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答,是不是你?”
腾格斯又在巷子口外喊了一声,沈缇骑显得很紧张,用眼睛盯着判官郎君,似乎在问“要不要灭口”。
建文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他想起方才判官郎君杀死锦衣卫的利落身手,以及沈缇骑用甲虫将尸体消弭的恐怖景象。如果他们真的对腾格斯下手该怎么办?转轮铳不在手边,自己根本无法和他们对抗,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腾格斯被杀?
“傻小子,做人做事千万别太绝了。判官郎君平日里没少给咱爷们儿银子,王总旗反正死了,死人以后不会帮上咱们什么。帮忙搪塞过去,判官郎君以后这就算欠咱们一条人命了。”
“我劝你不要把方才的所见所闻告诉破军,且先烂在肚子里好了。”老于世故的铜雀也看出了建文的所思所想,高声对建文说,接着低声提醒他,“蓬莱的事复杂得很,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待我觉得合适时再告知破军吧,也可卖他个人情。在这之前,赶紧修好船才是正理啊。”
“怎么啦,大哥?”小锦衣卫见沈缇骑走到黑暗的墙角突然不动了,便在后面叫他。
说到这里,那名小锦衣卫想起方才判官郎君眼里的杀气,要不是沈缇骑帮忙说话,自己这条小命今天是交待了。想到这里,他一害怕,手里的伞掉到地上,被风吹着滚出十几步,滚到建文脚边。
又过了一会儿,跟班的小锦衣卫大概是耐不住了,问沈缇骑道:“大哥,看样子走远了,咱们是不是也回去?”
说罢,沈缇骑回过神,冲着小锦衣卫一挑眉毛:“学着点,兄弟。咱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小角色想混好了,可不能只抱一条大腿。”
“大哥,这几个是什么人?”小锦衣卫问沈缇骑。
沈缇骑和那名锦衣卫一声不响地在原地站着,直到判官郎君三人的脚步声消失了许久,他们依旧像雕像那样举着油纸伞站着,雨水化成许多道水流,顺着伞廓的一边“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真是艘好船,我好想再坐坐看。”破军望着青龙船,发出如此感叹。
雨制造出“滴滴答答”持续不断的噪声,判官郎君摆摆手示意沈缇骑不要出声,自己朝着巷口走去。
“那……那发密信给胡大人汇报?”
士兵们很早就起来工作,街上到处是熙熙攘攘的队伍,建文一路上问了两次路,终于找到闸库。
“大哥,方才你帮我捡伞时不是看出破绽了吗?为何不当时抓住他们?”
直到七里轻轻叫了声,他才发现自己方才一直紧握着七里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对方的肉里,建文赶紧松开手。
“你的座船?”建文想起了破军向他讲起过的那次海战,那是他和郑提督分道扬镳的战斗。破军率领偏师遇到南洋诸国联军的主力,苦苦支撑了六个时辰,从天明打到天黑,友船一艘艘沉没,几乎到了弹尽刀折的地步。在最后时刻,郑提督的主力才姗姗来迟,终于击败敌军,取得海战的胜利。
“那……那咱们回去向指挥使大人汇报?”小锦衣卫疑惑地问道,他对这位大哥的想法越发搞不懂。
“为何……你和青龙船会如此熟悉?”建文问道。
建文正发愁不知哪间闸库里是青龙船,只见老何擦着汗迎面走来,没等碰面,对方倒先认出建文,喊道:“来得好,来得好,正说着要去找你。”不等建文说话,老何拉着建文便朝一间极大的闸库走去。
“傻小子,报告给指挥使大人,还有咱俩的好?功劳搞不好都给那老东西独占了。”
“喵!”
沈缇骑赶紧让他小声点,小锦衣卫这才发现自己说话声音太大,赶紧捂住嘴。
“没事,闪了一下腰。”
“是!”
