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饭,池清把碗筷收拾进厨房,转身回到客厅,见果果还蹲在电视机前专心地看早新闻,她瞥了一眼,画面上静静展现着码头与某片海域上停留的一艘船只,定格数秒后,又迅速切换到其他新闻。
这套小公寓正是单斌给她们母女找的,比起大院的租房来,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干净整洁、且设施齐全,连电视机都比原来那只大了好多。
池清从来没有看电视的习惯,她并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一直以来,她总是战战兢兢地埋头于自己的琐碎事务,很多时候,都在为生计奔波着。
她走过去,直接把电视机给关了,不满地对果果道:“别磨蹭了,赶紧去收拾一下,尹阿姨马上就要到了。”
果果慢吞吞地随着她走进卫生间,池清绞了把面巾,重新给他洗一把脸。
果果忽然抬头看着她,“妈妈,人为什么会死?”
池清愣住,拿毛巾机械地给他擦着小手,“你问这个干什么?”
果果不吭声儿。
池清把毛巾挂好,揉了揉他的头发,“别胡思乱想了。”
她先走出来,果果跟在后面,嘟嘟哝哝道:“刚才电视里放的新闻,有个死掉的叔叔是我认识的。”
池清的脚一下子顿住,倏地转身,“谁?你说谁死了?”
她不知为何,心慌得厉害。脑子里迅速回放刚才的新闻片段,无奈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低,而她当时的心思压根就不在这上头。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以前见过他。”果果见母亲脸色难看得吓人,也被唬了一跳。
池清冲进房间,翻箱倒柜把从果果颈子里取下的那条铂金项链又找出来,拎着走到果果面前,蹲下,颤巍巍地问:“是给你这条链子的叔叔吗?”
问这话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牙齿都在打架。
果果惊异地望着她,懵懂地摇了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池清才缓过神来,对自己的神经质行径哑然失笑。
她不是希望他死吗?
是他杀了母亲和永忠,他罪有应得!
然而,她刚才率先涌起的感觉竟然不是畅快淋漓的复仇快感,而是惊惧的痛苦!
习惯是个太可怕的东西,这些年,她习惯了偷偷地思念他,那个“他就是杀害母亲的凶手”的意识却怎么也攒不到脑海里并被她深入接受。也许她纠结于此的时间太久了,也或者,她的潜意识里还是很难相信这是真的,毕竟,她没有与他当面对质过。
站起身来,看着手中那根晃来晃去的项链,她的心再一次被武装得坚强起来。
有人在敲门,听声音一准就知道是尹成佳。
池清把链子收好,跑过去开了门,果然是她,身旁还跟着单斌。
“我顺道,呵呵。”单斌似乎猜出池清想说什么,抢先一步解释了。
池清朝他笑了笑,转头叫来果果。
一齐往外走的时候,成佳关切地问她,“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脸色不太好。”
“哦,我没事。”池清掩饰着说,“可能,晚上没睡好的缘故吧。”
果果被单斌抱着,眼睛在母亲脸上掠过,立刻又低下头去拨弄起外套上的扣子来。
池清暗暗松了口气,她刚才就怕果果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出来,幸好他很少多嘴。
从幼儿园出来,单斌对池清道:“咱们找个地方坐会儿,我们……有话想跟你说。”
池清刚刚放松的心情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时间太早,很多店面还没开市,单斌驱车来到附近一家小公园的露天早餐棚,要了几样早点,招呼池清吃点儿。
池清坐着不动,“我吃过了,你有知就直说吧。”
单斌跟成佳便也都没吃,神情均严肃而专注,池清的手在桌子底下情不自禁地交握,微微发抖,她又想起果果早上那句不吉利的问话来。
单斌开门见山,“昨天傍晚,W市的XX码头发生罕见的枪击事件,今天早上新闻里也有简略播报,不知道你看了没有。”
池清摇头,心中的阴影越聚越浓。
看她的脸色,单斌就已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了。
“你猜得没错,枪战的一方就是罗俊。W市警方在现场抓到了几个事主,其中之一据了解是专门替罗俊在内地跑腿的案犯赵仁发,另一个则是码头的管束常清贵,赵仁发至今不肯开口,据常清贵交待,罗俊原本是想从XX码头潜逃去香港的,但被仇家狙击,最后没能走成。”
