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似鹤

礼汀像一只湿漉漉的纤瘦小猫,被佣人带到浴室。

她没有换洗的衣服。赤.裸双足在磨砂玻璃门踌躇片刻,又退了出来。

“怎么了?”

江衍鹤不知道哪来的雅兴,今天他格外有耐心。

他正慢条斯理地在拼着,平时根本懒得去搭建的圣地亚哥伯纳乌球场,也不看她:“去洗啊。”

礼汀抱着手臂,细长的影子垂到墙壁一侧。

黑发长长地,发尾延伸到腰,自然弯曲起来。

矜贵布料的浴袍松松荡漾在脚踝,腰间缎带垂坠。像一株清丽的兰草。

她怯声道:“你的浴袍太长了,没有其他合身的衣服吗?”

礼汀这句话,意思包含了几重。

并不全然为了衣服,是想要窥探,江衍鹤有没有带女人,来他官山道35号的家常驻。

有其他女人在他家换过衣服,穿上浴袍吗。

和他有过肌肤之亲,留下过她们的衣物吗。

江衍鹤不打算给出一个答案。

他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懒散笑了声:“你想管我了?”

礼汀脸发起烧来,她找补了一些有的没的,总之顾左右而言他。

她小声回忆说,“那天在医院,医生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江衍鹤动作一顿,喉结滑了下。

他专心致志地单手把玩手上的物件,不看她:“你说的是什么关系?”

她靠近江衍鹤,听见自己轰鸣的心跳,一步步,震耳欲聋。

她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嗅到对方衣衫间雪松熏香的气息。

礼汀把脸埋在他垂在床畔的指节间,声音有点发抖,“江衍鹤,你看看我。”

他不为所动,但没有把手指抽出去。

任由礼汀灼热的鼻息,扑撒在指节上。

淡声问:“怎么了。”

礼汀长得很美,她撩开头发,垂坠一侧,五官流丽,清涩脱俗,极细的锁骨下雪白一片,浴袍凸起美好的幅度,带点任何男人血脉贲张的楚楚可怜。

她漆黑瞳孔充满希冀,问:“你难道没有认出我吗?”

江衍鹤心不在焉的。

他没说话。

礼汀睫毛颤抖,赌气别扭了稍许,表示投降认输。

他不记得自己了。

不记得是他救下的她。

不记得那场海难后,她一年来执着地想偿还对他的恩情。

礼汀知道自己不会因为这件事和江衍鹤计较,也没有强求。

他想不起来,没关系。

以后她慢慢告诉他。

于是礼汀起身,转了一圈。

她拿起江衍鹤之前脱下,搭在衣帽架上,被雨浸润的衬衣,搭在手臂上:“浴袍太长了,想穿这个。”

她望著他,眼神清亮,雀跃地踩在地毯上:“你等我!我出来,就告诉你!”

其实她不让他等,那人也会等着她。

不然别墅这么大,他为何任由她不辨方向,亦步亦趋,跟着他回了他的房间。

佣人出声制止,怕惊扰他的睡眠。

江衍鹤都眼神示意对方别出声。

只有礼汀一副没有自觉的模样,似乎根本没有把他当成危险的掠夺狂。

他是雄性,是野兽。

她却以身饲虎也不以为意。

浴室的香薰是礼汀喜欢的崖柏味,她安心地一点点褪去内衣。

平面镜是落地款,她脱下浴袍,肩膀极薄,双腿纤直。

自动控温的巨大浴缸里没有放水。

礼汀本来窝在里面,闭着眼睛洗头发。

结果水位渐渐上涌,弥漫到她脖颈,她才慌起来。

她踉跄着试图站起来,微弱而颤抖地叫着对方的名字。

结果脚软得动不了,任由水慢慢上涨。

“江衍鹤,江衍鹤,救我。”

这个世界上,她唯一信任的人。

她害怕水,很畏惧。

虽然名字带水,但母亲溺毙在泳池,自己又在轮渡上遇难,差点溺死。

她只能眼见着水淹没过自己的鼻息,逐渐失去挣扎的力气。

但江衍鹤在别处。

本来,圣地亚哥伯纳乌球场被他拼好。

江衍鹤闭着眼,靠在床角等她。

手机不合时宜振动起来。

他接到了一个,让他极度浮躁的越洋电话。

他应付着对面的问询,走了出去。

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他眉峰染上了几分戾气。

挂断后。

他让人把前厅摆放的翡翠珊瑚台,搬到地下室里去。

动静不小。

有年长的佣人提醒他。

“少爷,这个不能妄动的,风水上有避讳,我担心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满头银丝一丝不苟的汤叔,担忧地望着被抬走的巨型珊瑚石。

“无需担心。”

江衍鹤充满威压地沉声道,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

直到看不到这个摆件,他才稍微挂点笑意。

往楼上走去,还没推开门。

他就听见浴室没有洗澡哗啦的水响,只有水浸没在地板上,流泻出的沉重闷声。

“还在里面吗?”江衍鹤说。

浴室里没有动静。

“没认出你,在赌气?”他低声问。

无人回应,甚至声音撞到偌大的房间壁角,发出回音的轰鸣。

“虽然非礼勿视,但安危要紧,你不说话,我进来了。”