等三个人朝着馆舍方向走远了,他们身后不远的另一条巷子里又探出两个脑袋来。他们躲在巷子背阴处一直盯着建文等人从巷子里走出来,之后又张望了许久。这两人正是沈缇骑和他的跟班小锦衣卫,他们果然从走出巷子就原地踏步假装走远,然后悄悄钻进对面的另一条窄巷里偷看。
闸门外人声嘈杂起来,许多人喊着号子,承载着重物的大车车轮的“吱呀吱呀”艰难转动声也传了过来。老何带着一众人,拉来好几车的上好木材。
“会,当然会,他是我的敌人,不过为我所降伏,暂居于我之下而已。”破军的口气像是在说邻家闲话似的轻松,“不过他会堂堂正正地来打倒我,而不是从背后放箭,这是我们二人的约定啊。”
蓬莱的早晨是伴随着第一拨猫合唱开始的,走在大街上可以看到毛色各异的猫在屋上、墙上排排蹲着、趴着、卧着,“喵喵”的叫声从市镇每个角落传来。岛上的众多管道无时无刻不喷射着白色蒸汽,为各种机械输送动力,致使行走在街道上宛如身处海市蜃楼。
破军也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走到青龙船前抚摩起它的盘龙轮盘来:“青龙船啊,看样子你受了不少苦,竟然变成这副狼狈模样,哪里还像大明水师威名赫赫的四灵船?你当年同白虎、朱雀和玄武从不分离的,如今却舍下它们独行,真是可怜。”
破军才说完,青龙船竟发出“呦呦”的轻柔鸣叫。建文睁大眼睛,他猜到破军必是见过青龙船,却没想到青龙船竟会对他有反应。
暴风雨半夜便停息,天亮得比平时要早,暗红色的太阳才从窗缝边探出头,建文已然从床上爬了起来。
“对了,”破军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用异常轻松的语气问道,“贤弟你此来不是想听关于佛岛的事吗?我来讲给你听啊。”
看出小锦衣卫吓得直哆嗦,沈缇骑笑出声来,他走出十几步去帮小锦衣卫捡雨伞。他的手碰到雨伞的瞬间,突然发出“咦”的一声,身体也僵住了,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被土隐之术盖着的建文。建文屏住呼吸,不知自己是不是被发现了,七里的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铜雀也抓起胯下那只铜雀,随时准备一家伙砸出去。
“回,当然回,难道还留在这里过夜?”沈缇骑的声音相当不爽,看样子方才发生的事把他吓得不轻,“判官郎君这人脾气真是阴晴难测,说杀人就杀人。虽说我跟他关系不错,每次他托我帮忙办事,我也没含糊过,谁知道他啥时候不高兴。”
“原来是你,”建文蹲下,饶有兴味地看着它,“你怎么没和破军在一起,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建文不禁对破军钦佩不已,他对一切的掌控竟是如此纯熟,甚至可以利用敌人的阴谋获得更大的利益。建文问道:“那么,破军若是真有虚弱的一天,判官郎君会打倒你吗?”
“难怪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如此亲切,难道是因为我们都曾经是青龙船的主人?”想到这里,建文心中又是一颤,“这样的人,我怎能让他死于阴谋诡计中?”
“傻小子,你大哥我这双眼睛什么看不出?我固然看出他们是用日本忍法的土隐之术藏着,谁又知道他们什么来路?万一狗急跳墙把咱们兄弟当场杀了怎么办?”沈缇骑挑着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闸库区有几十间硕大无朋的房子,每间闸库都可以停泊一艘大船。这些大船被链条牵引进干燥的闸库,水手们会对船只进行保养,并清除吸附在吃水线以下船体上的藤壶和凿船贝。
“傻小子,跟着大哥不会有事,谁让你爹把你交给我带呢?”
“你是那个……什么来着?”腾格斯最不擅长记别人的名字和外号,看样子他把判官郎君的诨名完全忘了。
“兄长,我有一事,正要说与你知。”
“实话实说不得了?”
