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蜀联盟已经结成,诸葛亮大军已经抵达汉中郡,我关西边境形势实是岌岌可危!”司马懿指着大将军府署议事厅正壁上的关中军事地形帛图,开门见山地肃然言道,“各位将军、大人,你们以为此番诸葛亮进兵北犯的所由途径应在何处?”
凉州刺史孟建双眉紧锁,显得甚是忧虑:“诸葛亮前几次发兵进犯,都是从祁山方向来袭——这一次他莫非仍是直攻祁山大营而来?”祁山位于他所辖的凉州境内,万一诸葛亮真的再次兵取祁山,他肩上所承受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这如何不让他愁眉不展?当年在“青云山庄”求学之时,他已知道自己的才识远远不及诸葛亮,而今在关西与他正面对敌,自己岂有招架之力乎?
破虏将军邓艾却不以他的深忧多虑为意,换了另外一个角度说道:“依邓某之愚见,诸葛亮这一次应该不会再重复前几次进兵北犯的路线了——因为他知道咱们一定会在凉州一带层层设防,不断消耗他的锐气。一个祁山、一个街亭、一个陈仓,这三大要害中任何一个都足够让他‘啃’上个一年半载的了!说不定,他会剑走偏锋,自秦岭往东,再由子午谷而北,闯过武功山,以最快的速度走最短的捷径,只需十余日便可打到长安城下……”
司马懿认真听了他俩的意见,一言不发,又把目光转向了赵俨,款款问道:“赵军师,您的意见呢?”
赵俨是当今魏国军事经验最为丰富的一代宿臣,而且自诸葛亮首出祁山之时起他就一直在协助曹真对付蜀军,所以他对蜀军的战术战法之了解始终是远超常人之上。他听得司马懿点名而问,便在座席上将上身一挺,凝神敛气,一边抚着白髯,一边慢声而道:“这个……依本军师看来,诸葛亮一生行事最是严谨周密,决不轻易弄险!况且,他蜀国的家底只有那么薄,他也舍不得浪费——再加上我大魏在武功山、子午谷一带的沿山栈道上设立了重重岗哨,他们稍有异动,而我军就在长安立即有所察觉!这样一来,蜀军以‘奇兵’偷袭长安,便再也‘奇’不起来了!那咱们只需待在子午谷栈道出口给他来个兜底包抄就行了!”
他这话一出,帐中其他将领都哈哈大笑了起来。邓艾“腾”地一下涨红了脸,便要前来争辩。赵俨却不理他,把目光倏地落在了关中军事地形帛图的一个地址之上:“本军师这几日思之烂熟,愚见如下——这斜谷道倒有可能是诸葛亮此次进兵北犯的一个重要来向!”
“斜谷道?”雍州刺史郭淮愕然一惊,“赵军师您有没有搞错?斜谷道是渭河平原通往汉中的出入口,也是咱们关中大军平时最为着意的关隘……诸葛亮他不会傻到在咱们眼皮底下运兵来袭吧?这不是自己送上门来受死吗?”
“唔……本帅倒认为赵军师所言甚是。”司马懿这时才开口了,深深地赞了赵俨一句,同时转头看向郭淮,“郭牧君啊!你有所不知,这世间有时候看起来最危险的地方,说不定恰巧正是最安全的地方!”
“赵军师和大将军您是不是都太过虑了?”郭淮微微摇了摇头,直接便提出了自己的反面意见——这种“畅所欲言、无话不谈”的议事氛围是在司马懿的极力倡导之下建立起来的。他有根有据地辩驳道:“首先,咱们在斜谷道北关放了八千精兵把守,诸葛亮意欲偷袭得手几乎是有如登天之难;其次,就算诸葛亮运兵奇袭得了斜谷道北关……那里山道崎岖、坡斜路窄,他的后方粮草供应又如何跟得上来?咱们只要挥师一卷,他们就再也站不住脚了,还不得乖乖地沿着原路退将回去?”
司马懿听着,却是沉吟不答——据他派去潜伏在蜀国内部的“眼线”送讯来报:诸葛亮在此番北伐之前已经发明了一种名叫“木牛流马”的运输器械,运送粮草又多又快又小巧便捷,只怕诸葛亮这一次进兵来犯时的后方粮草供应可谓顺畅自如、毫无迟滞矣!
