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安仪是独立于任何关系的孟安仪。
她并不会因为自己的是某人的女儿,而把对方的一切关系、看法继承下来。
也并不会因为和某人是朋友,就继承对方的一切好恶和判断。
因为某种关系,而一定不能做某事,孟安仪是没有这种概念的。
她只重视自己的想法和实际感受。
有时候会被道德观束缚一下,多数时候不在乎。
孟安仪也许会对别人有好感,但实际上,她并不具备爱别人的能力。
也不具备,在关系里规避风险的自主要求。
她愿意承担风险的后果,所以不需要规避风险。
如果对方接受不了她的概念,那么结束关系也是孟安仪可以接受的结局。
就比如在和赵锡锐的关系里,如果要规避风险的话,她就不该做去接郁楼的事。
但孟安仪并不需要规避风险,她直接向赵锡锐提出有风险,你可以选择结束,也可以让我提出来。
这就是她的处事观念。
当然了,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是匪夷所思、并且恶劣的,并不是人人都像她一样。
因为不能感觉到爱,所以把爱看得很轻。
孟安仪这样让挺多人伤心的。
从前的朋友评判她是天然渣。
孟安仪想了想,笑说:“也没有人的观点是天然形成的吧。”
不过渣,她确实承认。
也只是略有一点而已。
她和人处在关系之中时也是互相付出价值,并不亏欠谁。
只是她并没有觉得哪一段关系很重要,是一定不能背叛和失去的。
对亲缘如此,对朋友和恋人也如此。
对待关系的珍重程度上有了差异,那就难免有一方受到伤害,而一方受到指责。她认为这是公平的。
她目前不会改。
不过,能以此震惊到郁楼,她觉得是很有意思的。
虽然,由于某种自我约束和教养,郁楼并没有将这种惊诧表现出来,而是静了挺久的一段时间。
真的挺久的。
孟安仪能感觉到时间流逝的尺度被拉长了,而且,是一种确实失语的静,在那一瞬间。
久到都有路过的人忍不住观察他们了,感觉被吓了一跳。
这可是足够令人瞩目的对视,孟安仪和郁楼啊。
年级里的两大传说,如果在这栋教学楼里要找出最震耳欲聋的代表人的话,估计不会有人比他们给人留下的印象更深了。
而他们不管是哪个广为人知的传说,都没有提供他们此刻为何在此相遇沉默的依据。
他们,这两个人,任何一个,都不像是该发生这样的事情的。
那两道教室门的光错落着,像一道台阶。
光线淡淡的,偶尔有窗帘吹起一角和人从窗边经过的影子。
郁楼思考完毕,之后,他眼睫在脸上动了一下,眼睛低下去一点点,但仍然在能和孟安仪对视的范围内。
最后,他抬眼说:“好。”
意义不明,不知道是“我了解了”还是“可以”的意思。
如果他离开的脚步有因此加快,那孟安仪的趣味性一定会更强一些。
但,那也不是郁楼。
他没有给孟安仪把和他的交往当成乐子的机会。
他的态度永远是这样,郑重、温和不露怯的。
以至于让人觉得。
在任何人向他作出的所有表达里,有一句是戏谑,都问心有愧。
他如此认真地对待别人。所以别人也不愿不认真地对待他。
孟安仪突然觉得被他拒绝或许真是一件能在青春期里铭记很久的事。
她们说那叫纪念。
06.
“你问到了?!”
宋远眉和李言齐声喊。
孟安仪趴在石桌上坐下来,没精打采地点点头,“嗯。”
“你问的郁楼啊?我郁哥?”李言古怪地嘀咕,“他这都告诉你?”
