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锡锐从始至终没有插得上话。
他越渐地沉默下来,走在一边。最后,他说:“我得先回家了,你们逛。”
李言也跟着告辞,最后看时间都晚了,于是决定散了吧,大家一起上台阶爬到桥头。
越过最后一大步台阶翻上来的时候,路面洒着微微泛红的路灯光。孟安仪拦了辆车,坐上走了。
在路上,她点开郁楼的空间,给他每条动态都点了赞。
然后等着判断。
他平时转发动态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从放学的时间到他转发动态的时间区间,可以大略推算出他到家的距离。
大约二十几分钟后,他就会看到这些密集的提示。
如果他没有任何反应,那说明他那道墙大概已经筑成功了。
从此,大概连成为朋友的机会都会避免,如同他在所有传闻里的态度一样回应她。
孟安仪把郁楼设置了特别关注。
二十分钟后,她到家,在楼下等了会儿。
她握着手机往天上看。
那晚的星象还挺独特,月亮被掩成一牙,旁边有一颗明显的星星。
孟安仪看了会儿,手机滴滴响了一声,流出甘露般的提示音。
她在昏暗里划开屏幕,抬起头笑了一声。
过了会儿,才把笑声收上,一只手举起手机,把相机画幅拉到1:1,留存下天台之上的月亮和星星。
你的特别关注刚才访问了你的空间。
08.
孟安仪的微信头像换过很多次,后来换成了自己名气最大的那幅图,但Q.Q头像一直没有更换过,也许是因为后来Q.Q用得少了。
黑色天空,一牙月亮和一颗星星。
校庆连办三天。
第一天校园歌手大赛,第二天英文晚会,第三天中文晚会。
白天穿插着各种活动,社团游戏、校友见面会、学生讲坛、答题比赛、校史馆参观。
学校拉来了价值几十万的大屏,在作为舞台背景的同时,在操场两侧也立了两块大屏幕转播,操场后面搭起了灯光架,每天晚上从教学楼看出去都能看见在调试灯光。
学生志愿者在操场上排列了近万个塑料方凳,不同的方阵颜色不同,视觉效果很震撼。
孟安仪有时候和宋远眉趴在窗边看操场上忙活的人,总听见说谁谁请了晚自习的假去录音棚录英文晚会节目的配音了,谁谁定做的服装到了在班里展示,谁谁进了校园歌手大赛十强,谁谁作为志愿者去接待五六十年前毕业的校友。
海一中建校有百年的历史,校友遍布世界各地,名人历来很多。
她有时候路过校内的某间古老的小建筑,透过窗看到里面在排练京剧节目,老师是在文艺新闻上看到过的熟脸,手把手给学生教着身段和眼神。
那建筑外面是一个小篮球场,平时打球的人不多,孟安仪就喜欢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看书,里面咿咿呀呀的唱腔很悠闲。
即便是有人来打球也没多吵,他们也不怎么互相喊,都挺礼貌的,只有球砸地和篮板的声音。
坐久了,就被老师看熟了。
校庆前的某天,老师推开门,向她招招手:“同学,你对京剧社有兴趣吗?”
孟安仪抬起头,诚实说:“我对挽剑花有兴趣。”
她喜欢一切手的游戏,比如射击,转笔,魔方,摇骰子,乃至摄影。
巧了,这台表演上正好缺个女护卫。
校庆的节目太多了,能参加的壮丁都已经被拉得差不多,能网到孟安仪这个漏网之鱼老师也很惊喜。
她教了她剑花的手法,把软剑交给了她,惊人地发现漏网之鱼竟然是条天才鱼。
过几天按她尺码的服装送来,衣服一扯换上,女护卫堂堂登场,剑光如虹地亮相,一句也不用念就完美收场。
这场校庆,孟安仪竟然有了参与感。
唯一的坏处就是。
没病了太多年,她忽略了自己有病。
英文晚会那天,她们班提前到齐了,调度的主任安排他们往前坐了一排。因为三班班主任是年级最好的英语老师,有很多同学参与了英文晚会,空出很多,队形不好看。
三班的前一列是一班。
女生坐前一排,男生坐后一排。
孟安仪排练完,抱着衣服靠边坐下,拧开瓶子喝了口水,微微弯下腰。
过了会儿,她前面那排因为主任的调度,改成了按身高排列,几个男生往这边走过来,坐下,空着的凳子有了人。
孟安仪稍稍抬了抬头,一瞬间就愕住了。
到底是谁在制造巧合,郁楼就坐在她前面。
因为她刚才低头,所以他们并没有发现是她。
近万个座位里,每两个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
如此黑暗,辉光荧荧。
灯从不打在台下,只落在巨大的舞台上。周围的人聊着天,去小卖部买水,顺便找地方和熟悉的同学一起玩大富翁,没多久就稀稀拉拉的,调度主任喊了几遍也不管用。
孟安仪按着胃部,看了会儿台上,很快,那个雪花点又出现了。
它逐渐扩大、扩大,直到右眼整个视觉丧失。
她觉得有人把一把锥子扎进了自己的脑袋里,然后鼓鼓地吹凉风。她疼得很想撞墙,想尖叫,但表现是睁着眼睛弯下腰,死死地抓着衣服的前襟。
她额头撞到了前面这人的后背,前面的人动了。
他低着眼回过头。
孟安仪掐住他右臂的衣袖。
郁楼微微地僵硬了一下。
他的后背和右手不敢动,只能低着头,低声问她:“孟安仪?”
