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头戴宽檐纱笠帽,里着道袍,外着褡护,腰部还系着一圈赤襕丝绦,完全是一副高丽人的装扮。他负手站在鲸鱼舌上,长袖随海风飘动,说不出的飘逸与洒脱。倘若被大明的画家看到,一定会画上一幅《海上遇仙图》。那丝绦垂下一角,在胯下拴着一只铜制的麻雀,它也正随风翻飞。
摩迦罗号上的水手们,纷纷涌到船舷上朝这边看来,看来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不少人隐隐觉得,这家伙的登场方式,比老大骑鲨的气魄还要更大一点啊……
鲸鱼一直游到小岛近前,才缓缓停住。它小山一样的身躯往那一停,连旁边的摩迦罗号都显得小巧玲珑。
贪狼道:“海上没什么人是能信任的。”他仰起头来,冷哼一声,嘴里迸发出一股气流,直接把营帐顶棚的毯子给吹开了。正午的一股炽热阳光,投射进帐内。
铜雀大袖一摆,将一块鱼骨放在了桌上。这鱼骨是绿玉质地,精致非常,一共三十六根排骨刺,每一根都透着荧荧的绿光。贪狼用指头把它捏起来,眯起眼睛仔细地看。铜雀笑道:“莫非将军你还不放心?”
建文在一旁听着,有点惊讶。他虽未亲自鉴赏过那绿玉鱼骨,但大致能判断出来:这确实是一件稀世珍宝,不过那十几个松木箱子里的东西也价值不菲,折算下来可是天价。可是听贪狼的口吻,似乎还占了铜雀便宜——这东西到底干吗用的,有那么贵重吗?
附近的海水开始沸腾起来,虎贲为首的鲨鱼群在四周游走,这条船似乎对它们充满了挑衅意味。
所幸铜雀的目光没在三个俘虏身上停留太久,径直走进主帐。宾主各自落座,贪狼懒得寒暄,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你要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我的呢?”
贪狼把绿玉鱼骨放在阳光下,略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只见光芒透过半透明的鱼骨身,斜射到旁边的一片挂毯上。那挂毯之上,居然映出一片海底景象,石群交叠跌宕,排布方式很有章法,宛若壮丽宫阙,辅以石隙间的海藻摇曳,如同龙宫一般神奇。在那宫阙之间,似有一只海龟趴伏。
交割完绿玉鱼骨,铜雀举起酒杯,默饮一杯。贪狼知道他什么意思,做了一个手势。泰戈得令出去,吩咐海盗们把那十几个松木箱搬过来。箱子沉甸甸的,不知装着多少珍宝。
鲸舌缓缓下降,舌尖正好搭在沙滩边缘,构成一条绝妙的肉质栈桥。那人负手迈着四方步,悠然从鲸口走到沙滩上,然后摘下了头上的笠帽。
铜雀见交易完成了,正要告辞离开,不料贪狼忽然开口道:“铜雀先生,我这里还有一桩买卖,不知你有无兴趣?”
“开箱!”泰戈喝道。几个海盗上前撬动,第一个箱子被掀开盖子,里面满是金银珠宝、首饰古董,大概都是各地抢来的,阳光一照,金灿灿的十分耀眼。
一牵扯到大明,任何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
铜雀只是略作思忖,便伸出一根指头:“再多给将军一枚绿玉鱼骨,如何?”
面对着腾腾杀意,铜雀却仍是一脸坦然:“将军明鉴。小老儿吃下这东西,也要担起很大干系。要知道,这一段因果,本该是将军的。”他说这话时,腰间铜雀也开始闪闪发亮,那鲸鱼也不安分地摆动身躯,掀起巨浪拍打着摩迦罗号的船体。
贪狼嘿嘿笑了一声:“此船与我无缘,只要卖个好价钱就是了。”
贪狼看到这个投影,才彻底放下心来。他把那绿玉鱼骨揣到怀里,哈哈大笑道:“很好,居然是真的,不愧是骑鲸商团,信誉很好!”