“如果是我们国家藏导弹的基地的话他可能确实不会告诉人。”孟安仪埋着脸说。
李言讪笑,理解了她的意思:“这确实也没什么不能告诉的,我就是没想到你和郁哥这么熟。”
“不算熟,点头之交啦。”孟安仪还是没模棱两可这个概念。
她叹着气,想着这回事。
713啊。
要怎么努力啊。
进入一个区间就是挺难的事了。
孟安仪也期望自己是天才,不过她的天赋可能不点在这方面。那倒也没关系,不是只有在成绩上获得嘉奖的叫做有天赋。
拥有自己的世界的人,其实就是有天赋了。
后面的一长段时间,她都没有和郁楼产生过任何接触。
倒是有人莫名其妙地来加她。
孟安仪以前在非主流时期,还曾经风靡一时。她剪斜刘海在车里拍的大头贴,配上“我们都会幸福的”闪光字体,流传甚远,被一些网友做了一两年的头像。以至于后来孟安仪再没动过抽屉里的口红和眼线笔。
非主流流行逐渐过去以后,她就不太想面对这些黑历史了。曾经上千的网友该删删,充的钻该断断,炫舞也没再登上去过。
曾经她也是会在空间发彩色大小字体的心情文案,获得几百个点赞的玩网红人,还有人请她举牌写Q.Q号宣传,因为不熟被她拒绝。
把这些都清得差不多后,孟安仪在空间发了不少诗书和正常的风景照掩盖。
一时找乐子,并不上头。
她本质上是一个喜静和热衷独处的人。这往后的两年,她设置了账号不可搜索,没有陌生人再加到她。
所以这是个有共同群聊或者共同空间好友的。
孟安仪看了眼,怀疑她偷列。
那年头流行一种说法,不经同意偷偷去加别人的好友,就叫做偷列,很可能是从说说的点赞列表里加到她的。
至于为什么呢,很好判断,她的昵称就叫“Anyi”,很神奇的和郁楼的“yulou”同个格式。
不过郁楼的全都是小写,很像邮箱或者外网社交账号的取名方式,而她喜欢首字母大写,喜欢这种故意为之的坦诚。
加上之后,对方是一个漫画版京剧女头的头像。
她通过了,很久没说话。
孟安仪点进空间看了看,五个共同好友,年龄16,根据她的好友圈判断是海一中的人,毕竟实验中学的人她都删得差不多了。
孟安仪终于敲了个问号:?
等待回复的空隙,她顺便去换了个头像挂件。
可能对方看着她一直换来换去的头像挂件有点忍不住了,终于说话了:你好。
孟安仪选中了一个榕树挂件,退出来,回复:?
你好,和在吗一样是一种没有意义的单独发出等待回复的社交用语。
京剧女头叫羽毛,好像忍耐地沉默了一会儿。
才说:你是孟安仪吗?
孟安仪再次回复:?
她:我是
目前为止,她回复了五个字符,好像就已经把对方的勇气击溃了。
羽毛正在输入了很久,等到她最后斟酌出言辞时,孟安仪还真的没想到。
对方说:你和郁楼发展到哪了?
孟安仪回了第六个字符。
她键入:?
她摸不着头脑地去看了一下郁楼的主页。
最后,回复她:Q.Q亲密度第47?
……
是这样的,并不是孟安仪故意要让她破防,实在是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莫名其妙。
她和郁楼发展到哪了,半个月没见过面上次见面似乎还挺尴尬的发展。
她脱离了拼桌小队,也脱离了饮料团,更是因为她和赵锡锐互相之间的冷待,让宋远眉和李言也不好说话。
这样的没头没尾、也没太多礼貌含量的质问,孟安仪觉得回答已经是热心肠。
对方的账号从此沉默,没有再发过消息。
孟安仪去找宋远眉。
她交友广泛,孟安仪请她判断这个账号是哪来的人。
“这个语气,我有理由认为她是郁楼的家长。”孟安仪说,“像是听说了什么不着调的风言风语来质问的控制狂父母。”
宋远眉笑喷。
“孟姐我没发现你这么刻薄,我好喜欢。”
宋远眉翻着自己的列表说:“找到了,杨羽微。”
孟安仪转着笔,倒在课桌上看着她。
“我知道这个杨羽微。”宋远眉皱眉,“她好像和郁楼是一个初中过来的吧,我听李言吐槽过她,她妈热衷于家校联合,是家委会会长吧,事儿挺多。”
“不过我是想问,她为什么要问我和郁楼发展到哪了?”孟安仪转着笔停下来,不得其解,“有发展吗?”