“判官郎君,”这声音是哈罗德的,“先前承蒙阁下许咱们游历各处,不胜感激。方才回去签厅,闻说阁下带着咱们的同伴赴宴,不知现在人在何处?”
青年破军的身影和眼前抚摩着青龙船的中年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他是如此高大,全身散发着不可战胜的刚毅之气。
“当然是因为我想来看看。”建文话音刚落,背后传来破军的声音。
“靠着锦衣卫?”在阳光下有些晃眼的破军不屑地哼了声,“我在大明做官时,锦衣卫算什么东西?他们不过是给小郎君一些情报,资助一些银两,以为靠着这点宵小手段就能俘获人心?我破军看中的人,自己若没几分本事,断断不能在这蓬莱岛混出头来。判官郎君的名号也是这些年在我手下真刀真枪打出来的,褚指挥使还真高看自己。”
闸库的闸门都是用齿轮带动铁链升降,这间闸库的闸门已然被升起,十几个修船工正无所事事地在外面或站或坐地聊着天。
“可……可是……”虽然不懂判官郎君和破军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建文还是不死心,还想继续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收受锦衣卫那么多钱财,靠着锦衣卫相助爬到今日地位,只怕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只见判官郎君走到破军跟前,说道:“大王,有艘倭国大船在蓬莱附近海面游弋,看轮廓恐怕是幕府将军的火山丸,你看怎么处置?”
“也罢,我带你们去吧。”判官郎君说完,巷子外响起三个人的脚步声,看样子判官郎君是真的带着腾格斯和哈罗德去馆舍了。建文知道这两人应该没危险了,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他的话刚说完,只听闸门外响起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全身戎装披挂的判官郎君竟然带着七八个随从走了进来。建文错愕不已,他心中不停反问着自己:“难道我说晚了?”
两名锦衣卫的声音渐渐远去,看样子他们也回去了。
听说火山丸像影子般赶了上来,建文反倒松口气,只要不是来杀破军,别的事反倒是不打紧了。破军双眉舒展,并不见慌乱之色。他考虑了片刻,对判官郎君下令道:“派二十艘战船出战,先行警告,若是不肯离去就给予颜色。日本人和我们说好的互不相犯,小郎君,你亲自指挥。”
破军并不答话,他脱去披在身上的紫色大氅,闭上眼,用额头触着青龙船的船壁,静默无声。过了良久,他忽然睁开眼,对建文说:“青龙船对我讲了你们如何从大明水师逃出来,如何在泉州蛰居,还有之后的事。它说你对它很好,在泉州拼命工作,用微薄薪资换来木料给它。”
“哦,你说铜雀老先生他们?外面雨大,想必是回馆舍休息了。”
“馆舍?你带俺们去吧。”腾格斯说话一点儿不客气。
破军也看向建文,看样子判官郎君的话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旋即他对判官郎君下令道:“你去吧,这里没你事了。”
刚刚目睹一场叛乱与谋杀的大阴谋,让建文感到无比恐惧和不忿,他又回忆起父皇被杀的那一幕。他最恨背叛,可是偏偏总是遇到相同的情景。他与破军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却不知为什么,他喜欢这个人。就像小时候喜欢郑提督,破军身上也有郑提督那种讨人喜欢的感觉,却没有郑提督身为官员的拘谨和诚惶诚恐。破军爽朗、亲切,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让人乐于尊敬的威严,又有股骨子里散发出的凛然正气,让人在他身边就会感到莫名安心。
建文赶紧站起来回身看,破军可不正在他身后抱着手臂看青龙船?他只有一个人,并未带随从,小猫大约是他抱来的。
