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我终于想通了。”
宋远眉喃喃道:“你知道吗?最近郁哥和赵锡锐的关系淡淡的,有点不尴不尬,我们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上来的怪。”
“郁楼和赵锡锐的关系一直很好,可能因为赵锡锐也是对自己要求比较严的那种人。他们两个在家境上,有一点相似吧。”
“包括李言和我,也是因为是赵锡锐的朋友,郁楼顺便认识了一下。我们都觉得,他不是凡间能接触到的人,不敢亵渎的。”
宋远眉转头问她:“你有没有觉得他身上有股神性。”
孟安仪点头。
宋远眉深深抽了一口气:“有没有可能,郁楼最近的反应,是因为你来着。”
她说,“他好像之前不知道你和赵锡锐暗渡陈仓的事,也就是你问成绩那天,赵锡锐才提了一句。”
“好像是郁楼问你怎么不在,然后赵锡锐心情很差,说,他大概率是要被分手了,以后孟安仪不会来了。”
都没让孟安仪问,宋远眉就把那天的话倒了干净。
孟安仪这才知道对话内容,感到吃惊。
她这下把那天的场景衔接上了。
是郁楼问孟安仪呢,然后赵锡锐回答了他。
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事。
然后郁楼因为这个信息的冲击性,有些怀疑自己的人品。
她那天的推测似乎是对的。
郁楼被这个消息冲击到了。
他开始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做了什么……标准线之外的事。
所以后面他的反应,以及他没有和她再接触,也可以顺着解释下来。
孟安仪捧了捧脸。
她说:“如果这个猜想成立的话,那他现在大概已经意识到这个风险了。”
不管是出于良心的谴责也好,还是自我要求的束缚也好。
郁楼开启了规避模式。
那些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看法和下意识的情绪,已经被他自我揽责后的罪恶感代谢掉了。
真是奇妙。
如果一切当真的话,她竟然好像差一点无知无觉地攻进郁楼的防线。
但现在,一道双向的高墙已经竖起来了。
如果说,毫无知觉时,对于双方的难度是100。
那么知觉觉醒之后,对于双方的难度,就是1001——这个数字是因为一千零一夜是个天方夜谭。
当情绪一旦脱离了无所察觉的状态。
痛苦、推拉、挣扎,和犹疑,就产生了。
孟安仪捂着脸,刮了一下眼眶,随之叹出一口气。
她已经明白了她有所求。
现在,也已发现,她有所憾。
07.
遗憾是一种特别能让人冲动的钝感情绪。
它的折磨是绵长的,像雨天的关节痛,不重的偏头疼,恢复期的伤口不断滋生的瘙痒。
孟安仪将之与从前所受的疼痛对比起来,深觉这种折磨,痊愈得太慢太慢。
16岁大概注定是下雨的一年。
孟安仪在一节英语课上,忽然感觉到视野范围里花了一片。
那一片像一个雪花点,她以为是眼镜上沾的雾,摘下来,看了看,又重新戴上。
那个雪花点越来越大,逐渐遍布了整个右眼,视觉完全消失,头在晕沉恶心中开始剧痛。
她静静地忍到下课,快步走去卫生间,在隔间里站着吐了出来。
吐完之后,视野慢慢清晰了,头晕也稍有缓解。孟安仪在隔板门上靠了一下,从衣服兜里拿出手机打电话。
她请了一周的假,也用不上住院,就是在海城及周边各个三甲医院里进行检查。
医院有最新的仪器,她躺在白色的硬床上,像病重一般被推进巨大的机器里,沉默而不能动弹地躺了半个小时。
在其中时,只有逼仄的空间里仪器震动的嗡嗡声,和医生反复提醒不能睡着的回音。
检查结果还好,比她妈想象的一切病症都更好接受,是视觉先兆性偏头痛。由于家族遗传病史或者长期处于压力和抑郁情绪之中,睡眠不足也是重要诱因。
孟季云有点崩溃,语无伦次地和电话里的继父描述情况,孟安仪坐在椅子上挂着点滴玩手机。
她此刻的形象大概是很病弱,头发刚剪到了齐肩,顺直地搭在脸和肩膀上,五官色彩很淡。朴素的卫衣和朴素的格子裤外面披了件帽子带毛的白羽绒服,拿着手机的那只手上还有上一次挂水留下的医用创口贴。
另一只手被滴下药品的管道牵着,放在身边,手背的静脉泛着紫色。
她的手上还托着那只透明蝴蝶。
到了下午人很少,孟季云坐在孟安仪身边,说:“要不还是去心理科看看。”
“哦。”
她拿出单子,给孟安仪看了一眼:“我给你挂了明天的号,这次我不跟进去,你自己跟医生说。”
“好。”
孟安仪拿过单子塞在羽绒服兜里。
她过了会儿,又反复渴求确定地问:“你爸的事对你没影响吧?是不是因为我把你留给他,还是有影响吧?”
