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主人公真是被吓坏了。虽然飞驰的马车将诺兹德廖夫的村子落在了后边,掩映上了数不尽的田野、丘陵和山,但他仍不时紧张地回头去看,想看看后边是否有人追上来把他拉回去。他紧张得感觉呼吸都困难起来;把手放到心口,他感觉仿佛里边有一只不断蹦跳的鹌鹑似的。
“唉,这家伙真狠毒!简直要把我干掉了!”他开始恶毒地诅咒起诺兹德廖夫来,还说了几个不文明高雅的词语。有能有什么办法呢?正顶着怒火的俄国人啊。而且刚才的事情可不是小孩的游戏。他嘀咕着说:“不管怎么说,假如县警官没有及时赶来,我或许再也无法留恋这个上帝创造的世界了!我就会像水底的气泡一样破裂消失掉,没有留下子孙,也没有给后代留下家产和无可挑剔的名声!”我们这位先生对于子嗣可是非常关心的。而这时谢里凡也在想着:“这个老爷真是少见的没品行!我应该吐他口唾沫!就算不给人吃饭,马你可要喂饱啊,马是要吃燕麦的呀。燕麦就是马的饭:就像人不能离开粮食一样,马怎么能离开燕麦呢,燕麦是马的粮食呀。”
马儿也对诺兹德廖夫不高兴了:不仅枣红马和税务官,就连花斑马也不太高兴。虽然花斑马总是只有一份次等的燕麦,而且谢里凡给它的槽子里撒燕麦的时候,总会来一句:“这才是你的,坏蛋!”可燕麦是燕麦,不是干草啊,嚼着次等的燕麦,它也总是会很高兴,还不时偷偷把那大长嘴伸到同伴的槽子里去,尝尝人家的口味儿,特别是谢里凡离开马厩的时候;可这次都是无味的干草……不好;三匹马也无精打采的。所有这些沉默的气氛很快就被一件突然闯进来的事情给打断了。包括马车夫在内的所有人,都在他们跟一辆六匹马的马车撞到一起的时候才看清了现在的情形。对面车里的女眷们的喊叫声和马车夫的喊叫声就像降到他们头顶的炸雷。对面的车夫骂道:“你这个混蛋;我一直对你喊:‘往右拐呀,往右拐!’你喝醉了还是怎么?”谢里凡知道自己走了神,但是俄国人怎么会喜欢低头认错呢,他扯开嗓子回道:“你怎么赶的车?眼睛还在酒馆里呢?”边说边向后倒车,要从人家的车套里退回来,可惜没有用,两边的车套已经缠到一起了。花斑马好奇地跟两边的新朋友打招呼——它跑到对方两匹马的中间了。对面车里的女眷惊慌失措地看着车祸的现场。女眷中有一位老太婆,还有一位芳龄二八的美妙女郎,梳着一头动人的金黄色的长发。鸭蛋脸粉中透白,鲜艳娇嫩——就像管家婆黢黑的手里举着的一只新鲜的鸡蛋在对着太阳的时候,那种阳光透射过来时的颜色。她那两只可爱的小耳朵也在明亮的阳光照射下粉红透亮。此时的她眼里仿佛有晶莹的泪光,嘴唇惊讶地张着——她身上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可爱,可爱到我们的主人公的眼里只剩下了她,却对两家的马匹和车夫之间的纠葛充耳不闻。“把车赶开呀,你这个迷糊的家伙!”对方的车夫喊着。谢里凡向后拽了拽缰绳,对面也往后拽着套绳,两边的马都朝后退了几步,又很快凑合到一起了,原来两边的车套绞和在一起了。这时,花斑马已经对它的新朋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怎么也不肯从意外陷进去的车辙里往后退了。它的大长嘴放在新朋友的脖颈上,就像在对着耳朵说情话呢,——从那位新朋友不停晃动的耳朵来看,花斑马大概并没有说出太入耳的语言。
村里的农夫全都赶来看热闹来了——好在这里离村子并不太远。这种热闹对农夫来说可谓是千载难逢的盛事,他们的热情大概就像是德国人看到了报纸或俱乐部似的。马车旁边很快便挤得水泄不通。留在村子里的大概只有老太婆和小孩子了。绞到一起的车套被解开了。花斑马的长脸上挨了几下抽打,后退了几步。可对面那几匹马,大概是因为舍不得新认识的朋友,或者是犯了犟劲,不管车夫怎么鞭打,它们就像钉在那里一样,一动不动。农夫们对事故的热情已经沸腾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在边上指指点点:“安德留什卡,你去拉右边的帮套,米佳伊大叔骑到辕马上!骑上去呀,米佳伊大叔!”
米佳伊大叔留着火红的胡子,瘦得像一根长竹竿,骑到了辕马上,就像村里的那种纤细钟楼,或者更像井边打水用的吊杆一样。车夫抽打了几鞭子,可是毫无效果,看起来米佳伊大叔什么作用也没有。“停下,停下!”乡下人喊道,“米佳伊大叔骑到帮套上去,让米纳伊大叔骑到辕马上!”米纳伊大叔膀阔腰圆,胡子漆黑如墨,肚子大得如同一只足够供全集市饥寒的人喝热蜜水用的大茶炊。只见他兴高采烈地骑上了马,把那匹辕马压得差点要趴到地上去。“这回成了!”乡下人喊着,“抽它呀,抽它!给那匹黄骠马一鞭子,看它懒得像只懒蚊子一样在在那里歇腿儿!”
