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能如婴乎 3.内膳

    3.内膳

    眉头紧锁,皇帝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这事可大可小,为什么自己一直没想到?自己用过的内膳,食材再丰盛,也是残羹冷炙,经沾染了唾沫的银箸拨弄过,的确不洁。宫人非自己家畜,面对剩菜,因无知而无感;亦非自己妻妾,因有情而不介意,泰然处之。为何自己以前一直把赐剩菜给他们当作一项恩典而沾沾自喜,完全没料到他们可能会联想到口涎而心生阴影?何况,正如蒖蒖所言,搛菜与进食不分箸,很容易将疾病传给吃自己剩菜的宫人,也不知这些年来多少宫人因此生过病。众臣常夸自己爱民如子,唉,这点事都思虑不周,实在惭愧。

    皇帝再放眼四顾,见殿内自入内都知、裴尚食以下,莫不噤若寒蝉,而蒖蒖在怯怯地观察自己表情,与自己目光相撞,旋即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这小姑娘,真不容易。皇帝暗自嗟叹:这事其他人难道想不到么?自然是想过的,但恐怕一些人认为官家高高在上,视底下宫人如家畜也是理所当然,根本没觉得此事值得一提。而另一些人,纵然有意见,但面对九五至尊,不敢说任何可能扫兴的话。蒖蒖是用了多大的勇气,甘冒多大的风险,才能这般直言进谏的呀!你看她,低着头暗暗吁气,那颗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吧?虽然,当着众人面乍闻她这番话时,自己甚觉难堪,有“堂堂天子竟被小小内人嫌弃”的尴尬,但与她做这决定受到的巨大压力相比,这点尴尬实在算不了什么,不如一笑置之。

    想到这里,他笑了一笑,和言对蒖蒖道:“吴掌膳所言甚是。是朕有欠考量,十分惭愧。即日起,凡进御膳,请多备一副银箸,专供取菜所用,与进食之箸分开。”

    蒖蒖一愣。本来已做好准备,待他一发怒即跪下,想好了许多请罪的话,却未料到他居然如此平和地采纳了自己建议,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而裴尚食已在一旁扬声下拜:“官家体恤宫人,顾念小民,从谏如流。能侍奉如此贤明的君主,妾等何其有幸。”

    入内都知张知北亦带领众内侍伏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蒖蒖这才回神,随众叩谢天恩。

    蒖蒖仍不敢相信她这无礼的真话能获得官家的谅解,私下琢磨,觉得官家是不便于大庭广众之下发火,虽然被自己逼得采纳建议,心里不会全无芥蒂,暗暗记下,以后再对付自己也是极有可能的。但皇帝很快赐了许多钱和绫绢给她,说谢她直言进谏。蒖蒖坚辞不受,皇帝又命人拨了间很大的宫室给她居住,并让史怀恩带着两名内侍帮她搬家。

    自升掌膳以来,蒖蒖亦获得了一间居室独自居住,但那间屋甚是狭小,而皇帝新赐这间宽敞明净,足有以前的四五倍大。蒖蒖看得惊诧不已,对史怀恩说自己不敢无功受禄,史怀恩笑道:“吴掌膳大可安心居住。官家说了,日子长着呢,一定要让吴掌膳住得舒适些,无后顾之忧。往后一定还有许多他暂未顾及之处,还望吴掌膳及时提醒。这间屋离福宁殿也近些,若有事,也方便官家传宣。”

    蒖蒖脑中嗡嗡作响,刹那间只余一句话反复回旋:“日子长着呢,长着呢……”

    十月中,在太后力促之下,皇帝决定册立郦贵妃为后。

    入秋以来太后身体不太康宁,常感耳鸣晕眩。郦贵妃每日定省北大内,嘘寒问暖,端茶送水,十分尽心。太后见柳婕妤生产后圣眷不减,官家去芙蓉阁的次数倒是更多了,不免担心柳婕妤觊觎后位,遂建议皇帝立郦贵妃为后。