“他死的时候你看我哭了么。”孟安仪划出界面,抬起头,把手也示意给她看了看,“针只有刚扎进去的时候疼。”
后面不管它在血管里埋多少时间,痛感都已经被麻木同义为消失了。
孟季云眼里很明显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我还是有错,我还是应该把你带走,你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她反复喃喃强调,“还是该带走,我当初没带走。”
“我现在怎么了,我死了吗?”孟安仪眼睛没眨一下,“我现在好得很,你别哭,很烦。”
孟季云消声了。
过了会儿,她捂着脸弯腰,撑在膝盖上。
宋远眉给她发了一大堆消息,转告学校发生了什么事情,直播写作业并表达关怀,说好多人都注意到她那天脸色不正常跑去卫生间吐了,问她好点没有。
孟安仪回曰慢性病,斩获钝刀子一把。
宋远眉说可怜的宝宝。
她说希望校庆前你能回来,咱们高二今年是最后一年参加校庆了,明年只能在楼上听他们玩。
孟安仪说好嘛好嘛很期待啦。
孟季云在她旁边,似乎是抽泣了一会儿,终于说:“妈妈对不起你,妈妈错了。”
“如果不是因为我想赶紧逃出去,就不会走得匆忙把你丢下。你爸说得对,我就是什么都不行,待在家里不行,出去工作不行,生了孩子不行,不生孩子也不行。”
“我没有觉得你有错。”孟安仪皱着眉心看手机,第无数次安抚这个比她容易崩溃一百倍的人。
几多年来,她的耐心终于有点告罄,说:“我只是觉得我很无辜。”
“你知道我在那过得不好能不能不要再反复提了,也不要试探我寻求我的否定和安慰,我不想听见你一遍遍逼我自证好让你获得良心的安宁。”
她皱着眉抬起脸来:“你还想听见我回答什么?”
孟季云张口结舌,浑身颤抖。
“被你们两个生下来我挺倒霉的。”孟安仪看了眼药瓶空了,按铃叫了护士。
她熟稔地跟人交涉完,护士取走药瓶,她穿上羽绒服,拎上包走了。
她在医院周围吃了晚饭,打不到车,查了路线坐地铁回家。
转到最后一条线路的时候换公交车,她看着熟悉的景色,手揣在怀里。路过海湾大桥的时候,孟安仪下了车,没坐到站。
这个时候海湾大桥还没修得日后那么宽阔繁华,她沿着桥的人行道走,手揣在兜里。走到正中间的时候,她看了看远处的海面。
“孟安仪!”
背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孟安仪觉得自己幻听了一瞬间。她转过头去看,风把她刚剪出来的刘海吹得很乱。
哇噢,荒唐。
她竟然看见的是赵锡锐,而且不止是赵锡锐,还是赵锡锐等等一帮人,全是一班的,他的饮料小队赫然在列,当然也包括了她的一千零一夜。
赵锡锐看见她,松了一口气,拉住她的衣袖,说:“你没事吧。”
刘海拍着额头,孟安仪说:“我倒也没有要跳海的程度。”
赵锡锐和后面的人一起笑了,不同的是他脸上有点懊恼,语气熟稔得像是自来地消化了那些冰冷的前嫌,说:“你回家吗?”