“他……死了?”池清面无表情地问,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臂膀传来轻微的难以遏制的颤抖。
“没有。”单斌紧盯着她道,他没有成佳那样丰富的情感,思路反而异常清晰,“这就是我们今天来找你的原因。”
池清努力了半天,也没能让自己从不受控的颤栗中摆脱出来,一个早上,无端受了两次刺激,任谁都无法从容行事。
“我能做些什么?”她干涩地发问。
“罗俊这次过来,一共带了四名随从,其中三名已经在枪击过程中身亡,另一名保镖护着他的,咳,太太,返回码头突围了出去。”
池清木然听着。
“警方赶到的时候,保护他太太的那名保镖与警察对抗,被当场击毙,他太太也中了枪,被送至医院进行急救,目前还没脱离生命危险,因为她是此次枪击事件至关重要的证人,已经被W市的警方监控起来了。至于罗俊本人,他最后是跳海潜逃的,至今下落不明。”
“他……逃了?”池清喃喃地重复,听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
“W市已经联合我市警方封锁了附近海域及所有出入境的通道,我们可以肯定他这一次插翅难飞。但是究竟他藏身何处,还需要一定的搜捕时间。我担心,他也许会来找你。”
池清听到这里,竟笑了起来,“他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单斌干脆地回答,“直觉而已。”
顿了一顿,他又紧接着道:“因此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会对你跟果果实施24小时保护,确保你们的人身安全。万一罗俊真的找到你,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向便衣请求援助。”
池清的嘴角依旧噙着笑,有点神经质地盯着桌面。
单斌神色凝重,“他现在是一只笼中的困兽,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来,我们必须作好最坏的打算和最健全的准备。”
见她如此状态,单斌深感忧虑,他身子稍稍前倾,直视着池清,“池清,我不是在开玩笑,请你不要忘记,你的母亲,还有你的丈夫,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池清的笑容就此凝结在脸上。
“单警官。”她慢慢地回答,“您不用一遍一遍地提醒我,如果他真的来找我,我不会放过他。”
池清的声音冷得象一块冰,连成佳都感觉到了异样。
实在没什么可干的了,池清把抹布搭在窗台上,擦净了手,解下围裙就走进房间。
她换了身衣服,把随身小包也拎上,在玄关处换了鞋,手才碰到门把手,被她扔在座椅里的步话机就嗤嗤拉拉地响了起来。
“池清,池清,你要去哪儿?”
池清顿住身子,眉头紧紧皱起,她抿了抿唇,隐忍地返身走回去,捡起步话机。
“去一趟超市,就在附近,不远,去买点儿东西。”
“要我们帮忙吗?”步话机效果不太好,传过来的声音有走形的嫌疑,好像被锯子割过,断断续续的。
“不用!”池清冲那便衣回了一句,口气很生硬。
对方静止了几秒,似乎是在考虑冒险的程度,超市离池清居住的地方的确也就隔了一条街,也在掌控范围内。
便衣妥协道:“好吧,记得带上步话机。”
池清抓着那只褐色的小机器,感觉那一点闪烁的红色活像个有窥伺癖的小恶魔。掂量了再掂量,她咬咬牙,还是装进了包里。
走到楼下,一个正与报亭老头聊天的小年轻不停地拿眼瞄着她,目送她往超市的方向走去。
池清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到处是眼睛,一双双,远的、近的,无时无刻不在盯视着自己!
在超市入口处,她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伸进包内,悄悄地把步话机给关掉了,她没法拒绝那些眼睛,至少可以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她的愤怒。
西郊的公路上,单斌正驾车往东行,尹成佳就坐在他身旁。
车上的信号机响,成佳按了接听,立刻传来便衣的喊话,“单斌,单斌,池清刚刚把步话机给挂了。”
单斌一怔,“她人在哪儿?”
“去了美佳超市。”
“外线跟上了吗?”
“嗯,正跟着,目前没什么情况,但是我觉得池清的情绪不太稳定。”
单斌沉吟地听着,“我知道了,你们留神点儿,我这就赶过去。”
成佳抬手摁断信号链,转头瞥了单斌一眼,嘀咕道:“换了我也得发脾气!对池清的监控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什么时候抓到罗俊了,什么时候可以撤!”
成佳冷笑,“你就这么肯定罗俊会来找她?”