米佳伊大叔和米纳伊大叔看到这样还不管事,两人便都骑上辕马了,把安德留什卡自己骑到帮套上。车夫终于失去了耐心,他把米佳伊大叔和米纳伊大叔都从辕马上赶了下来。他这样做得太及时了,因为马身上已经大汗淋漓得就像一气跑了一站路一样。他让马歇了一会儿,等马歇够了就自己拉起车走了。在这热闹的过程里,乞乞科夫一直心无旁骛地注视着那个陌生的姑娘。他有几次张开嘴想同她说点话,却苦于没有找到机会。如今那辆马车已经走远了,那位美丽清秀的姑娘仿佛仙女般消失了,只留下一条大道,还有读者所熟知的那辆轻便马车和三匹马,车夫谢里凡和我们的乞乞科夫也被留在了这片空旷的原野上。在人生的道路上,不管是处在野蛮、困苦和龌龊的社会底层还是在云锦霓裳、道貌岸然的上流社会中,每个人都会碰到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这种景象会激扬起与他命中注定体验一生的那种感情截然不同的热情,或许这种状况一生仅有一次。不管我们的生活中充满多少悲伤烦扰,都会闪过一丝绚烂的喜悦,就像一个穷苦孤寂的小村庄有时也会突然驶过一辆漂亮的马车,那奢华富丽的挽具、高大威武的骏马和闪着亮光的车窗玻璃,让那些只见过农家大车的乡下人大张着嘴,把手放在帽子上,久久地呆立在那里,尽管那梦幻一样的马车早已飞驶而去,渺无踪迹了。那位金发女郎也是这样,突然出现在我们的主人公眼前,又马上消失了。当时的乞乞科夫若还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大小伙子,无论这小伙子是个轻骑兵,是个大学生,还是个刚刚入仕的青年,——天哪!他会被唤醒什么样的深情,被触动的心潮会激起多大的波涛呀!他会痴痴傻傻地站在那儿,两眼紧张地盯着那个方向,甚至忘记了赶路,忘记了误事会受到的责备和控诉,忘记了自己身负的使命,忘记身边的一切,甚至忘记了宇宙的存在。
可惜我们的主人公早已不再青涩,而且生来冷淡谨慎。可是他也产生奇妙的想法,而且为了思考了许久,不过他的想法是严谨的,并没有四处飘荡,甚至可以说他的想法有些太过实际。他打开鼻烟盒嗅了一下鼻烟嘀咕道:“这小姑娘不错!但她身上主要是什么地方好呢?好就好在她看起来刚刚从寄宿学校或贵族女中出来,在她的身上还没有沾染一丝通常所说的婆娘气,没有婆娘们身上那种令人讨厌的东西,她仍是个清纯的孩子,她身上的一切还是质朴的:也是说,她想说就说,爱笑就笑。她现在还没有成熟,可以变成一个完美的人,也可能变成一个废物,大概一准儿会变成一个废物!只要她的妈妈和阿姨大娘们一插上手,不消一年,她就会变得婆娘气十足,变得让她的亲爹都认不出她来。这些傲慢与虚荣做作是从哪里来的呢;她会按照长辈们的规范做事,开始费尽心思考虑:应该和什么样的人说话,怎样说话,说多少话,该探望谁,怎样去探望;她每时每刻都在害怕自己说了多余的话;最后终于自己也糊涂起来,结果便开始用余下的生命时光来说谎。只有上帝知道她怎么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应该去寻访一下她是谁家的闺秀,她的父亲是个什么人?是个为人高尚的殷实地主还是个因为做官而满门富足的正人君子?如果这个姑娘能有二十万卢布的嫁妆,那可真是一块叫人眼馋的肥肉呀。这可是一位体面人士的好福气呀。”那幻想中二十万卢布开始在他的思想里闪光,让他不由得开始责怪自己,刚才怎么没有在排解马车纠纷的时候,顺便向车夫或前导马御手打听一下车上的女眷是谁家的。一直到索巴克维奇的村庄展露在他的眼前,才打断了他的美妙遐思,让他开始专心想起他所要做的那件大事来。
他眼前的这个村子很大。村庄前的两片树林——一片桦树林,一片松树林,颜色一深一浅,像两只大大的翅膀包围着村庄的左右两侧。村子中央可以看到一座带着阁楼的木造住宅,红色的房顶,深灰色或者可以说是炉灰色的墙壁,就像俄国的军屯区和德国移民区盖的那样的房子。我们可以看得出来,在这座房子建筑的时候,建筑师肯定和房主的嗜好进行了坚持不懈的斗争。建筑师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喜好对称;而房主呢却喜欢舒服,因此把一边儿的窗户全砌死了,在那些该有窗户的地方只是开了一个小窗,大概是为了照亮阴暗的贮藏室。正面三角门饰显然经过建筑师的据理力争,但终究没能建在房子的正中间,因为主人让人撤掉了边上的一根圆柱,让原来设计的四根圆柱只剩下了三根。院子是用粗壮的圆木栅栏围起来的,看上去极为坚固。这位地主看起来对坚固有着特有的嗜好。马厩、仓库、厨房也都是用粗壮的圆木建的,仿佛历经千秋万代都不会损毁。农奴们住的房舍也建造得也很用心:墙上的木头没有刨光,上边也没有雕花和其他装饰,但是一看就知道房子盖得牢靠结实,无可指摘。这里的水井也是用一般只在建水磨或造船舶才用的那种结实的槲木搭起来的。