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断的桅杆足足有一名壮汉环抱那么粗,竟挡不得判官郎君大铁锚的一击,应声而断。桅杆“咔啦啦”地倒下,邻近的一艘小船跟着遭了殃,被拦腰砸成两段。
判官郎君双臂竟像是有用不完的气力,抡着两个铁锚左击右击,扫向沿途甲板,正在睡梦中的士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匆匆拿着武器爬上甲板。一铁锚飞过来,将硬木做的舱门击得粉碎,再顺势一钩,铁锚和尾部的铁链借着来势将挤在一起的人都带下水。
一艘二号福船上的千总机敏地命令将船横过来挡住水道。他组织起来几十名弓箭手,用硬弓朝着敌军打头的走蛟船射击。
看看敌人船队企图从两边绕行,大福船上的明军炮手调整炮位准备近距离炮击。只听西洋划桨船上响起口哨声,低矮的船舱里钻出十几条黑影,手拿圆形炸裂弹奋力朝大福船扔过来。这些家伙扔得又准又远,圆形物体刚好从大福船两侧舷窗扔进去了。
又有一艘甲板上建着三层高楼的巨舰大福船驶出,想要阻挡住逼近中军的敌人。判官郎君命令指挥鼓变换敲击,十一条船分成两队,从大福船两边绕行。
几百名明军拥挤在大福船并不宽阔的甲板上,更多人被挡在后面无法加入,蓬莱军倒是源源不断地从走蛟船和划桨船补充上来,很快也有了几百人。
判官郎君捞起地上部下遗弃的铁盔当作盾牌,右手从背后抽出一把斩马刀,大吼一声跃起一丈多高,落在大福船甲板上。明军火铳手抡起火铳充当铁锤砸向判官郎君,判官郎君用铁盔抵挡打来的铁铳,单手持着斩马刀砍翻十几名明军,清出一片空场。趁这工夫,蓬莱士兵凭借扔上船舷的绳钩爬上大福船,很快就有几十名嘴里叼着砍刀的藤牌手爬了上来。
火油引燃弹药库,造成大爆炸,照亮了判官郎君的后背,也让他借着光亮看清了明军的布阵。夜晚中密集排列的明军船阵像是被撕开一道火的缺口,将尾随追来的明船都挡住,无法追击。
完成这些简单的准备工作,判官郎君长嘘一口气,稳定心神,双手抓紧斩马刀的刀柄,两步跃上台阶,朝着排在最前面的大汉将军冲去。
他用手指擤了一下鼻子,左手在前挺着斩马刀,瞪视着郑提督。此时的宝船下杀声震天,宝船上却安静得瘆人,不管是判官郎君、郑提督还是举着火把的明军,都一声未出。
明军水师的控弦之士都是重金招募的好手,千总抽出腰刀朝着走蛟船一指,一阵箭雨射来,走蛟船的龙首上猬集了不少箭支,判官郎君虽然灵活地闪过,聚集在甲板上准备接舷战的士兵却有七八名遭到射杀。接着又是一阵箭雨,十几名胸口画着盾牌图的藤牌手举着藤牌聚集到船头遮掩。
判官郎君又连砍了两名大汉将军,在砍到第八名时,手中的刀竟然砍不动了。原来,这些大汉将军全身铠甲都是用精铁冷锻打造,极其坚固,斩马刀连砍三人后刀刃早满是缺口不堪使用。判官郎君背后插的刀用光了,他只好对身后跟进的亲兵喊道:“把你的刀给我!”亲兵将刀扔过来,他又连着杀死四五名大汉将军,刀再次不堪使用,只好又一次向身后亲兵要刀。
炸裂弹随着爆炸扬起石灰,狭窄的船舱刹那间就被腾起的石灰填满,士兵们被呛得口鼻难以呼吸,眼睛也难以睁开,四周充斥着咳嗽声。直到蓬莱的船只走远了,大福船上才起炮声,却只是无奈地在海面激起一阵水柱而已。