江衍鹤停顿一瞬,毫不犹豫地破门而入。

礼汀浸在水里,四肢冰凉,呼吸微弱, 几乎失去脉搏,皮肤苍白,睫毛紧紧闭合,像一把再也不会被人拉开的小小弯弓。

不知道过了多久。

礼汀终于恢复意识。

她慢慢睁开眼,正仰躺在江衍鹤的床上。

江家的私人医生和管家站在一旁,关切又紧张地看着她:“没事吧,好点了吗?”

医生还保持心脏按压的手势,拿着听诊器耐心等待。

礼汀呛出几口水,嗓子到肺部刺痛得厉害,新鲜空气被她费力呼吸进去。

每次使劲呼吸都疼痛难耐,只能小口渡气。

她惊魂未定,望着江衍鹤瑟瑟发抖,她眼神紧紧锁住站在门口的他。

江衍鹤平静地看着她,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异样。

冰白,像玉砌雕像,冷淡平稳,一点波澜不起。

礼汀虽然虚弱,但她发现江衍鹤因为救她,而被浸湿的衣袍,还没有换下来。

中间腰带松垮的系着,头发垂落不羁。

是不是他担心她的安危,顾不上换浴袍,她想。

礼汀非常确定,在她失去意识的时候,下颌被捏住,给自己人工呼吸的,是江衍鹤。

和那个人唇齿触碰,交换着气息,却不含任何情.欲。

这样的触碰。

是第一次。

礼汀嘴角微微上扬,摸着湿润的嘴唇,心里甜滋滋的。

觉得自己和他真的是天生一对,天作之和。

她想,“虽然暗恋他一年多,但是短短的几次接触,就互相拯救欸!”

私人医生和佣人离开以后。

汤叔也准备离开,敛眉道:“那我还是吩咐他们把翡翠珊瑚礁摆出来吧。”

他恭敬地低头示意,然后带上门。

江衍鹤不置可否,随意扬了扬手。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事情?怕水就别进浴缸,我还不想搞出人命。如果你想与众不同,给我留下最深的影响,那么,你成功了。”

他仰面陷进客厅的沙发间。

手指虚拢,撑住脸上表情,疲倦地说。

她拿命做赌注,逼迫他想起海难的事,还真是破釜沉舟。

礼汀眼睛不自然的潮红,之前咳嗽的红晕染满整个眼眶,泫然欲泣,领口被揉皱拉开一大片:“你是不是在害怕?我只是不小心。”

任何男人看了,都会被这一幕激发出破坏欲和保护欲。

想要在她身上肆意妄为,再当救世主蒙恩。

“你别生气嘛,帮我擦一下好不好。”她头发湿润。

她乖巧地半倚在他面前,甜甜地小幅度推他:“别担心我啦,我这不是没事了吗?”

江衍鹤由她推着自己,半晌,懒怠地坐起身:“没生气。”

她扭头,抿着嘴角笑:“嗯!想要你给我擦头发。”

她任由他拿着毛巾,修长骨节轻柔捻过她黑色长发。

江衍鹤动作散漫,温热指尖划过她的头皮,极其有耐心地,从上到下把水珠清理干净。

看着她礼汀舒服到昏昏欲睡,困得直点头。

江衍鹤手指停在礼汀后颈上,不轻不重掐了一把,好笑道:“好了。”

他的举止不带情.欲,礼汀身体却颤抖了一下。

她转过身来,仰头看着他。

已经被他带回家了,是不是可以放肆一点。

他永远那么英漠傲然,拯救她的模样宛如神迹降临。

她欣赏许久,嘴角微翘,亲昵地说:“江衍鹤,谢谢你救我。”

“刚才你问我俩是什么关系,结草衔环,饮水思源,我留在你身边报恩好不好。”

她很甜地捏住江衍鹤的浴袍带,用手指拨弄着玩。

表情天真又专注,像一只小猫把注意力放在毛球上。

她并没有想到,那人浴袍下蓬勃紧绷的肌肉线条和骨骼爆发力,和这种举动的性意味。

天真又甜美,近乎不经世的单纯。

江衍鹤心不在焉地,沉声道:“刚才的恩?你那天照顾我,已经抵平了。”

礼汀摇头:“才不是刚才的恩呢,是一年前,那个轮渡失火,意外倾覆,我看到,你向我游过来了,医院的医生也和我说,是你救的我。”

错了。

江衍鹤恶劣地想,原来她在医院对他温柔照顾,只是因为认错人。

他并不是她的恩人。

宛如小百灵鸟,为他唱二十支动人的歌谣。

再无辜地告诉他,另有其主。

“是吗?”江衍鹤笑了。

但是笑容只停滞了极短地一瞬。

礼汀如果没有一门心思全在他身上,是断然发现不了的。

但她过度紧张,什么都没想。

他似乎嘲讽的,放空一切后的漫不经心,想着其他不着边际的事。

“你就是为了这个报恩?”