总之,映入乞乞科夫眼中的一切都是结实可靠的。马车行驶到大门口的时候,他看到有两张脸差不多同时从一个窗口里伸了出来:一张是戴着包发帽的女人脸,像根又窄又长黄瓜!另一张是张又圆又大的男人脸,像俄国做巴拉莱卡琴用的那种葫芦,顺便说说,这种轻便的两弦琴,常常被二十多岁的机灵小伙子用来装点门面,对那些围上来来听他弹琴的白胸脯白颈项的姑娘们,吹着口哨,眉目传情。言归正传,当那两张脸张望了一下又同时缩了回去。从门里走出,一个穿着灰色短上衣的仆人,有着浅蓝色的衣领。他把乞乞科夫领进穿堂时,主人也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客人,只简单说了一声“请!”就把他领到屋里去了。
乞乞科夫瞄了索巴克维奇一眼,觉得这个时候的索巴克维奇就像一只中等个头儿的熊。恰好他身上穿的燕尾服也是地道的熊皮色,宽大的衣袖和裤腿,让他走起来歪歪斜斜的,时常会踩到别人的脚上。红彤彤像炉火一样的脸色。大家知道,造物主对世界上的许多张脸都没有下太多工夫去精雕细琢;对于这样的脸,造物主没有用锉呀凿子呀之类的小工具,而是抡起斧子就砍:一斧子下去砍出个鼻子,又一斧子砍出了两片嘴唇,再拿大钻随便钻出两只眼睛,没有再仔细查看,只是说了声“活”!就让他到这个世界上了。索巴克维奇就是这种方式造出来的一个最有代表性的美妙形象:他的上身比下身更有特色:因为他的脖颈丝毫不会动,他谈话的时候很少看着对方,而是看着壁炉角儿或者房间门。他们走过餐厅的时候,乞乞科夫又仔细看了索巴克维奇一下:真是只熊!一只地道的熊!还真是讨巧:他的名字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也能让人联想起熊来。乞乞科夫知道他习惯于踩人的脚而不自知,所以落脚的时候特别小心,并且落在他的身后。主人大概也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缺点,所以马上问他:“我没有骚扰您吧?”乞乞科夫道了谢,说眼下还没有受到任何骚扰。
宾主进了客厅,索巴克维奇指了一下圈椅,简洁地说了声:“请!”乞乞科夫坐下的时候,扫了一眼墙上的画儿。墙上全挂着一水的英雄好汉,都是那些希腊将领的全身像:有穿着红裤子绿礼服、鼻子上架着眼镜的马弗罗科尔达托,还有科洛科特罗尼、米阿乌利和卡纳里。这里的英雄好汉都是些大粗腿、大胡子的家伙,让人看了不禁心惊肉跳。在这些彪悍的希腊大汉中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者有什么企图,还挂着一张瘦小的俄国将领巴格拉季翁的画像,画的下面是一些小军旗和小炮,而且这幅画还镶在一个最狭小的镜框里。最后是希腊的女英雄波别利娜,她的腿在画作中看起来要比现在充斥于社交场所的那些游手好闲的公子的腰还要粗。看来主人自己是个健壮的人,也想用一些强壮的人来装点自己的房间。波别利娜像的旁边,挨着窗户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有一只灰暗色带着白斑点的鸫鸟,看起来非常像索巴克维奇。宾主二人刚刚沉默了两分钟,客厅的门就打开了,女主人走了进来。这位是一位身材很高的太太,戴着包发帽,帽带儿是用土制颜料染成的。她走进来,头高高地地挺着,像一株棕榈。
“这是我的费奥杜利娅·伊万诺夫娜!”索巴克维奇介绍说。
乞乞科夫过去吻她的手时,费奥杜利娅·伊万诺夫娜差点把手径直塞到他的嘴里去。这一刹那间乞乞科夫注意到她是用酸黄瓜水来洗手的。“亲爱的,我来给你介绍一下,”索巴克维奇补充说,“这位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是我在省长和邮政局长家里有幸结识的。”
费奥杜利娅·伊万诺夫娜同样简洁,她说了声“请”,像饰演女王的女演员一样摇了一下头,示意乞乞科夫落座。她也坐到了长沙发上,戴上细羊毛围巾,便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甚至连眼睛和眉毛也是如此。乞乞科夫又抬头来,看了一会儿大粗腿、大胡子的卡纳里和波别利娜以及笼里的鸫鸟。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大家沉默着,客厅里只有鸫鸟啄食木笼子底儿上的粮粒,嘴触到木板上发出的咚咚声。乞乞科夫还环看了一下屋里的摆设,屋里所有的陈设都透着坚固与笨重,跟房屋的主人非常相似;客厅的角落里是一张胡桃木的大肚子写字台,四条奇特的桌腿又矮又粗,简直像极了一只熊。屋子里的桌子、圈椅、靠背椅,所有的一切都带着种笨手笨脚得令人惊讶的特征,——总之一句话,这里的每样东西都好像在说:“我就是索巴克维奇!”或者是:“我也很像索巴克维奇!”