“怪哉怪哉。”宋远眉赞同,“问赵锡锐还差不多。”
“那也没发展了。”
孟安仪又转起笔来,“结束了。”
她的转笔技术很好,也会转硬币,都是她闲暇时候的消遣,看起来很炫,她本人并不在意。
宋远眉的目光随着她的手看了好一会儿,想着这手还真好看,转起来骨节和肉都又白又紧,指甲干干净净又剪得很短。个子高的人就是手长。
她突然想起来,说:“等下,你那天不是问到了郁楼的分数吗?”
“对啊。”
“是不是那天被别人看见,所以觉得你们有什么。”
“不是吧,也就几分钟,能看出来什么?”孟安仪面无表情。
“可是你不一样啊,你又不是和郁楼没有交集的普通同学。咱们这堆人不经常一起出没食堂吗?我觉得肯定早就被注意到了,你们都不是不显眼的人。”
宋远眉说,“让我来贴吧翻翻有没有起哄的。”
她搜了几个关键词,孟安仪觉得没可能,于是稍稍坐直起来,一只手撑着下巴。
还真让她找到了。
就这两天的一个高楼,讨论高二期中考排名的。其中某一楼被折叠起来的回复里,有个人调侃地回复:感觉郁哥的防要被破了[滑稽],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那么神。
另一个人回复:什么意思?
那个id说:啊哈哈,感觉郁哥要谈恋爱了。[滑稽]你们都没发现吗?和五班那个级花,天天在三食堂一起吃饭还给人买水,上次我看到他们一起打车进城,那天还在教室门口递东西来着。
另外两个id回了几个卧槽和震惊听八卦的表情。
宋远眉痴呆地从手机屏幕上抬起脸。
孟安仪看着那一面屏幕,徐徐地,把视线抬到宋远眉脸上。
“对不起,我认罪。”孟安仪道,“我确实对他有想法,但没有以追求的名义付诸行动,可以称得上没发展。”
“你这还叫没发展我的孟姐?”宋远眉都要傻了,“我老天,你不会是因为这个和赵锡锐闹掰的吧?”
“不可以吗?”
“……”宋远眉双手抱头消化了一下,“我的老天爷……让我缓缓……我温柔好脾气的美女学霸朋友感情史如此精彩……”
“这几个定语首先不是完全准确,其次它们之间并没有矛盾,不是不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孟安仪表情淡定,而且习以为常,“破框的人生会很爽的。扯远了,所以那个杨羽微是这么认为的?”
“肯定啊孟姐,不是我说真的没觉得特殊吗?郁楼从来不会和人有这种传闻啊。”
宋远眉试图向她说明:“这真的很反常,我一早就觉得奇怪,就算加入了他们的拼桌小队,也是赵锡锐邀请你的,跟郁楼没关系。”
“赵锡锐和李言关系铁得穿一个裤衩子,和我也算熟人,他人也还不错,加上对你有色心帮你解围熟起来也很正常,其他人也完全不可能介意一个大美女加入——但是郁楼!”
她一口气说这么多,停了一下,“郁楼就算脾气好不介意,但也完全不可能因此跟你熟悉起来啊!拼桌算什么?跟他交集更多的女生多了去了,杨羽微算一个吧,他们班同一组参加竞赛的也算吧?喜欢他的真的比你想象的多,总之很多人都比你跟他的来往更密啊。”
“他给其他人买饮料了?还是他跟其他人一起打车了?”
宋远眉愣了下,“哦,还有他告诉别人分数了?”