判官郎君拆掉铁锚头,闪身跳出来将两截铁链挥舞得水泼不透,再射来的弓箭都被铁链打到水里。明军弓箭手眼见得箭都被打落,有些慌了手脚,有的士兵扔了手中弓箭朝着船尾跑,有的干脆跳进海里。指挥的千总大声呵斥他们回来,士兵忙着逃命,哪里肯听。
上到楼梯中段,判官郎君与第一位下楼梯的大汉将军相遇,对方居高临下,平端画戟“嚯”地吼一声,向下刺来。楼梯狭窄毫无躲闪空间,判官郎君伸出斩马刀,用力用刀头去拨打戟杆。只听“当”一声脆响,竟将斩马刀崩了一块缺口,对方的画戟通体竟是用混铁打出来的。
斩马刀从刀身中间被平滑地斩断,刀头在空中转了两圈,扎在甲板上。判官郎君感到一阵寒冷从头顶掠过,扎着头发的布条被切断,头发再次散开。他的身体不由得向前一倾,半跪在地上。
判官郎君命令传令兵用鼓点传令,让所有船只上的士兵伏下身子,西洋划桨船收起船桨,让船身借着冲力向前冲击。十条装有三角形铁冲角的西洋划桨船像是十把利剑,将挡路明军小船撞得七零八落,有几艘被撞成两截沉没,船上铳手也纷纷掉进水里。
判官郎君从郑提督并不算特别高大的身躯处,感受到了恐惧,这恐惧当年令他臣服于破军的剑下。他大吼一声,挺着斩马刀朝郑提督冲来。
明军水师的船阵是按照船只大小排列组成,中间留有许多纵横的水道,足够蓬莱的小船队在其间航行。明军船只虽多,在狭窄的船阵中却难以组织优势兵力对抗,这支小船队反而在局部占据了兵力优势。
第五名大汉将军方才要补上来,判官郎君再次抽出把斩马刀,以力劈华山之姿从他头顶劈下,竟将他的脑袋连头盔劈成两半。
此时的木质楼梯上已站了七八名大汉将军,这些战士都是万里挑一的巨人勇士,身高完全相同,且都力大无穷。这些人都穿着沉重且装饰华丽的镀金鱼鳞甲,头戴凤翅盔,手握戟杆上缠着丝帛的画戟。他们平时在郑提督身边作为仪仗队,用伟岸的身姿和洪亮的嗓音增添声势,需要时则作为近卫保护郑提督安全。
鲜血从手腕被切断的地方喷出来,可判官郎君并不觉得疼痛,他身上有太多地方受伤,浑身上下没有不痛的地方,断手的伤痛反而不那么明显了。
“哼,破军麾下也有你这等莽人。”郑提督缓缓站起来,从腰间左右悬挂的两只盘龙剑鞘里抽出两把不到三尺长的宝剑,旁边随从赶紧将太师椅搬开,“我就说破军不至于违约。既然是你私违将令,本提督且代替你家大王执行军法好了。”
郑提督的剑锋上迸出一朵闪亮的火花,他感到拿剑的手发麻,铅弹带着强大的冲击力将他的剑锋撞歪。
判官郎君一步步走上楼梯,三十六名大汉将军或死或伤,他自己浑身上下也都被鲜血浸透了。这鲜血既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的肩部和左腿上中了两戟,右边肋骨似乎被打断一根。
走蛟船船头靠上二号福船侧舷,判官郎君先舞着铁链跳上敌船,千总抄过根长枪猛力刺来,却没有对方的铁链来得快,早被一铁链打翻,随后跟上的蓬莱藤牌手补了三四刀,明军见指挥官被杀,都各自逃生。
青龙船眼看冲到宝船下,船上少年冲着宝船上大叫,判官郎君虽然被砍断右手,依旧反应机敏。他跳起来抓住船边一面旌旗的飘带,借着飘带朝船下一跳,飘带减缓了他的下降速度,让他不至于从高空直接摔到青龙船坚硬的甲板上。
迎着朝日,上百艘蓬莱战舰出现了,他们的前锋船船头架着火箭柜,炮手点燃药捻,数十具火箭柜同时发射,几百支捆扎着火药筒的火箭带着可怖的“嗞嗞”声铺天盖地地朝着明军袭来。明军前锋也不甘示弱,点燃船头的火药筒,一窝蜂还击,同样有几百支捆扎着火药筒的火箭朝着蓬莱军飞去。
“还要刀吗?”