“我们在民政厅长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家里念叨过您,”乞乞科夫看到没人来打破沉默只好先开了口,“那是上个星期四。大家在那里玩得很尽兴。”
“是的,那次我没在民政厅长的府上。”索巴克维奇说。
“真是个好人啊!”
“谁?”索巴克维奇看着壁炉角儿问道。
“民政厅长啊。”
“也许这只是您的错觉: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混蛋呢。”
突然听到这种有些偏激的评价让乞乞科夫有些不太高兴,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接着说:“当然了,人都是会有缺陷的,不过说起来省长却是一个少有的好人哪!”
“省长是少有的好人?”
“是啊,不对吗?”
“世界上的头号贼!”
“怎么,省长是贼?”乞乞科夫说,他理解不了省长怎么会在嘴里吐出来变成了强盗。“诚恳地说,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补充说道,“请恕我直言:他的言谈举止完全不像呀;恰恰相反,他的性格里倒是温柔多了一点儿。”他还把省长为他展示亲手绣钱包儿的事也拿出来证明,而且还夸赞了一番他脸上的那副慈悲神情。
“脸上也是一脸强盗样!”索巴克维奇说,“给他一把刀子,让他到大街上去——他会为了一个铜板就能把人当街杀了!他和副省长都是一路货色——暴君虐主。”
乞乞科夫想:“噢,原来他跟他们不和。那么谈谈警察局长吧,他们看起来关系不错。”因此便说:“不过,我看呢,直说吧,警察局长是我喜欢的。他的性格是那么耿直,从脸上也能看出实诚来。”
“那是个骗子!”索巴克维奇冷冷地说,“他骗了你,出卖了你,还会和你坐在一起吃饭哩!我很清楚他们这些人:全是些骗子;全市都是这样:骗子骑在骗子的身上,还用骗子来赶。全是些出卖基督的坏蛋。这里只有一个正经人:检察长。可这家伙真的是一头蠢猪。”
听完这些歌功颂德的评论——尽管简短了一些,乞乞科夫明白:其他官员也不用再提了;他也终于想起来:索巴克维奇不喜欢说任何人的好话。
“怎么样了,亲爱的,去吃饭吧。”夫人对索巴克维奇说。
索巴克维奇说了个“请!”之后,主客们走到一张放着冷拼的小桌旁,照例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点儿冷食,——冷食同博大的俄国各地的城乡一样,就是各种盐渍的开胃的东西。接着,大家就一起走向餐厅。女主人走在最前头,像一只在水上浮游的优雅的母鹅。餐厅那窄小的餐桌上摆了四份餐具。第四个位置上的女士很快就出现了,很难判断出她是什么人:是太太还是姑娘,是亲戚还是管家婆,还是寄居的普通食客;她大约三十岁上下,没有戴包发帽,包着花头巾。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并不是作为独立体而存在的,他们总是作为无关大局的斑点攀附在其他实体上。她们总是出现在同样的位置,头总是保持着同样的静止的姿态,让你简直要把她们当成屋里的摆设了,你会猜测,是否她们的嘴生来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只要一到使女室或者贮藏室,她们就会判若两人!
“亲爱的,今天的汤很好!”索巴克维奇说,他喝了口菜汤,从盘里拿了一个杂馅包子——这是配汤的名菜,是在羊肚儿里楦上荞麦饭、牛脑子和蘑菇茎做的。“这样的包子,”他转身对乞乞科夫说,“您在市里根本吃不到,天知道他们会往里塞什么!”
“可是省长府邸的饭菜也不错呀。”乞乞科夫说。
“您知道那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吗?您要知道了就不会吃啦。”
“怎样做的我不知道,也不好随口来说,但是那猪排和炖鱼都挺好的。”
“您错了。我可知道他们在市场上会买些什么东西。那个坏蛋厨子,跟法国人学的,他在市场上买到一只公猫,剥了皮,就送到桌上冒充兔子。”
“哎呀!你怎么说这么恶心的事。”索巴克维奇太太说。
“不说怎么办呢,亲爱的,他们是这么做的啊;这不能怨我,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呀。不管什么破烂,要是在咱们家,阿库利卡早就扔到——请原谅——扔到泔水桶里了,但是他们却会拿它做汤!往汤里放!放到汤里去!”