单斌瞥了她一眼,“警方的网越收越紧,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已经过境,我对他来找池清的预感越来越强。”
“那也没必要给池清这么大压力啊,即使罗俊去找她,也不会伤害她。你们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抓罗俊——”
单斌猛地踩下刹车,成佳猝不及防,脑袋撞到了挡风玻璃上,下面的话也因此嘎然而止,她错愕地揉着脑门,恼羞成怒地瞪着单斌嚷:“你干什么!”
单斌摇下车窗,啪的点燃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才转头对她道:“不要一口一个‘你们’,记住,你是个警察!你的职责就是把一切有罪的人绳之于法!”
成佳被他的话噎住,半晌作声不得。
其实,相对于池清,单斌的心理压力更大,枪击事件已经上报到省里,引起了高度重视,目前W市的警察倾巢出动,全力扑在追捕余犯上。马寿山向上申请介入此案,上级在听取了事件的前因后果后,给了他们严厉的批评,认为马寿山等人明知案犯危险,却没有事先上报通知,致使事件肆意延伸,造成了极坏的影响。
警局上下一干人忙碌了半天,没成想落了这么个结果,个个心里都很不爽。恰在此时,单斌又把自己对罗俊的动身疑虑和盘托出,希望能够增派人手把池清的行踪监控起来。
他的建议被一部分有情绪的同事给批驳了下去,但最终还是马寿山力顶了他一把。单斌很清楚,如果这一回再搞砸,不仅会让跟自己辛苦了多日的同事怨声载道,马寿山也很难向上面交待。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错,但当有人提出质疑,尤其是一贯对自己赞赏不已的成佳也无法理解时,他就觉得心里很是憋屈,人人都可以宣泄、发牢骚,唯独他不行——他是这件案子的主要负责人,是马寿山赖以破案的中坚力量。
“对不起。”他平复了一下心绪,“我没别的意思。”
成佳望着他消瘦了一圈的面庞,也是于心不忍,拍拍他的手臂,“我明白,是我脾气太急了。”
每个人的出发点都不一样,成佳因为跟池清接触多了,对她难免生出不少同情来,凡事就总是从她的角度去考虑多一些。但单斌说得确实没错,她是一个警察,她不能如此感情用事。
“也许你不知道。”单斌慢慢地抽着烟在,在飘渺的烟雾中,连思绪都朦胧起来,“那次任务,弈航是代替我去的。”
成佳吃惊地看着他,别说是单斌,连马寿山也从来没提过这件事,现在,她终于能理解单斌的坚持与隐忍了。
“这几年,我经常想到弈航……他还那么年轻……我不能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更不能让他死了还背着一个黑锅!”
成佳伸手,紧紧握着他的手,什么也无须说,一个动作就足以表示她的支持。
单斌扔掉了烟蒂,扭过脸来看她。
“走吧。”成佳对他盈盈一笑。
池清站在琳琅满目的饼干货架前发呆,脑子里被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充斥着,象节日的夜晚划过天空的各色廉价烟花,嗤拉拉闪过一条,紧接着又是一条。
“枪击”案件,离她多么遥远,又是多么似曾相识。
她永远也忘不了许久以前,那一个个惊心动魄的场景,那是她人生最大的转折点,是她一切噩梦的源泉!
走到这一步,她才赫然发现,原来自己不过是某场绚丽多姿的戏剧的点缀而已,她不过是踏错了一条轨道,以至于延误了自己的一生,而那个曾经以她为唯一的男人,此时是不是正浴血奋战着要去解救另外一个女子?
她能轻而易举地想象出那间ICU病房前是怎样草木皆兵的场景,可笑单斌却在自己身边布置下这累赘的天罗地网。
心里泛起苦涩的滋味,品尝不出具体是什么,悔?恨?惧?怕?也许都有,在单斌告诉她所谓的黑帮械斗的“真相”时,她就已经把这一切滋味都尝遍了。
她已不想分清,只希望能早早结束这凌乱的局面。
她只是想不明白,凭什么,最终要拉她来添上那个干巴巴的休止符?!
午后两点的阳光从超市的玻璃窗照射进来,有着一种令人惬意的懒散意味,池清收回杂乱的思绪,开始在靠墙的一排饼干架子前缓缓挪动,凝神挑选着果果爱吃的几个口味。
在货架的某个空档处,她驻足,半天没能动弹,整个人仿佛骤然间被抽空了似的,再也感觉不到呼吸和自身的存在!