贪狼用阳光再次验看了一下鱼骨,确实没什么破绽,便对泰戈交代了一句。泰戈向摩迦罗号发出信号,让他们把青龙船滑出底舱,然后鲨鱼们奋力将它推到海滩上。
“铜雀,你这个老东西迟到了。”贪狼站起身发出洪亮的笑声。
“不好意思,这个小家伙有点贪吃,毁了将军一条船,小老儿照价赔偿。”铜雀解释道。
“买定离手,概不退换啊。”铜雀回答。
“铜雀先生到底有兴趣没有?”贪狼不耐烦地催促道。他在海上不可一世,但论到买卖斗心思,可完全不是铜雀的对手。
铜雀道:“两年之前,大明皇帝意外死于海上。有传闻说太子失踪,就是坐着这条青龙船逃走的。朝廷的告示至今还贴得到处都是呢。”
这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个子很矮,下颌有三缕长髯,脸上保养得极好,连一丝皱纹都看不到,望之如同一个老寿星。
这话说得十分大胆,甚至还带了几分威胁。贪狼却很满意,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在铜雀肩上拍了拍。以他高大的身材去拍矮小的铜雀,压力巨大,可六十多岁的铜雀却生受下来,面不改色。腰间挂着的那只铜雀,倏然一动,似乎把力道都卸走了。
铜雀的白眉挑动了一下,似乎被这条船的模样给惊到了。贪狼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伸直胳膊道:“这是我在前来的路上无意中得到的,船上就三个人,都在那边跪着——铜雀先生是否有兴趣收购?”
建文听到这名字,颇为震撼。他在泉州港听商人们聊过,海上有一伙骑鲸商团,从不做寻常贸易,专门从事各种离奇的买卖。他们的行踪诡秘,不到一定层次的人根本接触不到。据说骑鲸商团的背后,隐藏着许多超级商会的身影,是四海商业力量的代言人。
贪狼脸色阴沉下来:“你这是故意压价。”他的手指发出光亮,沙滩外的虎贲忽然跃跃欲试,似乎随时会扑上来把铜雀拖下海噬咬。
贪狼天生巨力,又有格斗天赋,很少有人能走过三回合。难得能碰到腾格斯这种精通摔跤的高手,可以酣畅淋漓地战上几次。这次卖掉,以后未必能见到了。
说完他把手探入怀中,又取出一枚绿玉鱼骨,递了过去。贪狼眼神一凛,这绿玉鱼骨有着极重要的妙用,多少人欲求一而不可得,就连贪狼这种等级的人,也要费尽心思才能换得一枚。
铜雀微微点了一下头,却没搭腔。他知道贪狼这是在试探,想知道他会如何处理这艘强大而棘手的船舰和这三个身份可疑的囚徒。
“自然是一并,不单卖。”贪狼不傻。万一铜雀开走了船,俘虏留在他这里被杀掉,所有的黑锅就得自己背。
“哦?”铜雀饶有兴趣地回过头来,表情却没太多惊讶。那三个俘虏一字排开跪在那里,贪狼必然是有用意的。他这种老到商人,眼光毒辣,早知道贪狼会忍不住先自己说出来。
被称为铜雀的老者淡淡一笑,先行一揖:“小老儿来迟,一会儿当自罚三杯谢罪。”
建文不禁回头和七里、腾格斯六目相对,难怪那群海盗拼死要抓住他们,原来抓捕青龙船的通缉令早就传遍海上。贪狼这人狂傲不羁,从不和官府打交道,想必他之所以肯将建文等人贱卖给铜雀,是还没看到这两份通缉令。
贪狼皱了皱眉头:“略低,两枚如何?”刚才那十几箱金银珠宝,他脸色都不变一下,可眼下交易的,毕竟是一条名舰,这个价格就低了。
先前建文以为骑鲸是个文学修辞,看到铜雀才知道,原来这名字真是一点儿都没错。
“你,你很好……把我们从海盗手里救出来,很好,我会……嗯,给你犒赏的。”建文结结巴巴地维持着太子气度,不过说到后来,底气不是很足。
“将军是打算人船分卖,还是一揽子?”
“看来刚才小老儿说得没错,将军是个狠人,却不是蠢人。”铜雀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贪狼这次的反应,却不太乐意,巨手来回捏了几下,终究没有发作。
这个念头只在贪狼脑海中闪过一下,就消失了。他就像是鲨鱼一样,对手若露出一点破绽,都会毫不犹豫地干掉。可眼前这个铜雀,实在深不可测,直觉告诉他没必要冒这个险。
“行了,够了。”铜雀抬起手来,阻止泰戈进一步行动。他转向贪狼,笑眯眯地说道,“将军在海上有盛名,小老儿信得过,不必检查了。”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老头身上大概也有海藏珠,有着不为人知的神奇能力。骑鲸商团独来独往,在这蛮荒似的无边之海,必有保身的秘诀。
“这三个俘虏,也是你的了。”贪狼道,“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建文听得分明,两人皆用海上通行的汉文交谈,他暗暗在想,这铜雀到底是什么人物,为何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正凝神琢磨,一抬眼,发现铜雀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连忙把视线收回去。
贪狼大手一挥,不以为意:“一条破船而已,就当是附赠了。”
“这么好的船,将军你自己不留着吗?”