“你在吃饭时总爱讲这类恶心的事儿!”索巴克维奇太太又指摘了一句。
“亲爱的,这有什么办法呢,”索巴克维奇说,“这又不是我干的,但我要跟你说:我决不吃乱七八糟的东西。青蛙就是被用糖包起来,我也不会放进嘴里,牡蛎我也不吃:我知道牡蛎像什么。吃点儿羊肉吧,”他又转身对乞乞科夫说,“这是羊肋配米饭,不是城里老爷们厨房里做的那种羊肉,他们的肉在市场上放了四五天了!这都是德国和法国的博士们想出来的:为了这个,我真想把他们全弄死!他们想的什么饮食疗法,要用挨饿吃不饱的办法来治病!他们德国人瘦弱,可以不吃东西,他们就认为俄国人的胃也受得了!不,他们全是无稽之谈,全是……”说到这里,索巴克维奇气愤地晃了一下脑袋,“他们讲着文明、文明,但是这种文明——呸!——真想换个别的词,但是吃饭时说起来不合适宜。我家里不会这样的。我要是想吃猪肉——就来整头猪;要吃羊肉,就来只全羊;吃鹅,就把鹅全端上来!我宁可只吃两样菜,但要吃得满足。”索巴克维奇的行动证实了自己的话:他把大半拉羊肋扒到自己的盘子里,吃了个精光,还把每块骨头都吸了一遍。
“这家伙看来倒挺会吃。”乞乞科夫想。
“我家里不这样,”索巴克维奇擦着油手说,“我家里不这样,我不像普柳什金:有八百个农奴,吃的还不如我家的牲口!”
乞乞科夫问道:“这普柳什金是什么人?”
“是个混蛋,”索巴克维奇说,“小气得难以置信。监狱里带重铐的犯人也比他强:人全让他给饿死了!”
“真的?”乞乞科夫急忙接过话说,“您是说他家死了很多的农奴吗?”
“大批大批地,跟死苍蝇一样。”
“真像死苍蝇似的?那他住得离您这里多远呢?”
“五里地。”
乞乞科夫不由重复了一声:“五里地!”他甚至感到了自己激动的心跳。“那么从您这里出去,是往右拐呢还是往左拐呢?”
索巴克维奇说:“我劝您别打听怎么去这条老狗家了!到任何一个下流的地方去,都比去他家能得到谅解。”
“不是的,我不过是打听一下,想了解一下各地的情况。”乞乞科夫答道。
羊肋之后,奶渣饼端了上来,每个都要比盘子大很多;不久又上了像小牛犊一样的大火鸡,里面塞满了各种馅:鸡蛋啦、大米啦、猪肝啦,还有各种说不出来的东西,都塞在火鸡的肚子里。午餐终于结束。离开餐桌的时候,乞乞科夫觉得自己的体重大概比进来的时候增加了一磅多。回到客厅,客厅里又摆上了一小碟果酱,不是梨酱,不是李子酱,也不是什么野果酱,但主客们都没有动它。女主人去往别的小碟里放果酱去了。趁她出去,乞乞科夫打算跟索巴克维奇说正事,大吃了一顿的索巴克维奇,嘴里咕噜着,发出一些含混的声音,他躺在圈椅上,手一会儿在胸前划十字,一会儿捂着嘴。乞乞科夫说:“我想同您谈一件小事。”
“又拿来一碟儿蜜糖!”女主人端着进来一个小碟儿说,“蜜糖煮萝卜!”
索巴克维奇回答说:“我们等会儿再吃!你先回去吧,我要帮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脱掉燕尾服,稍稍歇息一下!”
女主人又要让人送鸭绒被子和枕头来,男主人说:“不用啦,我们坐圈椅里就可以了。”
女主人终于走了。索巴克维奇把头低下,准备细听事情的内容。乞乞科夫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兜了个大圈子,先讲了一下整个俄国的概况,大肆赞扬了它的辽阔广大,甚至比古代的罗马帝国还要辽阔,简直让外国人的惊讶不已……索巴克维奇一直低着头。乞乞科夫接着说到,这个国家的光荣是举世难觅的,但是根据这个国家现在的规定,那些已经结束了生存的农奴,在新的农奴普查之前,仍然和活着的农奴一样计算,为了不让大量琐碎无用的手续增加官署的负担,不让本已复杂异常的国家机构更加复杂……索巴克维奇仍在低着头听着。乞乞科夫继续说着,虽然这样的措施是对的,但由于要像替活农奴那样为他们纳税,这会让许多农奴主背负上沉重的负担,他个人为索巴克维奇承担这过于沉重的负担表达敬意。在这里,乞乞科夫表述得特别小心:他没有把死农奴说成死农奴,只是说成不复存在的农奴。
索巴克维奇仍然低着头听着,脸上没有表露出一点儿其他的表情。好像这个身体里并没有灵魂,也就是说,他的灵魂根本不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就像民间传说里那个老而不死、为富不仁的干瘪老头子似的,把灵魂埋进了大山里,还在上边罩了一层厚厚的外壳,因此不管灵魂之中如何翻腾,看起来却毫无波动的痕迹。
“怎么样?……”乞乞科夫说完,揣着急迫的心情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您想要死农奴?”索巴克维奇问道,他的语气平淡,毫无惊奇的感觉,仿佛说的是粮食一样。
“是的,”乞乞科夫答道,为了表达得隐晦些,他加了一句,“不复存在的农奴。”
“有啊,怎么会没有呢……”索巴克维奇说。
“既然有,那您无疑……很愿意摆脱他们了?”