    官家也觉得郦贵妃多年来代掌六宫事,从无差池,自己本来对她也心存愧疚,有意弥补,何况太子如今也不会反对,便宣布此事,命有司筹备册礼,并准备设立内膳。随后皇帝也向太后表示,自己在考虑升柳婕妤为昭仪,太后淡淡道:“不急。柳婕妤这次生的只是女儿,待她诞下皇子,再议升迁之事吧。”

    皇后的膳食相关事称“内膳”,与皇帝的“御膳”相对。自太后移居慈福宫以来,南大内已多年无内膳,设立内膳,意即设立内膳所、建内膳厨房,补充专职官吏、膳工、内侍和内人。皇帝命入内内侍省、修内司、御膳所及尚食局商议相关事宜,修筑营建相关屋舍,并调拨或征召相应人手。

    裴尚食与蒖蒖说起增设内膳的事,蒖蒖道:“郦贵妃生活一向简朴,平时所用尚食局内人不过数人而已。设立内膳,兴师动众,贵妃实际又用不了许多,似乎没必要吧?”

    裴尚食蹙眉,严肃告诫道:“你这话可不能与外人说,尤其不能传到郦贵妃耳中。内膳不是看能用多少,而是象征着皇后的地位和身份。郦贵妃含辛茹苦这么多年,终于入主中宫,这点排场自不能少。”

    因可调遣的内人不足,尚食局又要准备征召民间女子入宫。蒖蒖见此事弄得宫中各司一片忙乱,思前想后,觉得又有一番话不吐不快,反正如今也不怕受罚,不如直说,若因此被逐出宫,倒是一举两得了。

    于是她求见郦贵妃,叙谈之后进言道:“现在的御膳,大小官吏、膳工、内侍和内人加起来近六百人,伺候官家日常膳食所能用到的其实只有十之一二,好在官家也命御膳兼理宫廷宴集、宫城内及待漏院臣僚饮食,如此设置,不至于太浪费。如今增设内膳,即便不与御膳相较,三四百人也是少不了的。修内司正在准备大兴土木,修建内膳所和厨房,御膳所和尚食局即将派人赴各州府征召膳工和内人。恕奴直言,奴伺候过娘子,知道娘子日常饮食用度格外俭素,就连所穿的衣裳,也是多年来反复清洗使用,极少换新的,若非官家到来,阁中每日膳食不过数道。如今官家下旨为娘子设置内膳,固然是娘子应得的礼数与荣耀,但依娘子习惯看来,日后这数百人恐怕闲置的居多。内膳之立,若不能物尽其用,一则虚耗钱粮,一则空养闲人。何况,尚食局此番又将征选民间女子入宫,九重宫阙不比寻常豪门朱户,一旦入内与家人便是骨肉分离,实难相见。若因内膳增加这许多远离父母、背井离乡的新内人,恐非娘子所愿……”

    她一面说着,一面感觉到阁中气氛迅速冷却,所有宫人内侍都屏息静气,不再发出任何声响,这使得她的声音响彻阁中,显得非常刺耳。郦贵妃静静地看着她,耐心聆听,而她神态越是安宁,蒖蒖越觉自己要求过分,恐怕会伤了她的心。于是声音渐小,终于闭口不言,朝贵妃伏拜,深埋首,静待她或其他宫人将自己赶出阁去。

    而郦贵妃起身走至她面前,轻轻地牵她起来,微笑道:“好孩子,你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正想上表请辞内膳呢,可是身边人都反对。好在你来了,还说了一些之前我没想到的事。你且多留一会儿,咱们商议一下,把理由多列几条,写进表里去。”

    蒖蒖很高兴郦贵妃能采纳谏言,但同时也惆怅地发现,自己祈求贵人厌恶的愿望又落空了。

    郦贵妃恳辞内膳成功,皇帝宣布此事暂停,皇后膳食规模由她自己决定。郦贵妃亦不忘赠厚礼感谢蒖蒖进言,派人送了一箱箱的衣物到蒖蒖房中。蒖蒖打开一看,发现是由春至冬各色衣裳,公服、常服、礼服都有,各有数套,搭配的幞头、宫花、鞋履、革带,应有尽有。

