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汀被江衍鹤以煲汤的名义,带到官山道31号以后。
她才发现,江家有熟稔八大菜系的两位厨师。
还有时不时从米其林过来,专门为江衍鹤下厨的帘姨。
礼汀甚至没有亲手为他做过饭。
一直找不到机会。
那人早出晚归。
两人在学校里也鲜少碰面。
礼汀隐隐约约感觉,他似乎在避开她。
但感情哪容得下欲擒故纵。
她每天对他朝思暮想,到煎熬的程度。
三天前,江衍鹤回来了一次。
匆忙仓促,拿了几件衣服就出去了。
礼汀追出去,来到车库。
她抱着熬好的山药排骨粥,手指热烘烘地疼。
刚用勺子舀粥,没注意溢出来的粥,把食指和中指烫红了。
江衍鹤还没离开,他心情烦躁,正躲在车里抽烟。
火焰短暂明灭,间歇性明亮地燃烧着。
敲下车窗。
礼汀举着手上的粥,解释说:“听他们说你现在很忙,可是我很担心你的身体,怕你饿着,你本来就有胃病,想喝点热粥吗,我熬了很久。”
“别对我献殷勤。”江衍鹤疲倦地撇头,他系上安全带。
他肆意地抬手,摁灭烟蒂,扔掉。
烟蒂还剩下极长一条。
他打算离开,仿佛呆在这里,让他极为不耐烦。
礼汀执着地拦在车前,小声讲:“江衍鹤,你随心所欲地把我带回来,让我报恩,但是什么都不让我做。你要是不喜欢我在这里,我可以现在就走。这么多天,我没有问你是不是去别人那里过夜了,或者在忙别的事,我已经很努力不去打扰你了。”
他不以为意,掀起眼皮,懒怠瞧她:“这就委屈了?记住,你是有事求我,对我好是天经地义。”
礼汀抱着装粥的保温盒,认真解释道:“我知道,可你不是说爱喝我做的吗?我担心熬得不鲜美,于是还向帘姨请教了。你尝尝粥,味道不错的话,可以带热粥到学校的!”
江衍鹤骨骼漂亮的手指,搁在方向盘上。
他冷道:“别刨根究底,我不会去学校,总部在忙ICAC年检,我爸在欧洲,董事决议要人出场。”
紧接着,他又补充道:“还有,我讨厌被人揣测。”
“我没有和你兜圈,询问你在忙什么的意思,只是单纯关心你。”
礼汀转到副驾,把保温盒放下。
她拆开给他看,上层裹着锡箔纸包好的煎饺。
个个剔透晶莹,好似她一颗锡制的、温热的心。
她垂着眼睛:“因为我做了很多好吃的,看你经常不回家吃饭,你也要注意身体呀。”
江衍鹤沉默端详她,目光凝聚。
分明注意到了她烫红的手。
但他什么也没问。
礼汀揣摩不透他在想什么。
用这个方法让他同情,难道也失效了吗?
江衍鹤嗓音沙哑,充满青年的欲。
启动了车:“我会帮你搭桥,和谢策清发展。最近很忙,但我没忘。”
礼汀眼睛里雾气弥漫:“什么搭桥啊,我只是想你养好胃,为什么你总是对我这么戒备,我真的没有利用你,去认识谢策清的意思。”
江衍鹤静默片刻,倦怠地笑了。
“是吗?”
他仿佛毫不在乎,缓缓升起车窗。
“那就当我有这个意思。下周六,晚上七点,等我。”
把她推给别人,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是深渊边缘徘徊后,即将无限沉沦。
江衍鹤从来不会想这个问题,他认定一切尽在掌握。
好似对方在海里浮浮沉沉,他不屑做她唯一的浮木。
他更擅长高高在上,看别人在眼泪里做信众,祈祷自己蒙恩百万次。
再笑着把对方摁死在水底。
一定得让她濒临绝境,才受难中也只渴求他,才能满足控制欲。
周六中午。
厨房采买的海鲜被冷链送来。
帘姨今天来得很早。
正在厨房,和宋妈,锦哥一起准备菜式。
最后一道是熬制冬阴功浓汤。
礼汀从旋转楼梯上下来:“那个人,要回来吗?”