“请原谅,我愿意卖。”索巴克维奇说着略微抬起了头,大概他已经看到买主在这里是有利可图的。
乞乞科夫心想:“妈的,这家伙还没等我张嘴就先说要卖!”于是张口问道:“比方说,卖多少钱呢,对这种东西,说金钱……好像有点少见哩……”
“不跟您撒谎,一百卢布一个吧!”索巴克维奇说。
“一百一个!”乞乞科夫叫了起来,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张大了嘴,搞不懂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索巴克维奇那粗笨的舌头表达不清,把一个数字说成了另一个数字。
“怎么,难道你觉得贵吗?”索巴克维奇问道,“您打算给什么价呢?”
“我给个价!我们大概没有听明白对方的话,忘了说的是什么东西了。要不就是搞错了,说实话,我觉得一个八十戈比,就是最高的价格啦!”
“八十戈比——这算什么!”
“在我看看来,我想,不会多出去了。”
“可我这不是在卖草鞋呀。”
“但是您也得说,这些并不是活人哪。”
“您觉得,你能找到一个傻瓜几个戈比就把一个注册农奴卖给您吗?”
“只是:您为什么要说他们是注册农奴呢?这些农奴已经死啦,留下的不过是个空虚的名字罢了。但是为了不多费口舌,每个我给一个半卢布,再多就不行了。”
“这样的价钱您怎么能说得出来!要买就给个价钱吧!”
“办不到啊,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办不到啊:请相信我,办不到的事情就是办不到。”乞乞科夫虽然嘴里这样说着,但还是又加了半个卢布。
“您何必这样吝啬呢?”索巴克维奇说,“我这确实不贵!别人肯定会骗您,卖给您一些废物;我卖给您的就像又大又好的核桃,个个都是好货:不是健壮的庄稼汉就是有真手艺的人。您再想一下,就说马车匠米赫耶夫吧!他专做弹簧马车从来不做其他的马车。他做的可牢靠啦,不像莫斯科做的用一个小时就会坏,他自己又能钉又能漆!”
乞乞科夫本来想说米赫耶夫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正如俗话说的,索巴克维奇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是从哪儿来的这一股外交官的劲头呢):“那个木匠——软木塞斯捷潘呢?我可以赌上脑袋,您到处都找不到这样的庄稼汉。他的力气可真大!身高有三俄尺零一俄寸!他要是去当近卫军,上帝知道会挂个什么衔。”
乞乞科夫又想说“软木塞”也已不在人世了,但是索巴克维奇说起话来简直让人插不上嘴,他也只好接着听下去。“米卢什金这个砌炉匠!他能在所有的房子里砌炉子。马克西姆·捷利亚特尼科夫是个好鞋匠:一锥子就做出一双皮靴来,他可是滴酒不沾,您只要说声谢谢就行了!再说叶列梅·索罗科普廖欣!这个庄稼汉自己能抵过所有的农奴:他到莫斯科去做,每次光代役租就给我五百卢布。看看这是些多么完美无缺的人!这可跟普柳什金卖给您的不一样。”
“可是对不起,”乞乞科夫终于能插上话了,他对这种看起来口若悬河的高谈阔论很是惊讶,“您为什么要说他们的本事呢,本事再大也没有用了。他们都已经死了。正像俗语所说的那样,死人连插篱笆也用不上啊。”
“死是死了,”索巴克维奇像是突然想起来这些农奴已经死了,恍然大悟后的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话说回来啦:现在看着活着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呢?他们算是什么呢?只是些苍蝇,哪里能算是人。”
“可是他们还是活着的人哪,您说的那些人倒是都只是幻影了。”
“不对,怎么能是幻影!我这样对您说,像米赫耶夫这样的人,那个大块头,这个房间他都进不来,您上哪里去找不到啊:他可绝对不是幻影!那两个大力士的肩膀,一匹马都没有他的力气大;我想问您一下,您在另外什么地方能找得到这样的幻影!”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脸已经转向了墙上挂的巴格拉季翁和科洛科特罗尼的画像了,——人们在谈话的时候总会发生这样的情况:说话的一方猛然间不知道为什么向着毫不相关的第三者说而不向着对方说,虽然这个第三者可能是素昧平生,而且说话的人也知道从他嘴里是不会得到什么意见的,却死死地看着他,像是希望他能来评评理;而那搅和进来的第三者呢,一时会不知所措,不知是该按照礼仪站一会儿就走开好,还是就他丝毫没听到的问题发表看法好。
“不,不能超过两个卢布,我不能再给了。”乞乞科夫说。
“那么,为了使您不抱怨我要价高了,而且我也不愿意让您吃亏,那就七十五个卢布一个吧,真的,但是要给现钞,大家都是熟人嘛!”
乞乞科夫想:“他大概把我当成傻瓜啦。”他说:“我觉得真是太奇怪了:我们俩好像是在演一场喜剧,不然我无法理解……您看起来是一个聪明的人,有脸面的人。这些本来是不足道的东西。这东西能值什么钱呢?会有什么用呢?”
“您现在要买,那可见是有用的。”
听了这话,乞乞科夫只有咬着嘴唇,没有什么来回答了。他刚张嘴说了点个人的家庭原因,索巴克维奇就打断了他说:“我不想知道您家里的人事关系:我不打听别人的家务事,这是您的事。您需要农奴,我就卖给您,您买不成可要后悔了。”
乞乞科夫说:“两卢布一个。”
“唉,您这可就像俗话说的雅科夫养的喜鹊了,学会一句话,应付千般事;说了两个卢布,就不肯换别的了。您再给个价钱吧!”