两名士兵上来扶他,只听对面又是“噼噼啪啪”一阵响,两名士兵中弹掉进海里。判官郎君赶紧伏下身子,须臾间响起第三轮“噼噼啪啪”声,圆形子弹翻滚着在走蛟船上横飞,将坚硬橡木板的甲板打出好几个洞来。他立即判断对方的船只并非胡乱射击,明军火铳手是将网梭船排成三排,铳手轮流装弹起身射击,编织起一张连绵不绝的火网。
果然,当船队距离缩短到十丈,大福船墙上数百点橘红色火光闪动,黑火药燃烧爆炸的“噗噗”闷响声以及造成的浓重硫黄味充斥于海面。明军小火器射出的铅弹和铁砂,在火药推动下将湿牛皮打得千疮百孔,却未能伤到躲避在其后的蓬莱士兵。
紧跟上来的是胸口画着铁锤的工兵,他们将桶里的火油泼在甲板上,待蓬莱的船只绕过二号福船后放起火来。
“只要取下你的首级,明军自然崩溃。”判官郎君并不多作解释,脚下略略向前蹭了一步。
“是破军让你来夜袭的吗?”郑提督手指顶着前额,细长的眼角扫着血人般的判官郎君。
明军发现了己方的劣势,立即组织起十几艘只能装载四五人的网梭船来拦阻。判官郎君正在指挥作战,只听远处敌船所在的黑暗里“噼噼啪啪”一阵炒豆般响,橘红色火光此起彼伏闪成一片,判官郎君只觉得胸口如被人用重锤击打,身体不由得后仰倒退两步。
判官郎君给部下鼓劲,士兵用“嗷”的低吼声回应他,然后在船头张开早就准备好的大张湿牛皮,用以阻挡敌人的铅弹和喷筒。
稳下心神低头一看,身上所穿的胸甲竟多了两个凹坑,用手指去摸,还微微在发烫。原来,网梭船上的明军都是火铳手,判官郎君一时大意竟然中了两弹。好在他穿的胸甲是用三层钢板叠加打造而成,极是厚重,铅弹打穿第一层钢板,却嵌入第二层和第三层之间。
判官郎君稍一愕然,立即反手用刀背将对方画戟头压住,反手快似闪电,一刀正切在对方缺乏保护的脖子上。大汉将军并未发出惨叫,身子一软,巨大的身躯从楼梯侧面摔了下去。
判官郎君有些发干的喉咙咽了下口水,这情况比他想的要艰巨得多。数丈高的舷梯只能够一人上下,判官郎君又从背后抽出把新斩马刀,朝着舷梯方向杀去。
第二名大汉将军并未因同伴被杀而停滞,他也依前者模样,平端着画戟戳来。判官也挥舞斩马刀对着他戳过去。对方的戟尖擦着他额头划过,给他留下道血痕,他的刀却戳到对方面门。大汉将军手一松扔下画戟,判官郎君只觉得手里的斩马刀也是一沉,原来他的刀杆和对方画戟上的豹尾缠在了一起。
蓬莱的士兵趁机呐喊着突进,很快将判官郎君身前的明军也都逼退,这让他可以从容地跳到船甲板高处观察。只见船阵中央高大宝船上亮起许多火把,百余名顶盔掼甲的明军将士簇拥着一把太师椅,上面端坐着身穿蟒袍、身披红色斗篷的郑提督。
船顶桅杆上挂着七盏青色犀角灯的中军宝船甚是高大惹眼,二十条用粗铁链挂在一起的大福船铁桶似的在外面围了一圈,远远看去船上的木制堞墙蜿蜒曲折如同水上城墙。
青龙船冲到宝船前猛地拐了个弯,朝着来处飞快驶离。船上的少年放下手中打光子弹的火铳,仰面对郑提督怒目而视。郑提督将双剑插在地上,冲到船舷旁也看着那少年。
走蛟船“咚”地撞上了大福船,走蛟船的龙头撞成三节,铁冲角直嵌入大福船的船身。
判官郎君接过刀试了一下手感,又朝郑提督冲过来。双方交锋的瞬间,判官郎君感到了对方的剑锋,于是避开剑刃,挥刀去荡开对方的剑身。郑提督手里的剑果然被他推到一边。判官郎君反手一刀朝着郑提督的腿砍去,银光一闪,腰刀被从中间砍断。
“当当当当当!”