一双眼睛,在货架的对面,静静凝望着她。
所有的矛盾、悲愤的假设以及痛苦的纠结都在这一瞬间凝滞,她回望着那双眼睛的主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十多日不见,罗俊憔悴了许多,胡茬掩盖住了他原本俊朗的轮廓,他穿着最普通寻常的灰色外套,显然是做过了某种处理,看起来象极了一个中年不得志的家庭妇男,混迹在一群普通人群里,看不出丝毫异样与可疑。
但是他的眼睛,那双此刻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有着她曾经刻骨铭心的东西,现在,他就这样呈现在她面前,近距离地,目不转瞬地凝视着她!
象一面镜子,同时照射出她过去的荒诞与此刻的狼狈!
罗俊的双眸在碰触到她的刹那,警觉与期待同时闪过,在穷途末路之际,虽然明知无望,他竟然还心存幻想,他在赌,赌她对他的感情!
现在,答案即将揭晓,他静静等待着。
生,或者死……超市里一切如常,稀疏的人群进进出出,伴随着时大时小的机器蜂鸣声和人语声。池清的一颗心象打摆子似的来回晃荡起来,理智与情感蛮横地胶着。
她该怎么办?!
告发他?
或者,向他发出警告?
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本能地张了张嘴,“你……”
池清手上的纸袋子没捏牢,“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她惊慌失措地俯身去拾。
便衣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刚好瞅见直起腰来的池清脸上那一抹奇异的激动之色,他浑身一震,立刻警惕地朝四周打量——池清面前的那排货架位于整间超市最靠墙的地方,后面是一扇锁死的窗,货架四面都摆着商品,此时,她的身边有两个老太太站在货架前挑选物品。
便衣往前试探地走了两步,立刻发现池清的异样,她匆忙且惊恐地再次向自己扫射了一眼,眼里满是犹豫和焦灼,在货架的侧面,一个人影从阴影中闪出,便衣的手迅疾伸向腰间——“不许动!”
一声惊天爆喝让超市里所有的人都唬了一跳,一道道惊诧的目光纷纷往这边投射过来!
稍倾,人群的惊呼声和踢踏冗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杂乱而出,只片刻功夫,超市里的人就消散得干干净净!
罗俊单手钳制住池清的脖颈,左手持枪,顶住了她的脑袋,与便衣遥遥对峙!
池清闭起双眼,双手牢牢攀附着罗俊挟制自己的右手,与其说她想挣脱,毋宁说她是在凭借他的力量站直。
“出去!”罗俊简洁地对便衣发号施令。
便衣在三米开外的地方拿枪指着他,却不甘心就此放弃,“你先把她放了!”
罗俊淡淡一笑,“你当我是傻子?”
便衣仍然站着不动,神色犹疑。
“信不信,我一枪崩了她!”罗俊手上的枪用力往池清的脑袋上顶了顶,语气低沉,眼梢凌厉。
便衣审时度势,明白暂时没有胜算的可能,咬了咬牙,问:“你想怎么样?”
“你给我出去!”罗俊的双眉已经用力拧起,显示出他的不耐烦。
便衣见今天撞上了硬骨头,一时也没辙,生怕触怒他,后果不堪设想,点头道:“好,我出去。请你冷静,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们再商量。”
在罗俊阴冷的眼神目送下,不得已的便衣退至超市的玻璃门外,他侧过身,双目紧紧关注着罗俊的一举一动,手已经飞快地掏出了话机……单斌的车子就在美佳超市附近,正在等一个红灯过,信号机一响,他的心本能地一跳,立刻接起。
免提的声音里传来便衣焦躁的声音,“快过来,出事了——一名匪徒在美佳超市挟持了池清!”
成佳与单斌面面相觑,成佳已经来不及对单斌的洞悉力表示赞赏,紧张地盯着他,“怎么办?”
单斌迅速对便衣作出指示:“沉住气,我们还有两分钟就到!”“一定是罗俊!”单斌死死捏着方向盘,下了定论。
红灯是如此漫长,单斌无心再等,直接开了门,跳下车,嘴上匆忙吩咐成佳,“我先过去,你把车停好再来,小心点儿!”