孟安仪保持了一点礼貌:“还没有。”
“我们去海洋博物馆,我们班的实践活动,要拍个宣传片。”赵锡锐冰释前嫌地回头说着,“你想去看看吗?跟我们一起去?”
孟安仪想说这样不太好吧我的态度还不够明确吗,我不是很想承这个人情因为我不想还,最后她的眼神和李言对上,李言疯狂地对她点头。
孟安仪的视线掠过郁楼的肩头,她甚至都没往他脸上看。
她拿出手机低头说:“我自己买票。”
Yep,她确实需要一些疯狂。
海一中离海洋博物馆很近,大致上也就过个桥。学生票价35元,进门的通道和他们隔着几道。孟安仪率先过了仅限一人通行的单向门,一手揣在兜里走进去,留下他们一帮人排队羡慕地看着背影。
海城的海洋博物馆相当大,区类也丰富,除了标本展览、物种进化史讲解、科普游戏、视频投放,还有海洋环境模拟、立体投影和海底隧道。
孟安仪往前看着,并不和他们在同一进度。但过了一会儿,他们又似乎能和她碰见。
她在人群里走着,显眼是因为白色羽绒服,也不止因为白色羽绒服。
进入到海洋环境模拟区的时候,入口处有一道很重的帘子。
孟安仪隐约看见有个人影扶着帘子,等到身边的人都进去之后准备放下来,又好像看到了她。
他的手放下了一半,又重新把帘子扶上去。
孟安仪加快了步子走过去,说了声谢谢,对方等她往里走了之后,才稳妥地把帘子放了下来,不像其他人那样是直接松手甩下。
她这才发现是郁楼。
符合刻板印象。
里面的通道狭窄而昏暗,即便不触碰到周围的墙壁,也能通过呼吸声折返的频率感受到压抑。灯光只来自墙边极其微弱的暗蓝色荧光。
郁楼放下帘子后,走在了她后面。
他们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管前后都有参观者在行走,但他们硬是保持了一种恒定的空间。
走到一个台阶的时候,孟安仪察觉到了,低头跳了一下。
就是在她跳了一级的这一瞬间,身后迅速地隔着衣袖拉住她手臂,发现她站稳的同时也已松开,低头从台阶上下来。
孟安仪听见了很短暂的一瞬开口的呼吸声,感觉他的潜台词应该是小心。
她说谢谢。
走到了里面之后,空气越来越稀薄,气压越来越大,光线也几乎暗到了没有,模拟深海鱼类的生存环境。
参观者逐渐在这里停了下来。孟安仪闭上眼,一大丛鱼群从她眼前游过,海水在她的手心。
过了会儿,她的肩膀被人很轻地、小心的碰了碰。
他没有转过头,问:“你可以接受吗?”
孟安仪闭着眼睛:“我喜欢缺氧的心悸。”
他说:“好。”
好像这群人看她有一种看待病号的感觉。孟安仪觉得可能是自己现在的脸色和打扮让自己失去了攻击性,还是说为了方便的剪头发行为让她有一种削发明志的悲壮。
孟安仪伸手,触摸到头顶的边界。
鱼类的世界,和瓶中的世界有异曲同工之妙。
黑暗世界中的粼粼波纹与阳光照进铁皮花瓶的荡漾光纹在迅速闪回中交叉蒙太奇,最后定格在阳台的花圃里,外面的风吹动树叶,发出干燥的声音,她的一边头发被风吹到下巴上。
这是孟安仪的磁场。
从隧道里出来,她已经在人群中看不见郁楼。
孟安仪一个人走到了博物馆终点,在出口处买了一瓶水,喝了很大一口。
一班的人完成了任务,各回各家,李言几个招呼孟安仪一起去海边的夜市逛逛。
她被拉了去,发现郁楼也被请来了。
“为了给校庆做准备,我们是来学游戏来着。”李言嘻嘻笑着,“这边摊位上的游戏特别有意思,我们校庆的时候在梧桐大道上摆一整道儿的摊子,每个社团出一个游戏。”
孟安仪问:“你们是什么社团?”