两军数十艘战船隔着一百丈开外对射,数千支火箭拖着长长的火尾往来交替,有的火箭在半空中相撞炸裂,爆发出巨大的火球。东方海面上火光冲天,燃烧、爆炸造成的光亮映红大片海波,几乎要压住太阳初升的光芒。
他落到距离海面几尺的地方时,青龙船正好驶到。一条蒙古大汉振动背上一对小小的飞鱼翅膀跳起,正抱住落下的判官郎君,然后将他轻轻放下。旁边有个金发碧眼的西洋男子,赶紧在全身上下几十个口袋里翻出草药,给判官郎君的断腕处敷上,又找到干净布条给他包扎好。
甲板上拥挤的人原本就不少,双方人员还在不停涌入,甲板很快变得无序拥挤,甚至连挥舞刀剑也变得困难。小郎君逐渐收拢邻近士兵向前厮杀,逐渐竟聚拢了一百多人,这些人帮他打散明军,开出一条路,让他终于挤到了舷梯边上。
当距离推进到二十丈左右时,敌人的佛郎机炮再次装弹完成并发射,“轰轰轰轰……”十几声几乎震破耳膜的轰鸣,十条水柱再次在蓬莱的船队里腾起,这回又有两艘划桨船爆炸。
宝船上的明军显然看出他的意图,发生一阵骚动。郑提督从太师椅的扶手上抬起手挥了一下,身边侍立的三十六名大汉将军“噢”地答应一声,一个个端着系有豹尾的画戟从木质楼梯上下来。
“唯有占领通向宝船的舷梯楼梯才能杀到郑提督身前。”
“不要怕,佛郎机炮只来得及发射这两发,再往前就进入射击死角了!”
判官郎君把牙咬得“咯咯”直响,向身后伸手索要新的斩马刀,手却抓空了,并没有亲兵递上新的刀来。他转头看去,只见甲板上都是明军,四名亲兵早都被杀,楼梯上站满了沿梯而上的敌人。宝船下的厮杀声也少了许多。他站起来,将手上的血在裤子上蹭了蹭,举目远望,明军水阵已然变阵,从环形防御变成了散开接战模样。自己的船队遭到几倍的敌人围攻,划桨船还剩下三艘在抵抗,走蛟船上的甲板也被明军占据。
此时月已偏西,刺骨的海风渐渐变大,吹得判官郎君散乱的头发挡住了脸。他在战斗中失去了包头巾,长发总是很碍事地挡在眼睛前面。他仰头看看正从高高的楼梯上平端画戟的大汉将军们,自觉随时挡在眼前的乱发着实碍事,于是从衣襟上撕下两条布条来,一条用来将头发扎成辫子,另一条缠在右手上,让自己握着刀杆的手摩擦力增强。
四名手持斩马刀的亲兵找到判官郎君,护卫住他的两侧和身后。这四名亲兵是他培养多年的好手,平时不离左右,战斗中都是跟在他身后。
第三名大汉将军没等前面的人完全倒下,从战友身后挺着画戟朝敌人心口刺来。此时判官郎君想抽刀已是来不及,他只好朝右一侧身闪过戟刃,然后用左臂夹住戟杆。大汉将军有些慌了,他想用力将画戟抽回去,不料纹丝不动,判官郎君单臂的力量竟比他双手还要强劲。没等他第二次使力,判官郎君的右手也抓住戟杆,用力向上一提,大汉将军的双脚竟然离开地面,身体被举了起来。他还想挣扎,判官郎君朝楼梯外侧一甩,将他从几丈高的楼梯上扔了下去。
郑提督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让手下再给他一把。
判官郎君拿到新的腰刀,反手持刀再次朝着郑提督冲去。银光一闪,腰刀再次被斩为两段。他跳到郑提督身后,扔下残缺的刀把,再次伸手向对手要刀。
“你不过仗着兵器锋利,算不得好汉。”
判官郎君忍着痛登上最高阶楼梯,只见几十名士兵高举火把“人”字排开,中间郑提督面对楼梯口端坐在太师椅上,略侧着脸面无表情地冷眼看他。
“提督大人!”
郑提督还保持着之前双剑朝下的姿势,似乎从未动过。他依然用冷眼看着判官郎君,似乎并不急于杀死对方。他的眼睛稍微眯了一下,似乎是要等对手站起来再打,判官郎君感到前所未有的侮辱。
眼看判官郎君的刀要砍到他的头上,又是银光一闪,判官郎君只觉得右手一凉,他看到腰刀旋转,自己的右手还紧紧握着刀把。
“呼……”判官郎君跳到旁边,长嘘一口气,再次对郑提督伸出手,“再给我一把刀。”
他怔了一下,朝着开火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条通体青色、龙头高昂的大船,在十六只盘龙轮盘带动下躲过沿途企图拦截的明船,穿过解开连接锁链的大福船间的缝隙,朝着宝船方向高速驶来。船头站着一名青衣少年,右手举着火铳,铅弹是从他的铳口射出的。
随从怀里捧着的西洋自鸣钟响了五声,郑提督看去,时针正指向清晨五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