但目前“木牛流马”的样图,司马懿还没有亲眼看到。所以,他也不好向帐下诸将明说什么,就随口而道:“郭牧君,身为将士,千万不可存有‘依险自恃’之念。斜谷道北关固然险要,但它亦决非不可逾越之天堑。司马昭,你替本帅拟写一份手令给斜谷道北关守将何迟,提醒他切要小心。还有祁山大营那里,就仍由孟建刺史回去亲自驻防。子午谷那边,梁机你立刻亲自前去巡查,让那些守将昼夜不息地加紧警戒……”
他正说之间,突然厅门外传来了“哗啦啦”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连自己的话声都被一下掩盖住了,什么也听不到……
司马懿静默了片刻,待得那阵巨响逝尽之后,厅内重又归于寂然,他才将两眼朝梁机一横,示意他出去看看是何缘故。
这时,却听厅门外又是一阵长笑之声响起,太史令、赞善宣化大夫兼关中大军军祭酒周宣一边施施然迈步而入,一边摇头晃脑地说道:“哎呀!你们关西的朔风好大啊!连操练场上碗口那么粗的帅旗旗杆都被吹断了!”
原来是帅旗旗杆被大风吹断了呀!厅中诸将这才回过神来——平蜀将军胡遵当场就叫道:“这个鬼天气!看来今后这旗杆要换成海碗那样粗才行了!”
周宣仍然旁若无人地抬步走到司马懿书案之前,右手一伸,向他递了一张纸条过来,口中禀道:“大将军,这是周某今日观风望气而得出的占断。”
听到他这样的话,厅上诸将当中有不少人忍不住掩口暗暗窃笑。而周宣却仍是双目直视司马懿,一点儿也没有因遭别人嘲笑而失神失态的模样。
“唔……真是有劳周大夫了。”司马懿伸手接过那张纸条,在它上面飞快地扫了一眼,就收进了自己的袍袖之中。然后,他举目环视了一下厅中诸将,强调道:“刚才本帅的吩咐,你们听清楚了吗?”
“末将听清楚了。”司马昭、孟建、梁机三人开口而答。
司马懿低下头沉思片刻,还是感觉斜谷道那里的情形不能让人完全放心,冷声又道:“不行!斜谷道乃我大魏进出汉中之地的咽喉之道,千万不可怠忽——胡遵、牛金,你二人齐率三万兵马前去进驻斜谷道北关,一方面对它严加把守,一方面须得伺机而动。在必要的时候,咱们还须得握紧拳头主动出击、御蜀寇于国门之外!”
“末将遵令!”胡遵、牛金二人出列,齐齐抱拳躬身而答。
司马懿吩咐完了这些军机要务之后,便让诸将退下遵命而行。他用拳头轻轻捶着自己的腰杆,坐回到了胡床之上,正欲与周宣谈话。
就在这时,厅门外突又进来一个亲兵禀道:“禀大将军,斜谷道北关守将何迟派了一名特使乘八百里加急快骑前来禀报紧急军情……”
“斜谷道北关?”司马懿心头“砰”地一跳,暴吃一惊,“快快让他进来!”
“启禀大将军,斜谷道北关告急!三日前蜀军一批为数不少于四千的敢死之士乘夜狙袭了北关城池……他们是从悬崖峭壁上偷攀进来的——何大人带领众兄弟在那里拼死抵抗,也没能将他们尽驱而出。这三日之间,蜀寇援兵已是源源不断地增调而来,其中的南蛮‘藤甲兵’最是厉害,力气又大,身手又刁,皮厚肉粗,咱们军士十个合起来才打得赢他一个……”
何迟派来的那名特使一进大厅便跪在地上急声禀报着,语调快得就像被火焰焚烧的干竹筒一般噼里啪啦直响。他浑身衣衫血迹斑斑、残破不堪,到处是披一块、吊一缕的,一看便知是从枪林箭雨中奋命拼杀而出的。
“唔……你是何迟手下何人?目前何迟那里的战况究竟如何?还撑持得住吗?”
司马懿双眉暗皱,脸色却平如秋水,沉沉而问。
“启禀大将军,下走乃是何迟帐下的亲兵校尉刘巩,前天夜里奉了何大人一道告急血书,拼命杀出重围,特来向您紧急求援。”那特使一边朗声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卷殷红点点的帛书,双手高托过顶,呈了上来。
司马懿见状,将眼色暗暗一使,侍立在他身畔的司马昭会意,疾步过来便接了刘巩呈上的那份“告急血书”。
司马懿是认得何迟的字体笔迹的,一眼便辨出了这份血书实为何迟的真迹。他细细看罢,有些惊讶地问道:“何迟在这‘告急血书’上谈起,他还有紧要事宜委托了你前来口头禀报……那是何等样儿的紧要事宜?你且速速道来。”
“这……”刘巩张口欲言,忽又想起了什么,目光往议事厅内左右一扫。
司马懿一见,举手一扬,厅堂之上的侍卫、仆役们会意,纷纷退了下去。
一时之间,厅堂之上只留下了周宣和司马昭陪侍在司马懿的身边。
看着周宣和司马昭二人,刘巩脸上仍有迟疑之状。司马懿冷冷说道:“周大夫和司马郎官都是本座最为信任的心腹之人——刘巩,任何事情你当着他俩的面尽可坦陈直言而无妨!”