他几乎是吼着离开的,成佳胡乱地应承着,手脚并用地爬到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的手还有些轻微的抖动,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涉入到一桩案件中去,可是她丝毫未曾感觉到昔日憧憬的那种壮怀激烈。
单斌的身影从她面前匆忙闪过,矫健而沉着,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不赞成她加入这支队伍——危险如影随形,真实得令她如做梦一般。
单斌在赶往美佳超市的短短几分钟内,就以飞快地速度跟马寿山等人通了电话,后援警力已经在紧锣密鼓地部署中。
到了超市门口,率先看到的是紧贴着玻璃门的便衣,一米开外的圆弧上,站着数个胆大的观众,不远处,一辆附近的警车也闻讯赶过来。
“里面怎么样?”单斌一边问便衣,一边张头往玻璃门内看,里面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一片混混沌沌的景象。
便衣给他指点,“他手上有枪,把灯全打掉了,现在缩在冰柜旁的角落里,能看到小半个背影。我试着进去,被他阻止了。”
单斌贴在玻璃上努力辨别,只依稀看见冰柜旁露出一小截衣服,好似一个人的背影,稳稳地蹲着不动。
两三个民警从车上下来,径自走向单斌,他们事先就已经接到过上级通知,对事件了解了个大概,也曾经跟单斌接触过一两次。
单斌请他们负责驱散围观的群众,将这一带区域都清场。
他四下打量了超市附近,问另一个跟在身边的民警,“这里有适合蹲点的地方吗?狙击手二十分钟后赶到。”
民警立刻给他指点了超市背后的一栋民宅,“那边应该可以俯瞰到超市的全貌。”
“好,带我过去!”
半小时后,单斌、马寿山以及成佳等人已经在那栋居民楼三层的某户住家布置好了一切。
从望远镜里看下去,刚好能看到冰柜的另一面,罗俊那半个背影仍然在那里,一动不动,在他的旁边,是一排木架子,依稀能看见有个人蜷缩在他对面,低着头,分不清男女,也是不能动弹的样子。
“他们在干什么?”马寿山觉得奇怪。
便衣在一旁道:“干脆开枪把他击毙,这点距离,狙击手应该没问题。”
成佳闻言心头一紧,张嘴便道:“我觉得他不会杀池清的。”
在场的人都用冷峻而怪异的目光瞥了她一眼,成佳还想辩解,但又想到单斌老说自己感情用事,终于没敢再说什么。
马寿山摇头,“不能冒险,这个匪徒很不简单。搞不好就玉石俱焚。”他跟单斌在刚才听了便衣简短的形容之后,已经没有任何疑义地将匪徒锁定为了罗俊。
单斌沉吟不语,心头的阴影却开始浓重起来,他将望远镜举起,反复看了又看,心突地一沉,一道白光在脑海里划过。
“不对,那两个不是罗俊和池清!”
池清站在仓库的角落里,眼睁睁看着罗俊将唯一的门和窗都牢牢锁死,她其实可以自如走动,也可以乘他忙碌之际寻找些别的计谋脱身,但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靠墙站着,定定地望着罗俊,却没有害怕的感觉。
跟五年前相比,他的手段依旧干净利落,每做一件事都仿佛成竹在胸,哪怕已经无路可逃,也不见有丝毫慌张的神色。
“你跑不了的。”池清突然张口说道,嗓音因为长时间沉默而显得有些嘶哑,“外面都是警察,你做这些一点用都没有,你根本出不去。”
罗俊背对着她,身子顿了一顿,似乎在辨别她的语气究竟是同情还是讥讽,但他什么也没说,把最后一张长形条凳顶在靠门的柜子上后,他回转身来,正对着池清。
池清与他隔着两米远的距离对视,目光在空气里厮杀,象一场无声的对决,却不知因何而起。
“果果好吗?”他以平和的语调开口。
可是对面的人并不领情,“他跟你没关系。”
“他是我儿子。”罗俊依旧平和。
“他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池清的语气开始尖利,“他是我的孩子。”
她由始至终从未松动过的倔强的态度终于触怒了罗俊,他向她走近,枪紧紧捏在手上。
“是你向警方告发了我?”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
池清无所畏惧地迎视着他,“是又怎么样?”
话音未落,脑袋上即被一个硬物顶住,在她的面前是罗俊那张被彻底打破平静的脸!
