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很多时候,孟安仪都觉得,自己喜欢郁楼是富有充足的理由和契机的。
他很明确地对她没有任何所图,也没有需要她的任何反馈。
他只是平静到很认真地希望她身体健康。
孟安仪略愣。
她就这么看着郁楼,没说话。
片刻后,感到从背心渐渐弥漫开一种很本真的宽慰。
渐渐,又感觉自己像被投进水里的泡腾片。在浓度很高的月光下,滋滋地冒着小气泡化了。
“好的。”于是她说。
回答的底色是喜悦。
回操场座位后,他们也就看了半小时的表演。
坐在这样近的位置,没有说话,看节目都是静静的。最后结束时,旁边的人一边看着台上一边跟郁楼说着话,还问他去哪了。
说着说着,从三班队列里快步走过来一个背包的人,舞台妆还没有卸下,亮闪闪地喊他:“郁楼。”
这边的人看过去,李言一脸被针扎了的表情,头疼地抽气:“杨羽微又来了。”
孟安仪一顿,挺好奇的,看了一眼。
“郁楼我妈来接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杨羽微问,“我妈和你妈妈才刚讨论,寒假要不要去新西兰游学……”
“不用,谢谢。”郁楼顿了一下,“我应该也没有时间去新西兰。”
“那你不去找你妈妈吗?去加拿大也可以的,那边合作的学校也不错……”
“我要参赛。”郁楼语气平静,“整个寒假都在集训,比较忙。”
“……哦。”
杨羽微懊恼地皱眉,刚想起下一个话题,要问“你看我今天演得不错吧”。
倏忽间,却看见了郁楼身后拎着包站起来的孟安仪。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在杨羽微的视角来说,实在是近得让她生疑。
她眨了眨眼睛,迅速地,看向郁楼。
她是一个心情都写在脸上的人,也沉不住气,不然也不会做出去加孟安仪的事。
所以,杨羽微往郁楼面前挡了一步。
这个时候人都稀稀落落地回来了,包括演小品的宋远眉和做主持人的赵锡锐。
要素齐全,他们这一伙人都齐了。
杨羽微就是在这个时候,向郁楼问出了那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郁楼,你真的喜欢那个孟安仪吗?”
挑战一句话让全场寂静。
杨羽微一发挑战成功。
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消失了声音,缓缓痴呆,长大嘴巴,眼中的光消失。
这什么问题,这个问题出现得太吓人了,它本身就已经很冒昧,再加上问题中涉及的两个人,让这个问题更吓人了。
杨羽微在说什么?
李言听到了自己下巴快要脱臼的一声咯哒,望向了宋远眉。
宋远眉震惊又心虚!
她拎着还没拉上拉链的书包,弯着的腰都还没直起来,眼神迅速地飞向了赵锡锐。
赵锡锐是最错愕的,他先是愣了一会儿,有些糊涂地说:“你在说什么……”
他转过头,对上宋远眉心虚的表情,又迅速对向郁楼。
在怔愣中,发现郁楼也挺愣,以至于没有立刻否认。
李言心里已经千回百转地复盘了!
回忆起郁楼买饮料送了孟安仪一瓶,明明是赵锡锐撞了孟安仪他却道歉递纸,还有那次告诉孟安仪不公开的分数……哎我去!
这好像,好像有搞头啊?还真有这情况啊?我的亲娘!
杨羽微还真不是逮着人胡扯啊!
不会吧不会吧!谁告诉他他该帮谁!