刘巩“唔”了一声,伏地恭然而道:“大将军,下走此番前来告急之际,何大人贴耳告诉了下走一个绝密消息——他察觉此次蜀寇来袭,可能关中帅府伏有诸葛亮的内奸与外敌里应外合、遥相呼应,否则北关城池的要害之处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暴露在贼兵的炮石弩箭之下的……”
“什么?帅府里伏有诸葛亮的内奸?”司马懿面色一紧,“何迟究竟察觉到了什么?谁是内奸?”其实,他先前也一直在暗想:斜谷道北关本是城坚墙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匆匆告急,没有内奸泄露城中军情,是绝不可能会出现这等情形的。
刘巩仍是伏在柏杨木地板之上,并不抬起头来,道:“大将军,倘若您要想知道谁是真正的内奸……这个,恐怕只有恭请您移步近来了……”
“移步近来?”司马昭脸色骤变,右手一下按紧了腰间的剑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司马郎官不必多心——下走是经过门外守卒搜身后进来的,身上并无一物。”刘巩仍是埋头伏地,恭恭然而道,“大将军请容下走禀报,下走领命临行之前,何大人为防泄密,已将他所察觉到的内奸姓名以刀刃刻写在了下走脊背的肌肤之上,连下走自己都瞧不见那字迹……所以,下走才贸然恭请大将军您移步近来观看了……”
说着,他将自己背上的衣裳拼命一挣,“哧”的一响裂了开来,顿时露出了血污遍布的宽阔脊背——那上面有一道道深浅不一、长短各异的血痕横七竖八地刻画着,赫然便是一行行触目惊心的“血字”!
“义士啊!刘君真乃举国无双之义士啊!”司马懿一见,饶是他个性深若渊潭而纹风不动,也不禁悚然变色,当即便从胡床上一跃而起,直向他身畔趋奔而来,伸出双臂便欲扶他,“好!好!好!且让本座细细辨认一下这些内贼的姓名——亏你这刘君是怎么忍得下这份剖肌裂肤之痛的……”
就在他堪堪走近刘巩身旁一尺之际,一直弓身跪地的刘巩猝然间便动了,他的这一动,并不是举手投足的起伏之动,而是犹如卧虎骤跃、兀鹰展翅、灵豹捕食,来得迅捷如电而飘忽如风!
司马懿只觉眼前一花,接着便听得“嘭”的一声闷响,自己的胸膛如同遭到千斤铁锤的重重一击,整个身躯都似皮球一般被震得飞滚而起,倒翻出去二丈开外,“啪嗒”一声摔落在地板之上,一时竟是爬不起来!
原来这刘巩负痛隐忍、苦心孤诣,便是为了此刻向司马懿发出这足有数百斤之力的惊雷一击!
“父帅……”司马昭最先醒过神来,蓦地一声厉吼,拔剑在手已是飞身刺出,去势如虹,“嗖”的一响,剑锋竟已深深没入刘巩的腰际!
刘巩却似石头人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司马昭的青锋长剑横插进他的腰际,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两眼直盯着司马懿那具直挺挺地平躺在地的身躯,同时哈哈笑道:“司马懿!刘某终于不负丞相大人的使命,一拳了结了你的性命了!丞相大人!您北伐途中之大敌已除,我大汉复兴有望了!”
就在他扬声大笑之际,守护在议事厅门外的侍卫武士们听得里边的异响,已是纷纷冲了进来,将刘巩围在了当中。只有坐在偏席上的周宣,初时乍见司马懿遭袭之际似乎脸色微变,但旋即已恢复成一脸淡笑地望着场中的一切情形。
“父……父帅……”司马昭丢了剑柄,声音里明显地带出了哭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司马懿那里扑去,“快……快来抢救大……大将军啊!”