乞乞科夫想:“妈的,再给他加半个卢布,让这条狗拿去买核桃吃去吧!”
“那么,我再加上半个卢布。”
“那么,我也说个最后的价儿:五十卢布!说真的,您在什么地方这个价也买不到这么好的人手啦!我赔本的。”
“真是个贪婪鬼!”乞乞科夫在心里怒骂了一句,接着带着略显惭愧的表情说:“这实际上算什么……我在别人那里不花钱就能拿到。这好像是不愿招惹的东西;所有的人都很乐意让给我,好立马推开麻烦。只有傻瓜才会百变地为他们交税呢!”
“但是您知道嘛,这种生意——我只是和您说说,因为咱们有交情啊——通常一般是不被允许的,我或是别人要是讲出去了,这做这生意的人会名誉扫地,没有人再会跟他打交道啦。”
“好家伙,用上这个法子啦!”乞乞科夫仔细想了一下,颇为认真地说:“您愿意怎么想,是您的事情,我要买他们可不是像您想的那样有什么用,只是我有这个癖好。两个半卢布您不卖,那我们就再会吧!”
索巴克维奇想:“还真是打定主意一毛不拔了他!”
“好吧,我们别争了,三十卢布一个,你都拿去吧!”
“不,还是再会吧!我看您不愿意卖。”
“不要急,不要着急!”索巴克维奇说着,还攥着乞乞科夫的手不放,还踩了一下他的脚。我们的主人公大概已经忘记了提防,只好接受惩罚:他单脚跳了起来,哎哟哎哟地叫着。
“请原谅!我大概骚扰了您。请您坐到这儿!请!”说完,他把乞乞科夫按到圈椅里,他的动作居然相当灵活,就像一只经过了训练会打滚的熊,并且在听到“狗熊,学学小孩子偷豆子”或者“狗熊,学学娘儿们洗澡”便会做起各种把戏来。
“真的,我还有急事,不再这里浪费时间了。”
“您稍等一下,我马上说一句您喜欢听的话。”说着,索巴克维奇凑到乞乞科夫跟前,好像要跟他说一件秘密似的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降到四分之一怎么样?”
“您是说二十五卢布?不行,不行,四分之一的四分之一都不行,一个钱也不会加了。”
索巴克维奇沉默了。乞乞科夫也没有说话。大约沉默了两分钟。墙上鹰钩鼻子的巴格拉季翁可以仔细观看这场谈判了。索巴克维奇打破沉默问道:“您最后的价儿是多少?”
“两个半卢布。”
“真是的,哪怕是三个卢布呢!您怎么把一个人看得跟一个萝卜一样。”
“我办不到。”
“唉,真拿您没办法了,我吃亏算了!谁让我有这么个秉性呢:我不能让亲近的人伤心。为了办妥事情,我想还得去办个契约吧。”
“当然。”
“您瞧,还是得进城一趟。”
买卖就这样讲妥了。两人决定第二天就到城里办契约。乞乞科夫要一份农奴的名单。索巴克维奇一听非常赞同,他马上走到写字台前写了起来,他不仅写下了人名,后边还写上了每个人的长处。暂时无事的乞乞科夫,站在他的背后细细打量起他那魁梧的身躯来。他的后背,就像维亚特卡种矮马那样宽;两条腿,就像人行道边儿上的铁桩子那样粗。乞乞科夫心里感叹道:“哎,你也真是蒙上天垂青啊!就像俗语所说的:‘样子裁得虽不好,针线却地道!’你天生就像只熊,要不就是乡间的生活、同乡下人打交道把你变成了一只熊,让你变成了一个贪婪鬼?但是,我认为,要是你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青云直上,住到彼得堡而不再是穷乡僻壤了,你也会是这个样子。区别只是:现在吃完一个盘子大的奶渣饼,还能就着米饭吃下半扇羊肋,到那个时候也许只能吃点蘑菇煎牛排。而且,现在你田庄里的农奴:你对他们很友好,不会欺辱他们,只是因为他们是你的财产,那样做会伤害自己的利益;而那个时候你手里的是官吏,因为你觉得他们不是你的农奴,你就会狠狠地对付他们,或者把他们攥干净!一个贪婪鬼一旦把钱抓在手里,是死活不会手松开的!如果想把他的手掰开小指头那么点,那肯定不会有好的结果。要是他懂了一点儿哪一门的皮毛科学的话,那么等他到了重要的位置以后,会让那些懂得这门科学的人尝到他的厉害。他会说:‘让我试试手!’他会编造出许多聪明的办法来,让许多人受苦……唉,要是这些贪婪鬼全死光,那该有多好!”
索巴克维奇此时转过身来说:“名单写好了。”
“写好啦?我看看!”乞乞科夫看了一眼,名单清晰明了到让他非常吃惊:上边不仅写明了每人的称呼、手艺、年龄和家庭状况,而且在后边还标明了每个人的嗜酒程度、品性——一句话,看起来都会让人愉快。“现在请把定钱付了吧!”