她拉开厨房外饭厅的落地窗白纱,盼望地向下看了一圈,装作不经意地问帘姨。
帘姨含笑做了肯定的回答:“会的。”
礼汀欣喜不已。
帘姨用小火煨好了汤。
橱柜上放置着新鲜番茄和翠绿如玉的小葱。
她告诉礼汀,等到关火,再加上去,会更鲜美。
周六没课。
礼汀抱膝坐在沙发上,用手机看黛博拉的《金玉盟》。
她红着眼睛,看Terry对Nickie表白。
“我正好抬头往上看,那离天堂最近的建筑物,你就在上面!”
两个互相误会的人终于互通心意。
礼汀捂着嘴,小声哭了出来。
她喜欢的人,也在天堂最近,不可企及的地方。
接近他好难。
如同伊卡洛斯的哀怨,靠近伊甸的太阳,就会被烫伤蜡做的羽翼。
就算靠近,彻底得到他的心,也好难。
休眠火山何时喷发,断裂大陆哪日沉海,全掌控在他一个人手上。
她没有答案。
江衍鹤家里,有很大的电影放映室。
但礼汀从来没有用过。
她深知,她只是来报恩,不可以肆意妄为。
江衍鹤不是她的。
他礼遇至极,不愿碰她。
今天,江衍鹤回来得很早。
饶是如此,他身上有极深的酒意。
即使衬衣领带和纽扣堪称一丝不苟。
他没有醉,但实在喝了太多酒,所以眼神清沉。
“让宋妈把下午熬好的汤打包好,你收拾下,我们马上出门。”
“等你很久了,我们去哪里?”
礼汀开心于他回来了,满足了她的盼待。
她见他回来得很早,体贴地给江衍鹤倒来醒酒汤。
“你不是早就知道吗,何必要我重复。”江衍鹤斜倚在沙发上。
他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醒酒。
见她嘴角上翘,哼着歌,脚步欢快。
他眼神带着嘲讽:“要去见谢策清,这么高兴?”
礼汀没说话,把宋妈打包好的汤,用纸袋装起来。
“别高兴地太早,不是去见他。”
他将醒酒汤一饮而尽,寡淡地宣布真相。
礼汀愣了一下,以为不出去了。
把冬阴功汤搁在桌上。
江衍鹤笑声凉薄又狠,磁性质感,听得人失魂落魄。
他说:“见不到他就这么失落?”
他最厌烦看见她安恬的模样,心中翻涌的恶意,一阵阵往外冒着毒雾。
只想肆意破坏她,掠夺她,把恩情当交易。
抹杀掉海难时,并不是他救她的烦躁感,让她永远无法挣脱。
破坏她和谢策清在一起的可能,这样就算她知道真相也走不掉。
他是最有耐心的猎手,她是毫无保命伎俩的脆弱小猫。
遇上他这种恶劣的天敌,最好被他操纵,被他驯化。
在被狩猎时,崇拜神一样爱着他,还必须令他兴奋。
礼汀忽闪着眼睫:“你带我去哪?”
“现在不是时候,谢策清心里有人,他之前还问我借车,去接她,好像叫蒋蝶。”
江衍鹤倦怠地垂眼,兀自解释,哼笑道。
“直接去找他,没什么意思。”
他装作认真地在帮她出着主意。
但充满恶作剧地,偏不牵线,不给她和谢策清见面的机会。
窗外天幕转浓,周围完全暗下来。
礼汀看不见江衍鹤的表情,她依然目不转睛地凝视他所在的方向。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肆无忌惮地去看他,迷恋地感受他的存在。
才能,在深深渴慕的人面前,不假装喜欢的人,另有其人。
怎么能解释那天的阴差阳错。
说喜欢的人就是江衍鹤呢?
