“唔……现在还能再去想什么劝进九锡晋相之事吗?说不定本帅稍后打退蜀寇之后,便要迅速拔兵北上,前去辽东平叛了。”
“那……父帅,您的意思是劝进九锡晋相之事暂时就搁下了?这……这怎么行?”司马师一愕,“依孩儿的意见,他们那边该劝进还是得劝进啊!”
司马昭看了他大哥一眼:“大哥……古语讲:小不忍则乱大谋。看来,咱们只有通知董司徒、崔司空、高廷尉他们,在父帅殄灭公孙氏之后再来推动此事了。”
“可……可是,你瞧董司徒、崔司空那一大把年纪,他们还撑不撑得到父帅从辽东班师回朝的那一天啊……”司马师皱着眉头说道。
“虽是如此,那也没办法!”司马懿一锤定音,“牛恒,从现在起,你帮助本帅搜集一切有关辽东方面的情报呈上来!”
“是!”牛恒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
他们正交谈着,寝帐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匆匆跑近。帐内诸人一下全都住了口,却见门帘一掀,周宣面色慌张地一头撞了进来:“仲达!仲达!刚才西北夜空有一颗赤芒多角的巨星陨落了,而且落去的方向正是五丈原。”
“巨星陨落了?”司马懿浑身一震,双眼大睁,“难道……”
“诸葛亮死了!”周宣直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诸葛亮真的死了?”司马懿喃喃地自语,“他真的死了?”
“不错。大将军若是不信,就请随周某走出帐外一观星象。”周宣恭然躬身而答。
刹那之间,司马懿只听到自己心房深处仿佛有一块水晶般的东西“叮”的一下粉碎了,一股尖锐的疼痛顿时刺激了他全身的神经……他颓然坐倒在胡床上,半晌缓不过气来。
周宣双手一拱,喜上眉梢,向他继续讲道:“周某在此恭贺大将军了。诸葛亮已死,大敌已除,您自此可以安枕无忧了!放眼天下,再无他人堪称您之敌手矣!”
司马懿神色一凛,倏地一跃而起,一把抓住了他的袖角:“周师兄!关于诸葛亮已死的这个消息,您一定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能外传!”
“这……这是为何?”周宣大惊。
“倘若全军上下闻知诸葛亮身亡的消息,一定会群情兴奋,不顾一切地催着本帅赶快兴兵前去攻打蜀军。但诸葛亮乃是何等厉害的角色?他必会在自己身后留下相当凌厉的后招,诱使我军自投陷阱。”司马懿凛凛的目光紧盯着周宣的双眸,面色冷峻得出奇,“刚才本帅所占的那同人卦第四爻爻辞正是‘乘其墉,弗克攻,吉’。这恰巧是冥冥上苍对本帅最冷静的提醒啊!”
“唔……周某明白了。”周宣深深地点了点头。
绵绵秋雨中,姜维和杨仪带着二万人马为南返大军殿后,缓缓朝汉中郡进发。队中依然载着那辆四轮车,上面撑着青罗伞盖,车中却坐着丞相大人的木像,依然是羽扇纶巾、鹤氅皂绦的潇洒打扮,显得颇有几分生气。
坐骑颈项上系着的鸾铃在细雨中清脆而凄婉地振响着。这条斜谷汉水间的路,姜维已经来来去去许多次了。他还记得半年之前,正是春和日媚,暖风拂面的时候,他随着丞相从这里经过,意气风发地开始了第六次北伐关中。而现在……
凄风苦雨之中,已经桃落菊开,物是人非了——姜维只觉自己所熟悉的、所尊敬的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再也无处寻觅。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不知是什么液体无声地流进姜维的嘴中,像雨像泪又像血,百味杂陈。一幕幕情景浮现在他脑际:诸葛亮从病榻上撑起身来,正视着他郑重道:“伯约,大军南返之时,由你来总领后军……”
姜维懂得这个部署意味着什么,肃然而答:“丞相请安心。维以死守之!”
“届时司马懿他必会率军追来,铁蒺藜是再也拦他不住了,而你自然是敌他不过的。”诸葛亮慢慢地说着,一个字一个字地仿佛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一般,“那时,你再把本相的那尊坐像推将出来。那样,司马懿就不会为难你们了。”
“真的?”姜维抹着泪水,嘶声问了一句。
“当然是真的。”诸葛亮静静合上了双眼,轻轻躺了下去,“伯约啊!从今之后,我大汉天军的战略转为守势,务求保境安民便可。你一定要记住啊!老百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
“报——杨大人、姜将军,司马懿大军正在后面追赶我军,目前正距离此地二十余里!”斥候飞马来禀,打断了姜维的悠悠思绪。
“怎么办?”杨仪失声而呼,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不用怕。”姜维心底虽然激荡非常,脸上表情却是十分沉着,“请杨大人即刻下令,马上让后军回戈转为前军,所有旌旗戟指朝北,摆开八卦之阵,严阵以待。等到敌军扑近之时,在阵前列好十三面牛皮战鼓一起擂响,顺势再将丞相大人的尊像推将上前,来个以假乱真之计唬一唬魏贼!”
“好!一切就依你所言!”杨仪一边颤声答着,一边抹着额上的冷汗,急忙去中军落实督办这些部署了。
姜维转过坐骑,望着后面的来路,神色一片怆然。司马懿有十余万大军,而蜀军只有两万人马殿后——姜维自己也很清楚,目前蜀中无人再是司马懿之敌手,更何况魏延、马岱各带部曲已擅离而别。但,姜维已经别无他路可以选择。无论如何,他都要竭尽全力阻击司马懿,决不能让他逞凶肆威,否则自己如何对得起丞相大人的临终重托!