“哭什么哭?为父的身子骨还没那么脆呢!哪里就能被人一拳打散啦?”随着一个冷峻而熟悉的声音缓缓响起,却见那一直横躺在地的司马懿居然用双肘撑着地板慢慢爬了起来。
“你……你……”刘巩脸上笑容一僵,呆呆地瞪视着司马懿,如同大白天见到了鬼一样,双眼睁得像铜铃般大,“不……这……这么可能?刘某这一拳平日里足可以打死三头牛呢……”
“父帅!”司马昭已然滚到了司马懿身旁,一边手忙脚乱地扶着他,一边泪流满面地望着他。
“没关系……没关系……你别乱了心神——为父这不是好好的吗?”司马懿向司马昭轻轻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哭泣,同时俯首看了一下自己的胸前——那一块衣襟已然被刘巩一拳打得粉碎,里边赫然露出了一片绿莹莹的玉鳞软甲!
原来就是这一件贴身玉片软甲替他挡住了刘巩足以开碑裂石的重重一拳!
“三年之前,本帅初赴关中持节掌兵之际,诚蒙陛下恤念本帅的安危休咎,临行时特意赠送了本帅这一套‘金丝软玉甲’……”司马懿仰天深深一叹,“本帅恭托陛下之洪福,今日竟能逢凶化吉、毫发无损,实在是万幸、万幸!”
这时,周宣也徐徐然长身而起,双掌一合,含笑而言:“《道德经》讲,‘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司马大将军如此念念自防,始终处于不危之地,当真是不必需要周某多言叨念了!”
刘巩顿时有若被人重重击了一记闷棒,脸色倏然一滞——自己腰间的剑伤疼痛也随即骤然剧烈发作起来,直痛得他额上冷汗直冒:“你……你这老贼好生狡猾!”
“你以为你这一次以‘苦肉之计’狙袭暗刺真的是‘天衣无缝’吗?”司马懿唇边笑意微泛,伸手指了一指周宣,“你绝对不会知道:本帅这里有一位神机妙算的高人,他早已推算出了你今天要来行刺本帅……所以,本帅对你早是结网以待了!”
“不可能!我刘巩自八年多前在丞相大人还未初出祁山之际就以陇西难民的身份潜伏在了何迟的身边,一直没有暴露!直到半个月前刘某接到丞相大人‘里应外合’的绝密指令,才赚得了何迟的血书来见你……你怎么会察觉得出来?”刘巩冷冷硬硬地说着,同时伸手指周宣,“他这个老头儿又凭什么推算得出来?哼……你骗人!”
“你不相信?这张纸条就是这位高人刚才写的占断之语,你自己瞧一瞧吧!”司马懿一声冷笑,将袖中刚才周宣所递的那张纸条,一下取了出来,轻飘飘地抛在了刘巩的脚边。
刘巩的目光在那纸条上一瞟,看到它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字迹:“风吹大旗而折杆,必有刺客来行凶!”
一见之下,他的声音顿时颤抖了起来:“这……这怎么可能?!”
周围包围着他的魏军武士们也将那纸条看得分明,一个个将又惊又服的目光投向了周宣——这个看似毫不起眼的老头儿竟真是神了!
“刘君,你也是一位大忠大义的国士啊!诸葛亮能揽到你这样的人才在他麾下,实在是了得……只可惜,他不该让你这样忠义两全的国士如此亲蹈死地——他为了使北伐一举功成,忒也急功近利了些!”司马懿手抚须髯,慨然而道,“若是换了本帅是你的主公,日后必能保你才尽所用,前程远大!刘君,倘若你能洗心革面、归顺大魏,本帅定会既往不咎,给你拜将封爵,不吝重赏!”
刘巩却朗声而笑:“司马懿,任你巧舌如簧,说得天花乱坠,刘某也决不会背主求荣——刘某此来,早已深怀必死之志,何劳你来诱降?!”
司马懿眉角掠过一丝痛惜之色:“本帅真的是爱惜你这个忠义兼备的人才啊……”
看到了司马懿那片亦真亦假、似真似假的表情,刘巩的心底也不禁微微一荡。但他转念间想起当年在益州时诸葛亮对自己平日里推衣解食、谆谆教诲的恩待之举,他心头一硬,让那些杂念一下尽消无余。他凛然注视着司马懿:“司马老贼——你想知道何迟在临死之前托我向你口头禀报的是什么内容吗?我告诉你——他的原话就是提醒你,此番我汉军北伐,所携的‘连环弩’‘轩辕车’‘霹雳炮’实在是无坚不摧、攻无不克!你们魏贼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我会在黄泉之下等着看你们如何下来相陪的!”