礼汀直起腰,她手腕细瘦又白皙,试探性圈着他脖子,像蝴蝶一样,轻轻栖息在他胸口。

“因为你现在没有女朋友。所以我想,我想和你睡觉。”

礼汀长长的眼睫垂下,眼中荡漾着蜜:“虽然讲出来很不好意思,但是以身相许难道不是一个报恩方法吗?嗯,我也可以赚钱,煲汤,给你一个家。”

江衍鹤心烦意乱地蹙眉,是一种完全无法缓解的焦躁。

眼前的人根本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就随随便便地为了这种事,甘愿献出自己。

他不明白,他的一次次拯救。

对礼汀来讲,是雏鸟睁眼,是救命稻草,是在秕子担惊受怕的春天中,被施肥浇水。

她渴望他太久,就像连天大雪遮天蔽日,终于在某个春日,第一次看到太阳。

江衍鹤俯瞰这虔诚地,满眼希冀的少女。

他只觉得她皈依得太快。

教堂还没颁布教义,对方心急如焚地唱着圣诗,自发来献祭,实在是出乎意料。

江衍鹤和她保持距离,冷道:“我不缺女朋友。”

他系好浴袍带:“你是不是无论对象是谁,都会这样报恩?”

听见江衍鹤的话。

礼汀的心脏突然就闷痛起来,酸涩不已:“我不是的。”

他居高临下,道:“你报恩就是为了和人上床,我缺人和我上床?”

刚才,他把她从浴室里抱出来,给她做人工呼吸,救她,帮她擦头发。

现在旖旎的气氛,已经烟消云散。

礼汀垂着眼,嗫嚅着,半天什么都没有讲出来。

江衍鹤懒顿地看了她很久,眼神似凉薄的审视,带点嘲讽:“你也就只有这么一点本事了?”

江衍鹤现在几乎能立刻想起来。

那天对方溺水的模样。

但很可惜,他并没有让她报恩的资格。

所以他用一切最危险和邪恶的伎俩,摧毁她知恩图报的心思。

礼汀摇头,反驳道:“你不要说得这么过分。”

江衍鹤哑声笑:“你欠的是我的恩,应该由我选择报恩方式,而不是你能为我做什么。”

礼汀颤抖着,她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呢。”

江衍鹤:“我不需要女朋友或者床伴,我最反感别人自持亲近,干涉我的自由。而且很厌恶听到“以后你有了喜欢的人,我们也当朋友可以吗”这种装可怜,自作多情的话。”

他声音冷冽到极致,字字句句,堪称无情。

“听明白了吗?”

“我知道了。”

“知道就自重一点,随意地喜欢,迫不及待地献身,你当我是什么?”

礼汀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蜿蜒而下:“我才不喜欢你,你太坏了,我讨厌你。”

他恶劣地掐住她下巴,凝神看她:“讨厌我就对了,用身体报恩是封建残余思想,不可取。”

礼汀倔强不抬起脸,默默流泪,不和他对视。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过了会,江衍鹤眼睛很沉,双手搭上她的脖颈,凑近:“你再哭试试?”

礼汀细瘦十指,推他,她嗓子很哑:“你走,我不要你。”

江衍鹤任她推搡自己,不动作。

他回过神,被她推烦躁了。

狠戾掐住她下颌,不耐烦地:“你告诉我,不谈报恩的话,你喜欢谁?”

礼汀认真地歪头思索,想不出别人。

但是不情愿回答江衍鹤的名字。

她不敢,也不能。

她暗恋他太久,旁观他和别人肆意分手太多次。

没有人真正走进他的心,没有人真正得到他。

他是驶过千万个女生梦境的夜航船,笑一笑就能成全所有人的悸动,壮阔而自由。

肆意周游过十川百海,不会停泊在任何港口。

总有一天,他会为一个人沉没进幽深的海水。

但是此刻,他并不会为自己停留。

礼汀不能告诉他自己的心声。

她要和江衍鹤势均力敌。

不想他仗着她喜欢他,变得更加盛气凌人。

她想到学校SNS上经常和江衍鹤一起出现的名字。

“谢策清。”

她说完大声重复了一遍,自我肯定道:“我喜欢的不是你,是谢策清!”

江衍鹤盯着虚空一点,闷笑起来,那是个很孤戾的笑容。

他笑意很快消散,喜怒无常地看着她。

“哟,你喜欢他,还上赶着找我报恩?”

他说:“你在我这里绕了一圈,想让我撮合你俩吗。”

我不是的。

礼汀怔忪片刻,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江衍鹤在她耳畔,低沉道:“行,我帮你追他,成人之美,是不是能加重恩情了?”

礼汀咬着唇角,看着他。

他似是施舍,又像试探,带了笑意,懒洋洋地:“你又该怎么报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