孟安仪还在组织语言。
虽然她现在比较想和郁楼保持不尴尬的交情,但如果这主宾位置换一下她也就认了。
但杨羽微问的是郁楼,郁楼肯定是没有的,他很清醒,也很守界限,也远远不到她这个程度。
孟安仪想了一下是强硬一点还是平静一点,或者阴阳怪气,但有人,已经先一步开口了。
“不要随便拿她开玩笑。”
郁楼皱了下眉,难得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这种问题和问法都很不尊重孟安仪。”
“好像我喜欢谁是什么值得声张和夸耀的事一样。”他语气很平静,似乎是表达了否认,却又把孟安仪抬得很高。
宋远眉反应过来。
她醒悟到,杨羽微的潜意识里存在着一种轻视,因为她认为郁楼高于孟安仪的重要性,所以语态和用词都很轻蔑,把孟安仪放在一个接受“喜欢”和“不喜欢”的客体。
孟安仪本人的意见并不重要,只要郁楼喜欢她,她就闪光;郁楼不喜欢她,她在杨羽微眼里就等同不存在,就被贬低。
宋远眉感叹了一句卧槽。
郁楼好敏锐,而且直中肯綮。
这两句回复也很得当。既表明了是杨羽微不得体的玩笑,又把自己被抬起来的位置放了回去。
同时,除了主动挑衅的杨羽微,没有一个人尴尬丢脸。
孟安仪愣了会儿。
她再一次认识到郁楼的能量。
她承认宋远眉的评价没错。
郁楼是一个生活得很得体的人。他的得体,不止存在于平时所被人看见的行为,也浸润在他第一时间的反应,和由衷的三观里。
他的自我认同只来自于自己的审视,而不来自于别人的捧高,也不认同别人对自己的仰视。
在他身上你几乎看不见狼狈、自大、虚伪、骄傲等一切常人所有的常见负面情绪,他把所有负面都处理得很好。
并且也有能力承托着你的负面。
他甚至有点神性。
到底是怎么成长出来的?孟安仪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回忆起了第一次看见郁楼的疑问。
不过这个问题确实不适合在此时想,因为杨羽微已经开始委屈了。
她左看了右看,右看了左看,在一众目光之中,抽着嘴角表示了一声觉得荒谬的笑,来掩盖尴尬。
过了几秒,她背着包快步走了,也没再说一句话。
由于很难得看见郁楼语气强硬。于是周遭更寂静了。
赵锡锐终于说:“郁楼……”
在片刻的寂静间,他好像想起来了。
那次郁楼问她孟安仪呢?在得到他的回复后很认真地说了声对不起。
好像在那之前郁楼一直是不知道的,所以是不是有可能,道歉的是另一个意思。
对于郁楼的道德感来说,这确实是值得道歉的。
不小心的,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好朋友的女朋友产生了好感。
赵锡锐不敢相信,又觉得很荒唐。
喜欢谁这事发生在郁楼身上本来就很荒唐。同时发生在他和郁楼身上,这更荒唐了。
现在的场景好像不适合坦白局。
宋远眉刚要疯狂示意李言他们赶紧走,赵锡锐的下一句话就还是问出来了:“你真的……”
孟安仪都想你不要逼问了,这有什么好打探到底的,一阵倏忽吹过的令人心悸的风中,她听到了郁楼的声音。
“之前是有一点。”他承认说,声音冷静的。
“抱歉。”
啪一下,孟安仪感觉什么地方塌陷了一块,很猛,像漩涡。
宋远眉踩到了凳子,呆滞地跌坐下去。
卧槽。什么意思。
郁楼承认了。
郁楼承认了?这么多熟悉的人看着,他这么、这么……太坦荡了吧我是说!
郁楼真的!她没分析错!啊啊啊!
他没有隐瞒!没有说谎!即便是这种情景,这种时刻,他也不会否认!
李言抱头瞪大眼无声尖叫。
太夸张了你们,兄弟,你们太夸张了,这是什么史诗级的场面!
其他人傻的傻懵的懵,赵锡锐好像被重击了一下,然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糊涂而茫然地试探着,问:
“哦,那你那次推我去帮孟安仪捡本子,就是……”他抬起手,像是想用手示意一下,但手势又很迟钝呆滞,甚至皱着眉,带着一种自我疑惑,“因为你?”
他没说直白,跳到下一句:“然后我借势而上了?”
孟安仪大睁了眼睛。
郁楼推他去帮她捡散下来的本子?
郁楼?
一瞬间孟安仪觉得有些颠倒的昏眩感,她迷糊不清地看了看郁楼,困惑在此刻把她埋了。
所以郁楼一直知道她的事迹,并且在那时候就已经提供过帮助吗?