说罢,他狠狠地瞪了司马懿一眼,仿佛要把他的所有印象都吸进自己的眼底,然后他伸出右掌将先前司马昭插进自己腰际的剑柄拼命往里一按——“嚓”的一响,那剑一下横贯了他的腰身,直没至柄!
在厅中所有人士意味复杂不一的目光中,刘巩静立良久,宛若一棵高大的白杨树轰然倒地,以一种英挺兀立的姿态,永远留在了他们的记忆之中……
终于,司马懿微颤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片沉寂:“国、国士啊!一定要厚葬……”
曹魏青龙二年仲春四月,诸葛亮奇袭斜谷道北关得手,十三万大军犹如决堤之河一举杀入关中渭河流域,直逼长安城外围的第一道关隘——郿县而来!
与他遥相呼应的是,东吴孙权也同时提兵十八万,分三路进攻魏国:西路方面,由陆逊、诸葛瑾共率四万舟师自长沙而袭江陵;东路方面,由张昭之子张承与宗室大将孙韶齐率四万人马从东关而直扑魏国的巢湖津口;孙权自己则亲率十万大军为中路主力,渡过长江从皖城往北仰攻魏国的合肥新城而来!
一时之间,魏国东西两翼烽烟骤起——在这万分危急的情势之下,明帝曹叡听从了中书令孙资、中书监刘放的建议,驰诏镇东大都督满宠为东线三军统帅,指挥镇南将军王昶、荆州牧州泰、徐州刺史田豫、合肥太守王观等从江陵、合肥、淮阴三个方向朝吴军分头发起抗击。
而面对西翼的蜀国攻势,孙资、刘放却安慰曹叡道:“关西雍凉二州有司马大将军坐镇,纵生天塌地陷之变,陛下亦可安枕无忧。”
而司马懿在关中这边得悉斜谷道北关失陷之后,也确如孙资、刘放所言,并没有乱了阵脚,立刻以胡遵、牛金为先锋大将而率三万铁骑在前开路,自己则亲率郭淮、邓艾、魏平等十万步骑押后而来,意欲在渭河之南展开第一场硬仗以最快的速度压住蜀军挺进关中的扩张势头。
渭河之南的十里坡处,烟尘如幕,腾空而起。“呼呼啦啦”的战旗声,“嘀嘀嗒嗒”的马蹄声,“叮叮当当”的兵甲碰击之声,还有“吱吱呀呀”的木牛移动之声混杂着,吵醒了沉寂整整三年的关中这一片丘陵河溪!
一辆四轮车在两排蜀军骑卒的拱卫之下缓缓前行,在上面超然而坐的诸葛亮气定神闲地摇着鹅羽扇,略显瘦削的脸颊露出了一抹深深的笑意:这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斜谷道北关,十三万大汉王师终于长驱挺进了关中腹地——八百里外的长安城,不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猎物”了!而自己的宿敌司马懿,这一次只怕也一定能被逼得现身迎战吧?只要他胆敢前来应战,本相就一定会叫他有来无回!
他正沉思之间,蓦一抬头,举目望见东北角上一块黑云翻卷而起,不禁微笑着暗一点头。与他同驾并行的北伐行营军祭酒谯周也将那块黑云觑得分明,从马背上转身过来正欲禀报——诸葛亮一扬手便止住了他,向刘诺吩咐道:“传令下去:前方将有大队魏兵来袭,令各部及时作好迎战准备!”
果然,只过了两三刻钟,前方一片狂风骤
“丞相,魏贼杀来了!”姜维从前边打马过来禀道。
“摆下八卦阵,给魏贼一个迎头痛击!”诸葛亮徐徐摇着鹅羽扇,面不改色地缓缓言道。
魏军骑兵的前锋主将胡遵一马当先,他生得宽脸大眼、浓眉密须,满面煞气四溢。他一边策马疾冲,一边将手中长槊舞得呼呼风响:“众儿郎!随我杀上前去,把诸葛亮这厮打回斜谷道去!”
牛金则在中锋督战而驰,打马紧紧跟随在他身后八丈之处——他远远瞧着那蜀国步卒一排排如同兵墙一般层层叠叠挤压过来而毫无退避之相,心头暗暗一惊:难道这数万蜀军步卒就真的愿意充当我大魏铁骑马踏人踩的活靶子?