“丞相啊!您在天有灵……保佑我大汉将士吧!”姜维在心底默默地祈祷着。这时,在一旁的副将刘诺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低沉而有力地说道:“姜将军,没事儿的,司马懿不会乱来的。”
姜维瞧着这个谜一般神秘的丞相侍卫首领,一愕之余,也不及多想,连忙指挥蜀军兵马很快在路口布下阵来。隔着层层雨幕,他仍能听到数万铁骑动地而来的隆隆蹄响。难道自己沿途撒下的铁蒺藜竟是全然失效了?
“报——十三里!”
“五里!”
姜维甚至能看到栈道的尽头飘出写有“魏征西大都督司马”字样的大旗了!他的心倏地悬了起来,习惯性地转过头去寻找青罗伞盖下那位摇扇而哂的丞相。然而,那里,映入他眼帘的却是那一尊宛然如生的木像,正用凝固成永恒的微笑回应着他……即便如此,“他”似乎也给了姜维心头莫大的慰藉!
隆隆战鼓之声中,姜维挺枪纵马,正对着狂扑过来的伪魏兵马,长啸而出,一如半年之前刚杀出斜谷道之际一样锐气逼人!
司马懿父子三人的战马冲在最前面,他们望到姜维自斜刺里杀出,都不禁怔了一怔!
“司马老贼!你又中了我家丞相的妙计了!拿命来!”满腔是锥心刺骨的剧痛,而脸上装出的却是不可一世的狂傲笑容。在最想痛哭的时候,姜维却不得不扬声大笑!
他清楚地看到司马懿愕然地一拉马缰勒住了坐骑,直直地看向自己的身后——那是蜀兵们簇拥着的载着丞相木像的四轮车,还有一面高高扬起的旗帜:“汉丞相诸葛。”
司马懿遥遥地望着这一切,脸上表情竟有说不出的复杂,让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明切。他蓦地一扬马鞭,身后的数万铁骑齐刷刷地停了下来!这时,司马师、司马昭、牛金、胡遵等人都拍马靠近围在他的身边,分明是在七嘴八舌地争相劝说他下令继续杀上前来!
过了短短的一刻,司马懿突然做出了一个几乎令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的举动——他手中马鞭高高一挥,硬声下令道:“诸葛亮原来是诈死!前边恐有伏兵,我军全速撤退,不可久留!”
他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魏军诸将从他身旁悻悻然散了开来,魏兵严整之极的阵脚于是在蜀军破喉而出的呐喊之声中开始松动、摇摆,最后竟乱成一窝蜂似的纷纷后退。
而司马懿在拨转马头的一刹那,回过头来迅速望了一下端坐在四轮车中的诸葛亮木像,谁也没见到他眼角似有泪光隐隐一闪而逝!
仿佛一阵疾风,数万魏军铁骑就这样一矢不交、一枪不碰地卷旗扬尘惶惶而去。
望着他们远遁的背影,姜维策马立在那尊诸葛亮木像身畔,终于由哽咽抽泣变成了失声痛哭。丞相!您的遗计又一次奏效了!连老奸巨猾的司马懿也被您一具遗像吓得抱头鼠窜……然而,当一切的光辉和绚烂都随您而去了之后,我们又该如何在日趋灰暗的平淡、平庸中挣扎着自存自立?
在山间栈道上,溃退的魏国士兵扛旗拖矛,丢盔弃甲,纷纷鼠窜,很是狼狈。
司马懿乘着枣红马在满是泥泞的路上缓缓而行,目光直视前方,默默不语。司马师似是按捺不住,待四下无人注意之时,打马凑到父亲身边问道:“父帅——那诸葛亮的确是早已身殁而亡了呀!刚才咱们看到的肯定也是别人易容化装而成,就像您在上方谷那时一样。”
司马懿仍是不言不答。
司马师又道:“无论真伪虚实,您当时还是应该挥师杀上前去与他们交锋一番。唉!咱们今日不战而退,一定会被朝中那些政敌们抓住大做文章,甚至还会编出死诸葛吓走活司马之类的谣言对您百般讥辱。这对您如日中天的隆隆声望实在是大大有损害啊!”
“师儿,你听着。智不足以统理万物,仁不足以惠养万民,明不足以烛照万机,威不足以摧灭万难,功不足以显耀万世,这才是为父深以为耻之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为父感到耻辱。他们若要讥笑为父,也只得由他们去了。只要真正的胜利最终是属于为父的,一切皆不足论!”司马懿将马一停,侧过头来直盯着他徐徐讲道。他的表情深沉如大海,平静似天空,仿佛任何风浪也不能稍加扰动。
司马师的双唇颤抖着,不敢再唠叨什么了。
司马昭也从后面拍马上来,与他大哥并肩而立,望着父亲如此沉肃的神情,不禁敛息起敬。
司马懿深深注视着他俩:“你兄弟俩自信在用兵韬略上能胜得过姜维吗?”
司马师、司马昭互视一眼,毅然而答:“能。”
“那就成了。”司马懿双目微微一闭,拨过马去,话声从前边顺风飘来,“益州,就留给你俩将来去平定吧!那桩奇功,也留给你俩将来去亲手建立!我司马氏四百年世食汉禄,为父实在是狠不下这份心肠……”
他一边催马前行,一边仰起头来望向苍黄的天空,在心底默默自语道:“孔明兄,懿对你可谓仁至义尽矣!你在天上也该安然瞑目了吧?即便天命在我司马家一族,懿也决意要做西伯姬昌,终身不行有瑕有疵之事!大汉一脉,懿是断然不会亲手损毁的。至于你所效忠的那个刘禅伪帝,他自己将来能不能守住你和刘备并肩联手辛辛苦苦为他打下的这偌大基业,那就是你和我都无法左右的气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