孟安仪很想吐,说不出话,抓着他衣袖的手越抓越紧,埋着头抬不起来。
郁楼依然没动,意识到了什么,说:“去医务室还是医院?”
她松开手摇了摇,闭眼缓了好一会儿。
她感觉自己疼得快要失去意识了,得先去催吐才能喝水吃药,但是她表达不出来,只能先等这一波剧痛过去。
宋远眉在后台准备,周围的人没有谁注意到这个角落。
郁楼说:“视觉先兆性偏头痛?”
孟安仪的头点了点,无力地磕在他背上。
身前一空,她的头被扶着,然后他蹲在了她面前来,托着她的手肘,说:“想吐吗?”
孟安仪再次点头,磕在他的手心。
他托着她的手肘站起来,另一只手小心的抓着孟安仪另一边肩头的衣服,隔着点距离。他低头,从榕树下穿过,慢慢走下台阶。
台阶下有一个公共洗手间,孟安仪稍微缓过来一点了,攥着郁楼递给她的纸跌跌撞撞拉开门进去,干呕了很久才终于催吐成功,按下冲水键。
她撑着膝盖休息了会儿,觉得头晕减轻了,才站直出来洗手。
她从镜子里看见郁楼背对着站在外面等她,手里已经拿了一瓶水,另一只手提着个袋子。
他把水递给她,说:“盖子拧开了。”
孟安仪拿掉盖子,喝了一大口。她把盖子放回去还要拧,郁楼已经接过去拧上,问:“现在需要吃药吗?”
孟安仪说:“在教室的书篮里。”
“你的座位是?”
孟安仪还有点茫然,说:“三列二排。”
他点点头:“有不方便我翻的东西吗?”
孟安仪看着他,有点迷惑,“没有。”
“我尽快回来。”
郁楼示意到那边的长椅上等,把提的袋子也顺手放下。
这里正好就是京剧社门口的长椅,孟安仪坐在那里,愣愣地看着他从林荫道上远去的背影,跑起来的。
半晌,她看了看那个塑料袋。透过包装袋,她看见里面的暖宝宝和从食堂买走的小米粥,方形的塑料盒,包装得很谨慎。
她把塑料袋抱在怀里,慢慢弯下腰,捧住脸。
夜风簌簌地吹透包装袋。
英文念白的声音从背后的高处传下来,和京剧唱词的咿呀声相比,心情和味道差别甚大。
郁楼回来了。
孟安仪吃了药,他坐在她旁边。
正中间放着那瓶喝到1/3的水。
郁楼过了会儿,说:“对不起,那天你的东西飘到地上,我看见了一眼。”
“噢,谢谢你。”孟安仪捧着额头说,“还好你看见了。”
她揉着额头说:“不然我会疼死。”
郁楼抬起头,问:“很疼吗?”
“在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可以失去一切。”孟安仪双手压住后脑勺,压着头发,一部分发丝挂在耳朵之后。
“我不想活了,太疼了,中止我的感官吧,很明确地会有这样的想法。”她的表情很空,眼神也是空的。
郁楼转过了头去,轻轻点了两点头。
“辛苦了。”
孟安仪觉得眼睛有点湿了。
“可能是最近没睡好。”孟安仪揉了下头发,“没睡好容易诱发。”
“高中的作息对人的影响很大。”郁楼说,“没有随意指导你的意思,早自习和晚自习的第三节可以申请不上,课业方面的压力老师会理解。”
“我不想别人觉得我很病弱来着。”孟安仪抬起头来,“那样注定会得到特殊待遇和小心翼翼的目光,让我很难受。”
郁楼顿了下说:“理解。”
“而且郁楼,”孟安仪提起袋子,问了一下,“这是给我的吗?”
郁楼和她对了一眼,很快地落到袋子上,收回目光点点头。
孟安仪揭开包装和盖子,还冒着热气,她拆出勺子喝起来。
头发往下掉,她挽了挽头发。
“就是说,如果很长时间不在学校的话,不落后蛮难的。”孟安仪道,“对除你之外的大多数人来说。”
她慢慢喝完小米粥,把盖子重新扣好,丢进垃圾箱。
她走回来,站在郁楼面前一米的距离,弯腰。
“请问郁楼。”孟安仪撑着大腿,说:“和你做朋友什么条件?”
郁楼一怔。
“不是突发情况之下的患难之交,”孟安仪说,她很认真,“可以明确提起的朋友,什么条件?”
说实话,他在学校里明确提起的朋友也就赵锡锐一个人。其他人算“搭子”,“同伴”,是场景限定性的,不是随时的。
看得出来他猝不及防。
这并不是常人会收到,也不是常人会问出的问题。
大多数关系都是不需要明示即可开始的,结束也大多悄无声息,或许恋爱是其中的特例,需要双方明确确定才能启程或完毕。
孟安仪如此认真地征求他。
需要征求同意的问题,都有可能得到拒绝,她也许会等到郁楼的那句抱歉,然后搭上几句郑重到让她觉得很受尊重的答复,她觉得也没什么。
她在等郁楼的条件或拒绝。
她知道郁楼的考虑很多,他和赵锡锐的关系对自我道德要求的审视,对他刚刚察觉的有可能的风险的规避,对各种风言风语的应对和束缚,孟安仪知道。
但她在表达自己的诉求上,向来是很直接的。
大概挺久之后。
她和低眼很久终于抬起来的郁楼,笔直地对上了视线。
他说:“希望你注意身体健康。”
It’s the condition for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