他还未及多想,猝然看到对方步卒已经齐齐停了下来——然后,蜀军的方阵便如同孔雀开屏一般向左右两边缓缓铺展而来,一辆辆如同偏厢小屋般大的铁壳战车从他们背后疾驶而出,列出一条长长的防线护在了那数万步卒的前面。
接着,就在车阵的前方,一队队步卒飞奔而上,纷纷掏出腰间皮囊,“哗哗啦啦”地向地面上抛撒着什么东西。他们抛撒了大约一两刻钟的工夫,又纷纷飞快地退了转去。
牛金在中锋队内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些蜀兵步卒在地面上的所有抛撒之处,居然都闪闪灼灼地亮起了一片银星!他心念电转,急忙一扯缰绳,就要勒住自己的战马骤停下来:“不好!胡将军——前面有暗器!”
然而,一切都晚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一队骑兵陡然便似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一般纷纷哀鸣着滚倒在地!而那些前仆后继地冲杀上来的一队队骑兵也是再也无法闯进距离蜀军车阵前的十五丈之内!
“嗖嗖嗖”一阵暴响划过长空,那一辆辆铁壳战车顶篷一开,密如骤雨的弩箭从车厢里猛射而出,魏军铁骑顿时又是纷纷人仰马翻!
“哧啦”一响,牛金只觉犹如破竹裂帛一般刺耳,他亲眼看到:一杆粗若儿臂的弩箭笔直穿透了身边那名亲兵所乘战马的颈脖,然后再将那个亲兵贯胸而过,一下就把他钉死在地上!
这是多么迅猛而犀利的弩箭啊!牛金顿时脸色一白!更让他骇然失色的是:对方的弩箭并不是一波接一波地袭来的,而是如同道道激流一般绵绵不断地直射而至的!连细若发丝的间隙也没有!自己这边的骑兵连躲避退让的丝毫机会都逮不住!牛金的心头蓦地提紧了:难道蜀军的弩箭是能够永无休止地连环发射的?
“快!快!快撤退!”他拉着马缰,拼命向后退去,“不……不能再往前冲了!”
……
十里坡一役,短短一个时辰内,魏军便伤亡骑兵四五千人,而蜀军仅仅折损了八百二十余人。
司马懿的后续主力赶到之后,立即就在渭河南原扎下了营寨,不再前去妄行挑战。
“蜀寇就是用这个东西扎坏了咱们的战马马蹄?”司马懿手里拿起士兵们从战场上捡回的那些由蜀卒抛撒在地、扎伤己方马脚的东西,在眼前翻来覆去地观看着。
那是一件生铁铸造的利器,状若荆棘,中间一个铁球,球身生出四支锋利的尖刺,各有三四寸长。他往桌案上一掷,那利器便是三尖撑地而一尖竖立向上。他用手一推,那铁球上尖翻倒而下尖又起,始终是尖刺朝天,令触者不能避其锋而必被扎伤。
“哦——原来咱们的战马是这样被它扎伤的啊!”司马懿恍然大悟,深深地点了点头,又问牛金道,“亏得诸葛亮竟能发明出这等厉害的独门武器来!牛金你可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么?”
“启禀大将军,据那些蜀兵俘虏们讲,此物名叫‘铁蒺藜’,是用来专扎骑兵马脚的。”牛金抱拳答道。
“唔……有了这个东西,咱们的大魏铁骑就怕是难有用武之地了!”司马懿的眉头皱了一下,沉吟着又问,“听说他们还发明了‘连环弩’与‘百石弩’?把那些弩箭给本座瞧一瞧……”
胡遵将一支粗得就像婴儿手脚那般的蜀军弩箭双手捧着递了上来。
“好粗的弩箭!这简直是一杆长枪嘛!”司马懿把那弩箭抓在手中舞了几舞,脸上流露出一丝骇异之色,“他这一箭射来,怕是连一头牛犊也会被它洞穿而过吧?”
他正说之间,忽然瞥见那支弩箭箭杆上居然刻有一行铭文:
建兴十一年四月,中作部左典业、刘纯业,吏陈锋督,工杨深造,重八斤八两。
司马懿立刻明白了这行铭文的意思:“建兴”就是蜀汉当今的年号;“左典”“刘纯”二人,实际上就是蜀国兵器制造署——“中作部”内主管弩箭加工的郎官;“陈锋”就是这支或这批弩箭的现场督造官;而“杨深”就是这支或这批弩箭的制造工匠。难怪诸葛亮的这些弩箭质量如此过硬,原来他在军械冶制事务上的每一个环节都建立起了一套严密细致的管理体系!司马懿不禁暗暗叹服:这一点,自己须得向诸葛亮好好学习啊!