一切比孟安仪想象的发生得要早。
孟安仪忽然开口说:“现在终止这个话题,麻烦你们考虑下我还在场。而且不要默认我和赵锡锐的关系,我已经提过……了。”
她停了一下,很无情地说:“所以,不要尖锐化问题,这没有那么戏剧性。”
她没再看别人的表情,低头把包甩到肩上,说:“我走了,我还要早睡。”
孟安仪往校门走去,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
最后一班公交车还能赶上,孟安仪在最后一排靠窗坐着,往窗外看了一会儿,估算了时间。
然后终于忍不住,打开手机给郁楼发:?
片刻后,对面正在打字中。
孟安仪说:你不用道歉,停止,你有什么好道歉的。
她已经看穿郁楼的动作。
输入果然停了,她说:你能不能打电话,我想分辨你的语气。
过了会儿,大约是两分钟后,他说:稍等。
孟安仪等到了回家。
刚关上门的这个时候,语音电话也弹过来了。
孟安仪静了下,说:“其实你今天可以不用他问什么答什么,可以阻止他。”
将门拉上的声音之后,风声明显了起来。
郁楼的话传过来,音色有点失真:“希望你不会因此感到尴尬,如果感到尴尬那是我的过失。”
“被架起来尴尬的是你吧。”孟安仪直言不讳,“我不想听你继续自证心路,被逼问挺不爽的,这是你的隐私,你没必要因为道德感还是什么就剖腹取粉。”
孟安仪顿了顿,学会了他的态度:“啊,没有指导你的意思,我知道你的处理态度,并且很敬佩你的人格。”
过了会儿,他说:“谢谢。”
他又说:“对此否认和避而不谈,都是谎言,这是我应该承担的。我确实喜欢你,不可否认。”
这句话一出,孟安仪倒在沙发上,开始发呆。
她感觉胸腔的位置从表皮开始皱缩,迅速地把心脏压成小小的一团。
孟安仪感觉自己很难受,不知道为什么。
郁楼似乎从不认为,也没发现,她喜欢他。
他认为她只是对他好奇。
以至于,他在如此开诚布公地、冷静地解剖自己。而在孟安仪眼中,这是一种血淋淋的坦诚。
她没想到在自己得到郁楼语言确定的时候会这么难过。
她无法回想和郁楼的每一次交集,因为她找不到不难过的切入点。
“我很迟钝,赵锡锐告诉我之后,我才察觉。在此之前,没有出于异心的行为。”他冷静地解释着。
“我冷静了两个月,已经自己处理好了。”
“之前向你还伞时,不敢回复你,是因为还没有处理好。”
孟安仪莫名地察觉到自己在流泪,她看着天花板的灯,觉得被刺到了眼睛。
“如果你愿意和我做朋友我很荣幸,我性格很无聊,没有什么有趣的部分。如果你觉得情绪稳定是一种人品,那么感谢你的认可,尽管是一个挑战。”
“不能要求你因此对我保持距离,因为是我自己控制不好。”
孟安仪抬起一只手捂住眼睛。
她好想哇哇大哭,很莫名其妙。
不会有人。
再也不会有人说这样的话。
不会有人把自己剖开得彻彻底底,一点伪饰不留。
不会有人连这都要把责任归给自己。
不会有人一点也看不见她的激进和冷漠。
不会有人让她这么想流泪,以至于已经不敢说话,说话就会暴露出哭音。
郁楼在努力地克制和消化,是源于自己的束缚和环境的要求,与孟安仪回不回应没有关系。
孟安仪甚至觉得自己的回应,是一种不道德。
而即便她不道德,郁楼也会把责任归给自己。
他不会指责她。
到现在为止,他对她唯一的期望,也就是一句身体健康。
他不需要她有多完美,不犯错,也不需要她为他洗清过失。不会审判她、考核她。
郁楼只审判自己。
情感的花埋种于荒芜的土地,是这种陌生的感觉。
最后孟安仪只能发出一声:“嗯。”
那边笑了下,很短的一声,笑也不大,充满了安慰的意义,但很难得。
“你的理解让我很开心。”风声微微的,从听筒里吹过,他说。
“晚安孟安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