    蒖蒖瞠目道:“为何赐这么多?足够我穿三五年了。”

    送衣物来的宦者笑道:“娘子说了,直接赏钱怕吴掌膳不收,不如多赐些衣裳,让掌膳心无旁骛,每逢换季或节庆,不用为衣物操心。本想赐个十年的,又猜姑娘过两年可能高升,衣裳样式会改。这些吴掌膳且穿着,什么时候要换新的了随时可告诉她。”

    赐个十年的……蒖蒖心一沉,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些许笑容,对那宦者道:“娘子慷慨,许奴十年宫装……奴不胜感激。”

    宦者走后,蒖蒖独自立于这空间奢阔的宫室,看着堆积如山的宫装,想着他们默默许给自己的宫中长久富贵,含着两汪热泪,心情复杂地感叹,自己遇见的帝后,真是一对不折不扣的贤伉俪呀……我谢谢你们了。

    内膳之事作罢,皇后册礼却势在必行。册礼之日会有盛大国宴,御膳所拟好当天计划上的菜式,并列出所需食材种类、数量及费用预算,请裴尚食过目。

    裴尚食视力衰退,看不清那些蝇头小楷,便让蒖蒖读给她听。蒖蒖读到食材价目与预算,渐渐发现许多食材价格偏高,远非自己记忆中合理的价位。其中仅湖蟹一项,价位就超出待漏院附近市场的价格两倍还多。于是念完湖蟹价格,蒖蒖稍稍停顿,轻唤一声“尚食”,想提醒她注意。

    而裴尚食仍然保持着闭目小憩的姿势,面无表情地说:“继续。”

    蒖蒖反复思量,觉得自己不能对此事视若无睹,便在赵皑借故来找她时悄悄递给他自己记下来时的国宴采购食材名单,对他说:“拜托二大王派人前往京中几大市场,询问这些食材的价位,记录下来给我。”

    赵皑展开看看,已猜到八九分:“你怀疑御膳所虚报食材价位?”

    蒖蒖颔首。赵皑便道:“虚报个一两成,算不得什么大事,官家心里也明白。在宫中做事,有些事睁一眼闭一眼算了,非要查个一清二白,会给自己树敌。”

    蒖蒖道:“不是一成两成的问题。我发现有些食材价比我知道的市价高两三倍,这样算下来,一场国宴莫名其妙地损失掉的钱数额巨大,若任其发展,长此以往,还会有更多的蠹虫出现。官家一向提倡节俭,郦贵妃更是恳辞内膳以身作则,你我又岂能对这等他们看不到的贪腐行为坐视不理?”

    赵皑微笑道:“你若决意追查,我自可助你完成。只是这种事往往牵扯甚广,不会是一人所为,届时你可能会面临对方的各种指责、污蔑,甚至陷害。你可想好了?”

    蒖蒖心道,官家圣明,就算对方污蔑陷害,多半也能明辨是非。何况,若最后事态严重到把我逐出宫,我是不是也算得偿所愿?在上司宽仁到没脾气的情况下,说真话被讨厌这种事,就要靠其他人来实现了。

    一旦没了顾虑,做起决定来格外地干净利落。蒖蒖朝赵皑呈出明亮笑容,答道:“想好了,去做吧!”

    这时福宁殿中来人,说官家宣召。蒖蒖答应,谢过赵皑,面带微笑,步履轻快地向福宁殿走去。

    赵皑握着食材名单,负手而立,目送她远去,心想这真是一个难得的与自己志向相投的女子,是非分明,不惧奸邪,竟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无论事态进展如何,自己都要尽力护她周全。被污蔑,被陷害,被逐出宫那样的悲惨命运,绝对不能落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