他微一转念,将那支弩箭随手递给了司马昭:“你把这支弩箭拿下去称一称,看一看它究竟有没有八斤八两重……”
然后,他面现愁云,转过来向众将深深而叹:“诸葛亮精于巧思、长于械器,能够‘物究其极、器尽其用’,本帅诚不能及也!诸君啊!在这三年之间,他竟已研制出这等厉害的武器——咱们纵有十万铁骑,亦是不能和他硬碰硬接的了!”
听到一向傲视当世、睥睨自雄的司马大将军本人也这么说,帐下诸将都面色黯然、垂头不语。
“大将军,若论工械制作之巧,我大魏也有一个奇才……”周宣若有所忆,徐徐进言而道,“他或许能与诸葛亮一竞长短……”
“谁?”司马懿眸中一亮,急忙便问。
“少府寺郎官马钧。”周宣款声答道,“大将军也许有所不知:皇宫之中的那座百轮水车和我们太史署的‘水动浑天仪’就是他制造出来的……”
“他如今人在何处?”
“陛下正在让他制造可以日行六百里的‘八轮追风车’和华彩无双的‘青盖沉香辇’……”
“唉!如此巧匠,岂能让他闲置于宫院之中做那华而无用之物事乎?”司马懿摇着头叹了一口气,“本帅稍后就要拟写表章,请陛下将他派往我关中大军帐前效力……”
正在这时,司马昭走了进来,将那支蜀军“百石弩”箭矢奉上,道:“启禀大将军,属下下去亲自称过了,这支弩箭恰有八斤八两之重,与其所刻铭文中的重量一丝不差……”
司马懿缓缓颔首而言:“从这小小一支弩箭,就可见得诸葛亮治军行事确是严谨异常,一丝不苟!你们都要向他认真学习啊!”
幽幽烛光之下,夜已经很深了,司马懿与赵俨还在寝帐之中对面凭几而坐,正在严肃而又紧张地磋商着关西军情。司马昭则在侧席以幕府记室的身份记录着他俩的交谈。
赵俨双眉紧锁,沉沉叹道:“大将军,这一次诸葛亮从斜谷道北关杀将而出,并在十里坡处以一役之威挫坏了我关中大军的锐气,直趋渭河南岸而来——他来势汹汹,又挟精械奇技之长,大有孤注一掷之意,而且所用纯系同归于尽的打法,实在是不可不深思预防啊!”
司马懿微微低头沉思片刻,将头蓦地一扬:“既是如此,依本帅之所见,唯有‘以守为本、伺机而攻’之策以应之!”
“以守为本、伺机而攻?”赵俨伸掌抚了一抚自己的须髯,有些意味复杂地瞧了他一眼,“司马大将军您这一计看似平平无奇,却本是此时此刻最为适当的一条万全之策。但是上一次诸葛亮在太和五年之时兴兵来犯,您已经用过一番‘以守为本、伺机而攻’之对策……当时戴陵、费曜等莽夫不明您的良苦用心,就一直攻击您是‘畏蜀如虎’,那个内外交迫的局面您又不是没见识过……这一次您若是再用此策,只怕又会激得诸将反弹起来,群情鼎沸。届时,您如何弹压得住啊?”
司马懿的脸色骤然一凝,语气也倏地变得又冷又硬:“俗话讲,‘打脱牙和血吞’。本帅认准了这是一条正确可行之策,就必定会将它坚持到底的!虽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本帅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这个……司马大将军择善固执、百折不挠之坚韧,固然令赵某敬服无比,”赵俨听罢,现出一脸的敬意来,“但是……那些粗莽好战之士们却未必能如赵某一般体会到大将军您的深意啊……”
“父帅……依孩儿之见,您这一次不必这么硬扛。”这时,司马昭却在侧案上搁下了笔,鼓起勇气插话进来讲道,“您不如马上写一封八百里加急快骑密函给中书省孙资、刘放两位大人,让他们劝说陛下发来一道圣旨,就称:要求我等固守关中隘口,不给诸葛亮任何可乘之机,坚持‘以静制动、蓄势而发’,如同上次一样再次拖得蜀寇无粮而退……”
“二公子好聪明!这一招‘借力卸力’之策当真巧妙!大将军您就可以用这道圣旨作为自己在关中大军面前的‘挡箭牌’,把帐下诸将急于应战而不得的怨气消泄出去……”赵俨深深赞着,不由得向司马昭竖起了大拇指,“高!高!二公子你这一计实在是高!”
“微末小计,何足称道?赵军师可别将他夸坏了。”司马懿带着半嗔半喜之情斜了司马昭一眼,抚须而言,“子上(司马昭的字为“子上”),赵军师乃我大魏军中硕果仅存的宿臣元老,阅历丰富、经验充足,你日后还须得向他老人家多多讨教才是!你那点儿粗浅之见,只会贻笑大方的!”