对峙只持续了几个呼吸,贪狼忽然全身松懈下来,杀意顿敛,一脸的凶恶神情化为哈哈大笑:“真是吓不住你!算了,这次就不黑吃黑了。”他一晃巴掌,光芒尽消,虎贲摆摆鱼鳍,重新消失在水下。
这景色想必是镌刻在了绿玉内部,阳光一射,便能被放大投影出来——可是,要多巧妙的工匠,才能在不破坏外在结构的前提下,在玉石内里镌刻如此精妙的景象出来?
想不到这个铜雀,身上随随便便就放着两枚。如果现在能把他干掉,说不定还能得到更多。
整个海上,有胆量吃下青龙船的,恐怕也只有骑鲸商团了。
得了铜雀的首肯,贪狼走到腾格斯面前,扯开他手腕上的绳子。腾格斯有点茫然,贪狼道:“来呀,咱们再打一次!”
既然不必开箱验看,泰戈便指挥海盗们把这些装满了金银的松木箱子一一投入海水中。铜雀吹了一声口哨,那鲸鱼轻轻吸了一口水,顿时形成一片漩涡,把这些漂浮的箱子连同一条小船都吸入口中,一会儿工夫便消失在深深的嗓子里。
贪狼不悦地挥动手臂,让其他海盗尽量站远点。铜雀这才压低声音开口道:“若小老儿眼光无差,这船乃是大明水师里的四灵之一,青龙船对吧?”
这一声称呼,让建文一下子变得极为慌乱。他没料到,这老头一下就识破了他的身份。而且久违?难道之前见过?
面对贪狼的坦诚,铜雀大袖一拍,面色如常:“那就这么说定了。”
铜雀却不为所动:“一枚绿玉鱼骨,不能再多了。”
铜雀笑呵呵地捋髯道:“如今海上四处都在传这两份通缉令。大明新君初立,抓捕前太子于情可原,但日本人追捕太子爷,还下了这般赏格,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不错。”
这句话一出来,小岛之上的气氛登时有了改变。铜雀向前走了几步,尽量靠近青龙船观察,然后扫了建文、七里和腾格斯一眼,似乎对贪狼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现在大明是叔父当政,他作为一个逃亡皇族,再谈犒赏未免有些尴尬。
贪狼见铜雀没回答,有点尴尬,便把视线放到腾格斯身上:“其实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这家伙可是个好玩具。”
“大明水师的舰船有那么多,我可没那么好的记忆力。”
腾格斯的眼神里露出兴奋的神色,起身吼道:“好!”
“那我能最后借用一次吗?”
两张纸卷写的都是汉字,内容也差不多,画有青龙船图形,文意简练,大约是抓获此船及船上人等可获重赏。一边的赏格是白银二十万两,另一边的赏格是小判金币一万枚,末尾署名处是一个大明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印章,另一个是日本武田幕府将军的花押。
不料铜雀呵呵一笑,从袖管里掏出两张尺把宽的纸卷递给建文,建文满腹狐疑打开纸卷,只是匆匆一瞥,就吓得脸色煞白。
“多谢老先生相救,”建文将两张纸卷卷好恭恭敬敬还给铜雀,也不敢再摆太子架子,问道,“如今我等性命都在老先生手上,不知您打算如何处置我等?”
其他海盗把岛上的物件七手八脚收拾干净,一会儿工夫,撤了个一干二净。整个小岛上只残留着一堆散碎木块与绳头。这些不必特别费心,到了晚上自然会被涌上来的潮水洗个干净。
三个俘虏都保持着沉默,不知道这人是敌是友。铜雀走到建文跟前,忽然深深鞠了一躬:“太子殿下,久违了。”
铜雀两只细眼一眯,说道:“太子爷勿忧,小老儿把你们买下来,却不是为了向大明表忠心,也不是为向日本讨赏,而是为了这个东西。”
他伸出手去,没对准建文,反而伸向七里。以七里的反应速度,竟然没躲过这慢吞吞的一抓,顿觉脖子一空,那块海沉木已经被铜雀握在了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