“到城里我会一次性付清的。给定钱干什么?”
“您知道的,这是规矩啊。”索巴克维奇答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给您啊。我身上没有带钱。噢,这里有十卢布。”
“十卢布算得了什么啊!起码该给五十呀?”
乞乞科夫推托起来,说身上没带钱;可索巴克维奇咬定他带了钱的,他只好又掏出来一张钞票说:“好吧,再给您十五,一共是二十五。不过要您列个收据。”
“唉,要收据来干什么?”
“最好还得有个收据。您知道的,这年头……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好吧,把钱拿来!”
“钱就在我手里!拿过去干什么?写好了收据,您就可以拿到。”
“请原谅,这样我怎么写收据啊?我得先拿到了才行。”
乞乞科夫终于松开了手,把钱给了索巴克维奇。索巴克维奇走回桌前,左手拿着钞票,右手在一张纸条上写道:出卖注册农奴预收定金二十五卢布,此据。写完收据,他又查看了一遍钞票。“票子有些旧了!”他拿着一张钞票对着光亮看着时说,“也有点儿破了,不过既然是朋友,那就不计较这个了。”
“贪婪鬼,贪婪鬼!”乞乞科夫心里喊道,“还是个奸猾的贪婪鬼!”
“女的要吗?”
“谢谢,不要。”
“我价格不高的。看面子,一卢布一个。”
“不需要女的,不要。”
“好吧,既然不要,那也就没有什么说的了。不能强求口味一样嘛,正如俗语说的,有人喜欢神甫,有人钟情于神甫的老婆——各有所好。”
乞乞科夫临别时说:“我还想请求您一件事:这桩交易只有你我两人知情。”
“当然了。没有必要让其他的人掺和进来;知己朋友们办事,那就应当够意思。再会!多谢您枉驾来访;今后也请记住:要是有闲的时候,来吃顿饭,一起坐一坐。或许在什么事情上我们还能彼此效劳呢。”
乞乞科夫坐上了马车,心中想道:“可别再效劳了!一个死农奴就要我两个半卢布,真他妈的贪婪!”
他对索巴克维奇颇有不满。毕竟是熟人,在省长家里和警察局长家里见过两次面,但是做起事来就跟陌生人一样,一些废物还要钱!马车驶出大门时他回头看到索巴克维奇还站在台阶上,好像在关注客人朝那儿走。“还站在那里!真是个坏蛋。”他咬着牙说了一句,让谢里凡先拐到农舍后边去,让索巴克维奇看不到马车的去向。他还想去找普柳什金,因为听索巴克维奇说普柳什金家里农奴像苍蝇似的死了一批又一批,可是他不愿意让索巴克维奇看到。马车走到村边,他看见一个农夫正扛着一根路上拾到的粗大圆木,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蚂蚁一样往家里拉,他把他叫住了:“喂,要是不走主人家大院门口,还有哪条路能去普柳什金家,大胡子?”
乡下人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不知道吗?”
“不知道,老爷。”
“哎呀,你呀!头发都白了,不知道那个不让农奴吃饱饭的吝啬鬼普柳什金?”
“啊!是那个打补钉的,打补钉的!”乡下人叫道。在“打补钉的”这个词后边,他又成功地加了一个名词,但是这个词是被上流社会所摈弃的,所以我们就把它略掉了。不过读者可以猜到这个词很传神,因为,虽然那个庄稼汉早就从视野中消失,马车也走了很长一段路程,乞乞科夫仍在车里笑个不停。俄国人的表达能力真是太强了!他们只要给谁一个绰号,那么这个绰号就紧贴在他身上,在职也好,离职也罢,去了彼得堡也好,走到天边也罢,他就要永远地带着它。不管他怎样用尽心机,为自己打造美好的声望,就算是让一些笔杆子把他续进古代大公的家谱里也无济于事:这就像乌鸦扯开嗓子为自己大喊大叫,但人家一听就知道这鸟儿的来历。这些准确的字眼儿就和刻下来的一样,用斧头都砍不掉。从俄罗斯深处流淌出来的这些词句是多么准确啊,因为没有德国人、芬兰人或其他任何民族的影响,一切都是浑然天成的、生动的俄罗斯式智慧,想说什么,不用像鸡抱窝似的在那里苦苦思索,信手拿出来一个字眼儿,就马上会贴到你身上——像一张永不过期的护照,不用再说你的鼻子和嘴长得什么样——这一个字眼儿就把你写得彻彻底底活灵活现了!
就像在虔诚神圣的俄国大地上布满了无数圆顶的、尖顶的和带十字架的教堂和修道院,在这个星球上也有着无数的国家和民族,它们各居一方,热闹地拥挤忙碌着。任何一个善于创造、具有鲜明的特点和其他天赋异禀的民族,不管是要表达什么事物,其语言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在这些独特的表现方法里反映了各自的独特气质。英国人说话彬彬有礼、谙于世故;法国人说起话来富丽堂皇,过耳不入;德国人独爱想出一些不是所有人都能懂得的深奥字眼儿;但是没有一种语言像能一语中的的俄国字眼儿这样豪放泼辣,从心灵的深处道出,这样充满了激情而又生动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