礼汀完全开不了口。
对方那么多前任,一定不会把她的感情放在眼里的。
她完全不知道江衍鹤到底喜欢哪种女生。
也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就像一个危险复杂的谜团,充满黑雾和未知的远海。
眼下,他似乎只想把她推给别人。
就像现在,他把她介绍给谢策清,潇洒恣意。
根本不在乎她会不会离开。
礼汀心里酸涩,闷闷的,她委屈极了。
黑暗里,江衍鹤并不打算多说任何。
他手指抵住唇,轻咳一声,扬手来司机贾哥。
“半小时后,出发去碧泽疗养院。”
在当晚,见到了谢策清的母亲后。
礼汀才知道。
她在谋取人心的伎俩上。
和精通人情世故,和一切都游刃有余的江衍鹤。
是隔着天堑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江衍鹤得不到、拿不下的人和事。
二十岁的江衍鹤就知道。
要夺走一个人的心,要从那个人的弱点出发。
这个道理,礼汀很久以后才拿捏透彻。
后来想起来。
也许就是因为帮自己追谢策清的,是操纵人心,无数女生念念不忘,经年追捧的江衍鹤。
谢策清才会彻底折服,迷恋她入骨。
夜风轻柔的夏夜,车在碧泽疗养院白墙黛瓦的石桥前停下。
“有预约。”
江衍鹤薄唇轻扯,示意她拿着煲好的汤独自进去。
他靠在后座小憩。
礼汀心疼,怕夜风沁凉,为他腿间搭上一条薄毯。
江衍鹤修长手指从雪白衬衫袖口伸出。
他酒意消散,制住她,雪松气味清沉。
“别待太久,好好思考能怎么报答我。”
说话间,他的身体微倚着窗。
侧脸英隽到极致,眼瞳漆黑,饶有兴趣地,凉凉审视她。
想到前几天,她用鼻尖脸颊蹭过,眼前骨峰流利的漂亮手指。
礼汀平复混乱的心跳,“知道的。”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眼,不敢再多看那张她迷恋的脸。
和江衍鹤接触的手腕,正忐忑地轻微颤抖。
她的灵魂都在为他酥麻着。
拿着汤,报了探望番号。
礼汀被穿着素绿色衣服的护士带进去。
穿过花木葳蕤的道路,到了用红木写的匾额前。
入眼处的独居十分宽敞,私人疗养院的布置,清幽宁静。
用来把玩的翠玉雕饰一应俱全,远处窗外露台远眺,月色微澜湖水朗碧。
前厅引进泉水池,红白色锦鲤游动。
四周墙壁雕花装饰,入眼景泰蓝珐琅藏族唐卡,水滴观音像的手工掐丝艺术品。
由金银、孔雀石、朱砂、珊瑚、珍珠、绿松石的矿物宝石和植物颜料绘成,寓意极好又富丽堂皇。
巨大的釉瓷净瓶里养着青竹。
穿着低开叉旗袍的素雅妇人,坐在桌旁练毛笔字。
周围萦绕着一股墨香。
提笔行云流水,行草如兰茎,细而柔韧,一如写出它的人。
礼汀敛了脚步声,怕影响对方练字的雅兴。
她慢慢地站到桌旁,半蹲,勾出柔韧腰线,细致地把对方铺层在地上的宣纸整理好。
礼汀礼貌柔和,放下纸的动作小心翼翼。
谢策清的母亲温菱华,却似有所感。
她亲切笑着放下笔,见礼汀素净雅致,赞她:“听说有人探望,期许很久,果然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温菱华接过煲好的汤,盛到瓷碗里,含笑点头,注视了她片刻。
“你是礼汀?”
“阿姨认识我吗?”