“我们也回馆舍吧,这回是得好好洗个热水澡了。”铜雀抖抖衣袖,他的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
“嗯。”建文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雨水顺着他的额头一直流到嘴角,再顺着下巴滴到身上。七里走到建文身边,拉着心乱如麻的他大步流星朝巷子外走。铜雀看看手里湿透的灯笼,顺手扔在地上,急走两步跟上,三人一步都没有回头地走出小巷。
“当然坐过,”破军笑意盈盈的脸上泛起一分豪气,“当初打败南洋诸国联军的狮子洲海战,青龙船可是我的座船。”
建文这才知道,原来判官郎君和破军之间竟是心照不宣,判官郎君从与锦衣卫虚与委蛇的合作拿来的银子帮着破军养兵。锦衣卫以为判官郎君早已是自己人,谁知破军对他们的小小阴谋竟洞若观火,不过是利用他们套换些利益,锦衣卫还自鸣得意地以为花钱在破军身边布下一枚绝妙的暗子。
建文看着青龙船身上的累累伤痕,鼻子一酸滚下泪水。他抚摩着青龙船身上的破损处,口中喃喃自语:“青龙船啊青龙船,可苦坏你了,是我连累了你。”
说到这里,破军忽然开心地笑起来,这个威震天下的大海盗,这个掌握十万人马的蓬莱之王,这个嘴上已遍布胡须的中年男人,开心得像个少年:“你是个好人,对小青龙好的人,内心必然极好。”
一缕阳光从闸库的天窗透进来,这天窗是用大块从西洋采办的玻璃造的玻璃窗,这样即便闸库门关死了,也可以让停泊检修的人们得到足够的光照。从玻璃窗投下的光晕正好打在破军站的位置,照得他脸上和肩头都亮得有些发白了。
“竟然这般便当,如此说,倒是我自作主张。”老何觉得古怪,经他手修的船没有上百艘也有几十艘,不用工人自己能修好的船还从未见过。他赶紧去张罗木料,留下建文一个人在闸库里等。
“发两份。”沈缇骑说道,“一份给胡大人,一份给郑提督。郑提督平日也没少给咱好处,有好事也得告诉他一声。咱兄弟一手托两家……不对,是托三家。胡大人、郑提督、小郎君,哪边咱都有好处得着。”
建文迷惘了,破军和判官郎君这种部属不部属、敌人不敌人的关系,让他捉摸不透。
“兄长,你怎么这样草率地问他?就不怕他当场发难吗?这可是谋反,谋反啊!”建文对破军的举动既惊愕,又生气。
“可是……他们给判官郎君的银子……”
“判官郎君这是要僭主谋逆,兄长还请早做打算方好。若有用到小弟处,小弟万死不辞。”
被木料架空在干燥地面上的青龙船,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它所受的创伤。这些日子它经历了巨龟寺的风浪、阿夏号的战斗,本来就已是伤痕累累,鲸鱼们给它的一击更使它不堪重负。
没想到破军竟然如此随意地将阴谋说出,建文暗怪破军太不小心,自己后退几步。本以为阴谋被戳穿,判官郎君肯定会脸色大变,“哇呀呀”怪叫着从随从手里接过斩马刀,来和建文、破军火并。不料,对方表现得异常平静,眼神充斥着“真是多管闲事”的意思,狠狠盯了建文几眼,盯得后者内心直发毛。
“那时,他竟是乘坐着青龙船出战!”
远方海面传来大炮的轰鸣声,看样子判官郎君是和火山丸干上了。
建文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将昨晚听到的判官郎君和锦衣卫相勾结的事都说给了破军听。一边说着,他一边观察破军,只见破军神情并没有因此产生波动,只是会在他停顿时“嗯”一声,或者说句“后来呢”。
“那个啊,每年小郎君从他们那里收到的银子,都会做本账送到我这里。亏了他们这些年资助,帮我多养出三卫的人马。”破军说到这里,露出狡黠的神情,“锦衣卫的肮脏手段我最了解不过,他们能花钱让别人做的事,绝不会脏自己的手。反正他们有的是钱,让他们花去吧。”
“轰轰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