司马昭听到这里,急忙垂手而起:“父帅训示得是。孩儿愿拜赵军师为师,认真研习治军御敌之道。”
赵俨慌得连连摆手:“赵某之才,岂堪为子上之师?不敢当,不敢当的。”他话还没讲完,司马昭已是伏在地板上向他一气磕了九个响头。赵俨推辞不过,也只得受了。
大家复又言归正题。司马懿敛容正色而道:“也罢,本帅就依子上所言,稍后下来就写一封那样的密函给孙大人和刘大人吧!现在,本帅也只能是‘以守为本,以静制动,蓄势而发,伺机而动’——再来个‘遵旨照办’,相信那些好战之将纵有满腹怨气,也不致坏了本帅的章法!”
赵俨缓缓点头,沉吟而道:“大将军,既然您已经决定‘以守为本,以静制动’,那么我关中大军究竟是屯守渭河北岸还是渭河南岸?依赵某看来,若是真要守得稳当,咱们撤到渭河北岸隔水而守,应该还要更为安全一些……”
“撤到渭河北岸屯守,固然不失为一条稳妥之策,但却未免太过消极了些。守,也有守的技巧。”司马懿捋着颌下乌亮的长须,深深而道,“渭水南岸的东面一带,正是我关中民屯之腹地,实乃一大无形‘粮仓’,怎可轻易拱手让给诸葛亮?诸葛亮得到了这一大片良田沃野之后,倘若继续东进武功山,那还得了?咱们只有扼守渭河南岸,方能阻断诸葛亮的东进之路……”
赵俨眉目之间仍是垂着一缕忧色:“可是在渭河南岸背水筑营而守,几乎就是‘半守半攻’之态势,到时候咱们大军还是不得不与蜀军正面交锋啊……”
司马懿双目凛凛有神地看着赵俨:“本帅施行的就是‘守中有攻、屈中有伸’的计策,而不是单纯的退御防守之方略。蜀军的器械再精良、人马再强悍,亦是终有士气懈怠之时——到了那时,我关中大军便可就近发起袭击,免得贻误战机!”
赵俨认认真真地听完之后,思忖许久,才颔首而道:“大将军胸中所怀原来仍是‘后发制人’之方略,当真是不屈不挠、韧劲无穷啊!”
“赵军师谬赞了!”司马懿谦逊了一句,又沉吟着讲道,“咱们扼守渭河南岸之后,那么诸葛亮进犯关西的来路就只剩下了两处:一是向西挺进、夺取凉州;二是向北渡河、抢占郿县。向西,他必须要经过陈仓要塞;向北,他必须要占据渭河北津口。这两个咽喉要地,我大魏都须得派出智能双全的大将前去驻守……”
赵俨听到这里,点头而道:“大将军所言甚是。首先来谈陈仓要塞吧——赵某以为邓艾将军能谋善战、沉勇有略,可以派他率领二万人马衔枚潜去陈仓,在那里为我关中大军牢牢守好‘西大门’!”
“可。”司马懿颔首而答。
“只有那渭河北津口……”赵俨迟疑了起来,欲言又止,“这个守将人选还不好确定呢……”
“郭淮牧君可以胜任。”司马懿直截了当地说道,“本师可以拨给他三万人马撤到渭河北津口处,阻断蜀寇渡水北进之途!”
赵俨目光一闪:“那么,大将军您……”
“本帅亲率八万大军驻扎渭河南岸,随时就近监控诸葛亮!”司马懿很干脆利落地答道。
这时,赵俨的表情显得有些复杂起来,嗫嗫着说道:“大将军,请听赵某之心声,为了保护您的万全之躯,您不如与郭牧君易地而守——您去坐镇渭河北岸,而郭牧君则扼守渭河南岸,岂不更佳?”
司马昭也从旁劝道:“父帅,赵师傅所言甚是。您一身关系关中三军之安危存亡,实是不必亲临险境啊!”
“本帅多谢赵军师的关心了。”司马懿双目炯亮如炬地看着赵俨和司马昭,将手一摆道,“罢了!罢了!诸葛亮足智多谋、兵精械良,实乃我大魏第一劲敌!郭牧君固然智能兼备,却决非其匹也!本帅派别人来对付他,始终显得有些不放心啊!唉……似诸葛亮这等的盖世劲敌,还是交由本帅亲自在前为诸君拼死挡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