“多年前你在襁褓里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她带着淡淡的笑意。
礼汀为她点燃白茶熏香,“前几天,谢策清帮我救下一只小猫,一直想找机会感谢他。奈何不是一个学院的,于是询问他朋友要来您的地址,我也想见见妈妈的旧友。”
书房香气清淡,温菱华喝完了暖汤:“这种小事哪里值得挂怀,你真是有心的好孩子。多年前我还和兰洲开玩笑说,两个孩子能扶持长大,结成眷属多好。没想到时过境迁,故人埋在黄土里十年了,独留我守着旧照片伤怀,你妈妈真是一个倾城美人,你也生得极好,眉眼很像她。”
礼汀鼻尖酸涩:“我从家里搬出来了,一个人时,常常感到孤独,如果阿姨不嫌弃,我经常过来看你。您好温柔,让我想起我的妈妈。”
温菱华和善道:“那敢情好,我之前身体不好,治好后复发几率很大,不愿再去过问是非,鲜少见人。今天这碗酸辣口的汤,手艺不错,挺开胃的。”
礼汀垂眼想,江衍鹤是真的蛊王。
连谢策清母亲的喜好都能揣摩透彻。
她不说话,浅淡笑了,低头看晾晒的毛笔字。
温菱华见她有兴趣,笑道:“要不下次你过来,我教你五种古法字体,让策清送你一起过来吧。”
温菱华脾气并不好相处。
谢策清完全不敢带女友蒋蝶去看她。
偏偏他艺术家气质,对他爸也不太待见的母亲。
自从喝了几次,礼汀煲的汤以后。
她一直在谢策清耳边,想方设法地说礼汀的好话。
夸赞礼汀,上天入地。
说礼汀乖顺,懂事,一学就通,是她见过最钟灵毓秀的漂亮女孩。
有一天,礼汀在学校里找到谢策清。
给他递来青芒,说为了小猫的事感谢他。
谢策清没打算收下。
礼汀低着头,说她母亲一定会喜欢。
他最终收下了,送去借花献佛,果然很成功。
晚上,谢策清觉得颇为好笑,给礼汀发微信。
温菱华果然对她送去的青芒非常喜欢,让人剥皮切开放在玻璃器皿里,细细品尝。
他打趣问她,为什么这么了解他的母亲。
询问她,下次应该带什么去。
礼汀半天没回复。
谢策清每天等她消息,等得忐忑。
一天看微信十几次,颇为牵肠挂肚。
这段时间,他发现越来越不在意,蒋蝶因为她的炜哥,折腾那些让他头疼的事情了。
甚至蒋蝶在学校艺术周开幕式上独舞,催他去观看。
他都没之前那么积极。
当天,谢策清从母亲那里回来。
半路上,遇到穿着散落着黑发,白色裙,腰腿纤柔,抱着花梨木凤尾琵琶,向自己母亲请教的礼汀。
他兴奋不已,视线锁在女生单薄脊背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盯着她:“要上来给大爷弹奏几曲吗?”
礼汀摇头,抿出极淡地一笑,滴水不漏地说:“感谢大爷赏识之恩,授受不亲,但我一定会帮大爷彻底得到蒋蝶的。”
她不经意,把弹奏裹起来的手指,放在唇间吹动。
缓解用力练琵琶的疼痛。
懵懂天真地问:“你怎么不去看蒋蝶表演独舞,你不是喜欢她吗?”
谢策清看着她泛红的细长手指,莹白如瓷。
很想她握住自己的什么东西。
他被眼前的人,蛊惑得魂飞魄散。
小时候,他一直不懂,琵琶是死物。
为什么西游记里会写它变成妖精。
原来世界上是有琵琶精的,会勾引人堕浸汗水与欲.火里。
艳糜从清纯里漾出来,昳丽从指尖撩拨到心。
从此三千春江水,只取一汀。
谢策清快要想起来,眼前的人,在哪里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