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铜雀春深 11.蟹酿橙

    此后郦贵妃每餐必食蒖蒖所做馔肴,因其饮食风格大异于以往滋补药膳,明显更能获郦贵妃青睐。进膳时贵妃也爱召蒖蒖从旁伺候,蒖蒖性情本不像一般宫内内人那般拘谨,常眉飞色舞地与她说些宫外见闻,贵妃听得兴致盎然,心情也好了许多。蒖蒖又建议贵妃时常进行些投壶踢毽之类的运动,鼓励她多在后苑散步,贵妃依言而行,精神也颇有好转,颓态大减。

    一日贵妃传语胡典膳说,官家午间将驾临来凤阁进膳,须精心准备饮食,并特别嘱咐蒖蒖,务必做一道可令人耳目一新的佳肴,供官家品尝。

    皇帝已经许久没来与郦贵妃一同进膳了,阁中人均雀跃不已,奔走相告。胡典膳更觉重任在身,叮嘱蒖蒖好生筹备自己的菜后便自行去选材,开始忙碌起来。

    蒖蒖环顾现有食材,发现也无甚特别珍稀的,最好的应该就是应季的湖蟹,正值膏满黄肥之时。不过,也正因应季,官家近日膳食中只怕也少不了湖蟹,若只是寻常蒸煮,如何令人耳目一新?

    蒖蒖思索着,逡巡的目光移至水果栏中的橙子时,心中灵光一现,忽然有了主意。

    虽只得一上午的时间,胡典膳仍做出了好几道精致的菜,如荔枝白腰子、煎三色鲜、百宜羹等,还特意去尚食局调来一尾淮白鱼,做成官家爱吃的酒炊淮白鱼。官家见了亦赞这午膳丰盛,但未具体点评某道菜,不疾不徐地吃着,不时与郦贵妃交谈几句。

    少顷,蒖蒖的菜品做好,她按郦贵妃吩咐,搁在盘中,自己端至帝妃席间。

    这菜一上来便吸引了皇帝的目光:看上去是两个大橙子,色泽金黄,带枝的顶部看得出是切开过的,有整齐的一圈刀痕,但这枝顶依旧覆在上面,保持着橙子完整的形态,盛橙子的银盘上还搁着两枝颜色鲜妍的小菊。

    蒖蒖在帝妃面前各奉上一个,分别为他们揭开枝顶,几缕热腾腾的雾气随之逸出,然后映入众人目中的是与金色橙汁相拌的蟹肉蟹膏。

    这道“蟹酿橙”蒖蒖是按林泓赠她手札上的菜谱制作:挖空橙子后榨取少许橙汁,再选几只湖蟹,拆出蟹肉蟹膏,盛入橙瓮,拌入橙汁,覆好枝顶,将橙子置入小甑中,在水里加入酒、醋蒸熟。

    蒖蒖先按宫规,用银箸从两个橙瓮中各取出少许蟹肉,搁入一小银碟中,请胡典膳尝过,待她点头示意味道合宜,且帝妃审视无异状,再请帝妃以案上的醋、盐供食。皇帝尝了尝,笑道:“不错,有橙子清香渗入,这蟹肉蟹膏格外香而鲜,丰腴的蟹膏也不觉得腻了。摆盘也有巧思,新酒菊花,香橙螃蟹,十分应这时节的景呀。”

    蒖蒖下拜行礼谢官家夸赞,起身时悄悄打量了他一下。官家约四十岁上下,鼻若悬胆,眉目清和,蓄有美髯。大概因勤练骑射,他肤色偏黑,但周身看来,仍是儒雅多过武人气质,此刻含笑看着她,状甚和善。

    郦贵妃品赏后也道好,说这做法有新意,皇帝旋即告诉她:“其实,以橙瓮蒸蟹的做法先帝在位时已有。当年刘司膳便为先帝做过,而且是用蝤蛑的大螯拆肉,填满橙子后蒸出来,一块块白色的螯肉浸在橙汁中,如白玉敷金,煞是好看。”

    蝤蛑是大青蟹,螯肉大而紧实,十分鲜香。蒖蒖遥想这螯肉蟹酿橙,暗觉味道可能比湖蟹做的更清爽甘香,只是要填满一个大橙子,只怕得拆十几二十只蝤蛑的螯。

    郦贵妃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但要做这一个橙瓮,得用多少只蝤蛑的螯肉呀?”

    “所以,这是极其奢侈的做法。”皇帝摆首叹道,“蝤蛑本就很贵,拆了这许多只蝤蛑的螯肉,剩下的蟹身所用有限,大多还是浪费了。”

    郦贵妃奇道:“先帝常告诫我们饮食务必从俭,切忌浪费,怎么竟会让刘司膳做这样的菜?”

    “这大概是齐太师家的做法。”皇帝道,“刘司膳做好后奉与先帝,先帝不食,命她转奉给我。”

    郦贵妃追问:“官家吃了么?”

    皇帝笑道:“爹爹都不吃,我又岂敢接受。再三推辞后,先帝便让刘司膳把这橙瓮给菊夫人送去了。”

    “菊夫人……”郦贵妃有些错愕,旋即与皇帝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哑然失笑。

    蒖蒖侍立于一侧,听他们谈及刘司膳和菊夫人,大感好奇,屏息聆听,期待听到她们更多事迹,皇帝却又不说了,另换了个话题,对郦贵妃道:“今日,大哥竟主动与我提起了冯婧……这大概是选太子妃之事后的第一次。”

    郦贵妃不由睁目,良久后才轻叹一声,问:“大哥怎么说起她来?”