他扭曲的、咬牙切齿的面庞上,第一次出现了池清从未见过的凶狠与暴戾。
“你变了!”罗俊嗓音嘶哑地低语。
即使她选择离开自己,他也从未怀疑过她对他的感情,他认为,他们之间只是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无法象正常人一样走到一起而已。
可是真相击碎了他心中唯一的美好回忆,要他如何去相信,自己被追来逐去、无法脱身竟是因为她的告发!
“可你,一点儿也没变。”池清平静地应答。
如果说在矛盾反复的日子里,她还不知道该怎样再次面对罗俊的话,那么此刻她发现,一旦付诸现实,其实也很简单,她终于站在了他的对立面,终于不再犹豫地要与他撇清。
她即将要走出长久以来的阴影,可以拥抱阳光的灿烂,从此不必再东躲西藏地度日。
“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你?”罗俊俯首逼近她,希望能搅乱她眼里令她妒忌的从容。
“不,如果你杀了我,我会感激你。”她闭上眼,喃喃地说,“这些年,我过得不比在地狱中好多少。”
顶在脑袋上的枪倏地抖了一下,然后无力地垂下。
池清缓缓睁开双眸,罗俊面如死灰的脸还是令她心中莫名一恸。
“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颓然发问。
池清回答不了,他们之间,实在有着数不清的恩怨纠葛,时至今日,早已难分难解。
她盯着他,艰涩地说:“你,不该……杀我妈妈。”
罗俊沉默。
池清在他的沉默中把最后一点期望耗尽,疼痛攥取了她的五脏六腑。
原来真的是他,真的是他……她再无半分犹疑,扑上去夺过罗俊手上的枪,颤颤巍巍地对准了他!
“你该死!”她咬着牙对他吼,彻底失去了理智!
可是枪在手里了,她才发现自己压根不会用!她以为只要扣动板机就成,却不料那小小的圆弧片好像失去了功用,根本压不下去!
罗俊望着她,没有因为她的凶狠而表现出惊乱,他深深地望着她,似乎想一直望到她的心里去。
“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杀你妈妈,你还会不会相信?”
“你休想再骗我!”池清双手握着枪,徒劳地对准他,脸上是难以抑制的痛苦,“还有永忠,你为什么也不放过他?”
听到这个名字,罗俊的脸上浮起一丝厌恶的神色,“他不该跟你……”
他耻于说出下面的半句。
池清憋红了脸,愠怒满腔,“他是我丈夫!”
“海棠,你跳入河里的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么?”罗俊缓缓地倾诉,时光仿佛倒流到了那个凄惨的清晨。
“我把你从水里捞上来,你始终神志不清,不停地在喊你妈妈,不停地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后悔了,你后悔跟我走,后悔跟我在一起。我能怎么办?除了放开你,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能让你活下去。”
池清怔怔地听他说,半晌,才喃喃自语,“是你……是你救了我?不是永忠?”她的耳边回族着坠入河中前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海棠——”
朦胧而遥远,却原来,是他……罗俊的眉头嫌恶地蹙起,“刘永忠收了我的钱,答应会照顾你,可我真没想到你们会……”他眼里的阴霾愈加浓重,“海棠,你怎么能那样糟蹋自己?”
“不可能。”池清的眼里迅速堆积起惊悸之色,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不,这不可能。”
“是,我这辈子,骗过很多人,也对不起过很多人,可唯独对你。”罗俊的语气里渐渐渗进柔色,“我从没说过谎。”
他伸出手,向池清的脸摸索过去,即将触及时,却被池清猛然间躲开了,她象从某个梦境里清醒过来一般,眸中淌过愤怒之色,“就因为这个,你竟然把他杀了?!”
“他不配活在世上。”他的声音阴冷得没有一丝热气。
“你真是个魔鬼!”池清朝他怒喝,泪水却无法承载住厚重的力量,沿着面颊滑落下来,如果说之前还心存侥幸的话,罗俊铿锵有力的定论又给她身上套下了一具精神枷锁——是她,害了刘永忠!是她的任性和自私,让那个老实巴交又一心为她的男人丢了性命!
“罗俊,你知道吗?”池清咄咄逼人地瞪着他,泪水却暴露了她内心的自责与软弱,“永忠虽然娶了我,可他从来没有冒犯过我,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和果果,可是你,却把他杀了!”