“信奥班也算社团吧。”李言回过头问。
赵锡锐补充:“我们有摊位。”
孟安仪说:“编程游戏?”
李言噗哈哈大笑。
夜市两边的摊位拉着长长的小灯线,统一的白色布置,像一片星海。
前面都是些常规的游戏,直到走到一个打气球的摊位他们才感兴趣起来,买了币上去试手。
李言试了两轮,咋舌:“这个好难瞄,比一般的难多了。”
“你那人体描边技术就别说了,赵锡锐不是十中六?”
“拉倒吧,七个才有奖品。”
孟安仪推他说:“给我点币,等下请你喝奶茶。”
李言抓了一把给她,说:“孟姐你小心啊,你这大病初愈,别震着了,他这还挺仿真的……”
孟安仪已经弯腰把起来,准星对准气球略上方。
她的两只手上都贴着医用创口贴,血管特别明显。
她侧过脸,看了一眼赵锡锐。
又回过头去,扣动扳机。
气球应声而爆。
她拉着弹匣上膛了一下,继续爆了下一个。
砰砰砰砰,孟安仪围着气球墙的最外圈打了一周,一个挨着一个,目的明确,弹无虚发。
周围都看得目瞪口呆了,赵锡锐也慢慢放下手里的□□,看着她。
打完一匣,孟安仪的羽绒服有碍行动,于是把外套脱下来,随手放在旁边,继续抓了把币,打下一匣。
等她打完三匣,统计出打中28发,可以选择最高的礼物。
孟安仪把盒子接过来,扔给李言:“送给宋远眉的。”
李言捧在怀里,还是傻眼地抱住了。
他说:“孟姐,你这不比专业选手差啊……”他看了看一直安静坐着等的郁楼。
郁楼不止擅长击剑,也擅长游泳和射击,孟安仪知道。
郁楼摇摇头,很礼节地笑了一下,说:“她比较厉害。”
孟安仪拿过羽绒服,低头穿上,有张纸条随之飘落下来,风一吹,到了郁楼坐处的脚边。
他本是弯腰捡起来,低头时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视线错开,递给孟安仪。
孟安仪接过来,掸了一下灰,塞进兜里。她看了郁楼一眼,没对上他交握双手垂下去的视线。
李言问:“孟姐你还会什么?这么深藏不露,原来是个游戏高手啊!”
“后面看吧。”孟安仪说,“看到我会的再装。”
他又噗哈哈笑了。
后面有一个还原魔方的摊位,从二阶到四阶和异形都有。
这帮人有点感兴趣,以前某些机构上奥数课的时候,会推出一些魔方类的课程,美其名曰锻炼思维,其实就是死记硬背公式和练手速。大家都多多少少会点,只是能复原的程度不一,速度也参差不齐。
孟安仪拿了一个常见的黑底三阶魔方抛了一下,拧起来很顺滑。
李言兴致勃勃地复原着底面,转头,看见孟安仪手拧动出残影,几乎还没看清她往哪边转的,没一会儿,她完成了最后一个公式,左手食指一推,把复原的魔方放在桌上,拿起了下一个四阶。
李言吓呆。
他看了一眼孟安仪那块计时表,才擦着四十秒。
对于非参赛人士来说,这是非常非常熟练了。
四阶魔方到最后还差一点,孟安仪皱着眉,放了回去,耸耸肩。
李言他们这下确定了。
孟姐是个高手,一个各方面的高手。
突然之间,那次她在教室里放视频录像的记忆,和她的形象不违和了起来。
好像一直都是别人不了解她。所以会觉得,那不是她会做的事。
孟安仪不被人了解的,只怕还有很多。
她不愿意展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