    皇帝道:“早朝后,主持修建聚景园的蒋苑使求见我,说此前把园中太后寝殿庭院的图纸送入慈福宫,太后回复说需要修改。蒋苑使改了好几次,太后均不满意,但具体该怎样改,却又不明示。蒋苑使无计可施,便来征询我意见。那时太子正好在我身边,默默听我们对话,又细看蒋苑使图纸,后来待蒋苑使退去后,便开口对我说:’太后也许是觉得寝殿庭院与男子居处不同,务必端庄而不失秀美,大气而不失精致。蒋苑使的设计恢弘有余,但灵秀不足,恐怕,须有一位对楼宇园林有见解的女子来提意见。”

    郦贵妃顿时明了:“所以,他想到了小婧。”

    聚景园蒖蒖也听说过,位于清波门外,西湖之滨,是从先帝在世时便开始修建的皇家园林,因占地甚广,工程浩大,延续至今仍未完工。听官家转述太子的意思,似乎冯婧对园林设计还颇有心得,蒖蒖暗暗称奇:自己与冯婧相处的日子不算少,竟从未见她提及过,还以为她终日研究的只是厨艺。

    “大哥说,冯婧会画界画,精于算学,对土木工程亦有了解,何况她身为内人,方便出入慈福宫,当面征询太后意见,有她参与设计,必能遂太后心意。”皇帝继续说,又感慨道,“其实,大哥说的没错,冯婧是少见的才女,当初我们让她屈居尚食局,真是委屈她了。”

    郦贵妃沉默良久,方才道:“但是,当初入尚食局是她自己的意思。官家本来是想让她跟着尚宫学习几年,再给她个高职位的……这孩子看上去温柔和顺,实则性子颇有几分执拗。臣妾也想让她参与聚景园设计,为太后尽忠,可不知她现下心里怎么想,是否担心因此事再招人议论……”

    皇帝想了想,道:“或者你私下找她来问问,尽量劝她一劝,让她接受,别辜负了大哥举荐的美意。他们日后或因此事有转机,也未可知。”

    午膳后皇帝要回福宁殿,温言让欲出门送他的郦贵妃留步,嘱咐她好生歇息将养,贵妃便敛衽相送,再让蒖蒖等阁中内人将皇帝送至阁门外。

    想是蒖蒖给皇帝留下的印象不错,他上步辇之前回首看了看她,和言问:“你名字是什么?”

    蒖蒖欠身回答:“我叫吴蒖蒖。”

    “珍珍?是珍珠的珍么?”

    “不,是草字头,下面一个真假的真。”

    皇帝沉吟,然后浅笑对她道:“蒖是瑞草的种子,这名字挺好,雅致,又有些意思……是谁给你取的?”

    这个问题蒖蒖以前问过母亲,便按母亲告诉她的回答:“这名是我父亲取的。”

    皇帝便又问:“你是哪里人?”

    “浦江,我是浦江人。”蒖蒖答道。

    “哦,浦江……”皇帝点点头,朝她笑笑,不再说什么,上步辇离开了来凤阁。

    郦贵妃依言而行,当日下午便让蒖蒖将冯婧请来,与贵妃在阁中投壶。

    这是蒖蒖首次见冯婧玩这游戏,冯婧的表现也令她刮目相看,第一局冯婧掷出的箭便每一支都投入壶口,得了个“全壶”。执箭投掷前她两眉暗蹙,凝眸瞄准间那神情冷静而专注,透着一丝坚毅英气,浑不似那传说中被无情抛弃的柔弱女子。

    第二局蒖蒖建议比技巧,她也不遑多让,先是两箭各投入壶耳,完成“贯耳”,继而让人倒去壶中豆子,然后投一箭入内,待箭反弹跃出,接住后再次投入壶里去,赢得围观众人一片喝彩。

    两局结束,郦贵妃让冯婧坐下与她饮茶,见冯婧心情颇佳,遂故作云淡风轻地提起太子的建议。一听太子之名,冯婧面上的笑容顷刻间隐去,沉吟须臾,温和但坚定地拒绝了这个提议:“还望姨母奏知官家:冯婧学识浅薄,界画算学,不过是当年在闺中浅尝辄止的游戏,岂敢于御前卖弄。营建聚景园事关重大,太后对寝阁布局,想必已有成竹在胸,且又有蒋苑使等高人主持建设,我实不敢轻易置喙。还望官家恕罪,继续允我容身于尚食局中,做一名普通的厨娘。”

    郦贵妃叹道:“当年让你入尚食局,原是权益之计,官家与我都觉得委屈了你,早晚总要你从中出来,另寻个配得上你才华的职位。”

    “潜心于厨艺,没什么不好。”冯婧道,“以往刻意表现那许多技艺,最终不过是自寻烦恼。我哭过,怨过,抑郁过很长时间,最后是在追寻点心温暖而甜蜜的香气中找到了安宁。何况技艺无高下,关键看人如何使用。一位优秀的厨娘,未必逊于能营造园林的大师,因为她可以用食物在人心里营造一个温暖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