罗俊愣住,刘永忠惨死的照片在眼前一晃而过,然而,他的同情心有限,那点因为误杀而涌起的愧疚很快就被熨平,再无一丝褶皱。
眼前,却是池清高举起来的枪口,颤巍巍地正对着自己,他垂眼望向那小小的黑色洞口,他曾经也用同样的方式瞄准过别人,在他枪口倒下的身姿他根本无法数清,如今,却是他最心爱的女子为着另一个男人而让他面对自己最为熟悉的情境,多么讽刺而可笑的结局!
这,难道就是宿命?!
他忽然心下释然,朝着池清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好啊,你开枪吧,能死在你的手里,是我最好的归宿。”
池清被他的淡定震慑住,手依旧死死地捏着枪柄,身体却开始颤栗起来。
罗俊深深地看着她,再次向她伸手过去,那把枪在他眼里,仿若无物。
池清努力要躲开,可是脚底却象生了根,无法挪动半分,她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有多惊惶。
他的手终于顺利无误地攀上了她的面庞,缓慢地游走,仿佛在寻求多年前的记忆。
“海棠,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最大的牵挂就是你。”
池清的嘴唇开始哆嗦,他的声音、还有他手上那层薄茧带给她的奇异的触感象有某种魔力,勾起她心底最深处的渴望,在这个只有他与她的世界里,让她无法回避地再度面对那个怯懦的、贪恋着他的自己,要将她拉回那个令她心生恐怖的漩涡中去……可是她不能,她不能再重蹈覆辙!
她脱出一只手,用力推开了面庞上的“诱惑”,“不,你是个魔鬼!”
罗俊象被她的举止唤醒,自嘲地笑了笑,眼里却涌起悲哀,“对!是我害了你,是我不切实际。”
他转过脸去,呢喃道:“也许那次你误闯进来,我根本不该救你。这样,我们谁也不必如此痛苦。”
被强硬封死的记忆终于因他这句话倾闸而出,池清只觉得鼻子发酸,两道眼泪滚落下来。
泪水模糊了视线,将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幕幻影,过去如潮水般涌来,在眼前浮光掠影般晃过。
恍惚中,罗俊已经将她拥在怀里,连同那管枪一起。他的气息逐渐逼迫下来,把池清整个儿地包拢住。
“海棠……”他如梦魇似的唤她,亲吻着她。
池清的世界天旋地转起来,她感到一阵阵地绝望,梦境里的一切再度浮现出来,她与魔鬼为伴,却身不由主……“砰——”一声闷闷的枪响,把池清从梦幻中拉扯了回来!
稍顷,海棠握枪的手开始感到一股温热的浊流,她慌张起来,“你,你怎么了?”
心跳得如此剧烈,她想把手抽出来看看,可是被罗俊制止了。
池清在他怀里挣脱不开,他的力气是如此之大,仿佛要将她永远地嵌在自己的身体里。然而渐渐地,他的脸急遽地苍白起来。
池清突然明白了,一颗心顿时凉透!
“海棠,你……能不能亲口告诉我……”他的舌头开始僵硬,连说话都艰难,“果果他……是……是,我的儿子……”
池清终于放弃执拗,拼命地点头,泪水象决堤一般奔流在脸上。
罗俊望着她,眼里流露出欣慰。
池清绝望地哭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罗俊虚弱地笑,“你……不会……用……枪,我……帮……你。”
池清大恸,哭着喊,“不,不是的,我不想让你死!你,你不该回来,更不该来找我!”
罗俊看着她心神俱碎的模样,眼里浮起心痛,努力抬了抬手,却没能成功,有一股巨大的引力要拉他倒下去,他咬紧牙关,凭借最后的毅力支撑着。
“海棠,我……没有……杀……你……母亲。是……冯……齐云的人干的,你……相信我。”
池清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看着他眼里那一抹渐行渐远的生气,终于,她作出了抉择,狠狠点下头,“我信。”
在她哽咽的抽泣中,罗俊咧了咧嘴角,想笑,却根本没法做到,热量正一点一点从他身体里流失,连意识都开始抽离,他终于无法控制住池清,任凭她挣脱出来,用惊恐而破碎的目光瞪着他胸腔处肆意喷涌的鲜血!
她的哭泣与绝望渐渐离他远去,他觉得抱歉,他本来希望让她能够远离血腥,然而,终究是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