孟安仪都被她说愣了。
她解读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还没出口,就把自己否定了。
她想说买饮料是因为妥帖照顾在座的每一个人,光给其他人买了不给她买很不合理。
想说打车是因为她被人插队了,正好碰见郁楼,目的地又相同……
想到这里,她就把自己否定了。
郁楼完全可以不开口。
完全,可以,不开口。
当作没看见她,关上门离开,很正常的做法,如果他真的不想跟她产生交集的话。
但是他喊了。
但是他喊了。
“孟姐,我真的觉得。”宋远眉抽着气摇头,“你在郁哥那儿,绝对有特殊待遇。”
“不说特殊待遇吧,至少是跟看别人的眼光不太一样的。”
孟安仪狐疑:“真的吗?我感觉不到。我不相信没有当事人语言表达的好感。”
“我最近研究心理学,人的下意识行为啊,绝对是反映他的喜恶的,尤其是肢体语言。”
为了验证这个事,宋远眉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兴奋起来了:“你就说,你跟他距离比较近的时候,他有没有抗拒或者躲开?”
“有吧。”孟安仪回忆了一下,“刚开始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坐他对面,膝盖跟他撞了一下,他往后面退了。”
“……这是属于礼貌,他还能往前撞不成?”宋远眉搓搓脸,“我还真没想到你们这些高个子有这种烦恼,后来呢?你们不是一起打车了吗,去哪了?”
“北城大厦呗,正好顺路,那天我又被插队了。”
“你主动提的上车?”
“他问我要不要一起。”
宋远眉一拍手。
“你是不是把郁楼想得太好心泛滥了?”她恨铁不成钢,“他脾气是好,但也没到解救全世界的程度啊。你想想,他为什么主动问你?”
在孟安仪沉思的间隙,她又继续找证据:“然后呢?还有肢体接触没?”
“有一点吧。”孟安仪沉思着说,“在车上他借了我数据线,我为了方便充电往中间坐了,和他靠挺近的。”
“他有躲开吗?”
“没有。”
宋远眉摊手看着她。
“你信不信,换一般人郁楼早就挪走了。还有呢?”
“后面我看雨下挺大的,他没带伞,又在附近参加论坛,我冲动地跑过去接他了。”
宋远眉傻眼。
她咂咂嘴:“姐你够勇啊……我是郁楼,我也被你迷住了。”
孟安仪:“什么意思。”
“你想想,你转换一下身份,假设是你,一个眼熟的大帅哥和你拼车,还细心地发现了你没带伞。特地等到了你忙完的时候,顶着大雨带伞来接你!”
宋远眉振声。
她继续设想:“再假如你这个时候心情正好很差,或者因为这破天气而很忧郁很寂寞,你看到他的身影你感不感动?”
孟安仪想了下,“有点吧,”
“那不就对了,还有别的吗?”
“我在大楼门口蹲了会儿,以为他回家了,刚站起来,他从后面拍了两下我肩膀,挺谨慎的。”
宋远眉捂眼:“还有呢?”
“他问我要不要进便利店坐会儿,外面挺冷的。”
“然后?”
“我买了杯关东煮,他买了瓶水,就坐在便利店玻璃窗里那个高脚椅吃了。我洒了点汤,他递纸给我。”
“……继续?”
“他问我自己回家吗?我说对,他说那我们去路边等车吧。出来我准备撑伞,他挺自然地接过去让我走前面一点,他手会撞到我。”
“我先上了车,他帮忙关门的时候我把伞塞给了他,就走了。”
宋远眉沉默了会儿,说:“你知道第三视角听起来像什么吗?”
“什么。”
“秀恩爱。”她笃定而沉痛地说,“我咋就没有这么纯情的暧昧时期。”
“不是吧,这就暧昧了。”孟安仪震惊。
宋远眉觉得自己和她认知已经有差了,憋着一脸吃到糖的表情,扶额继续说:“那你们回家还有说什么吗?”
“就发了两条消息。他问我请问到家了吗?我说到了,也问他请问到家了吗?他也说到了。”
“然后发了张照片,他把伞烘干收折好挂在他房间里,告诉我周一带来给我,就是问成绩那次咯。”
宋远眉静静思考了好一会儿,得出判断。
“我感觉你们自己都没意识到你们在做什么。他对你做出的所有反应,绝对有一个好感的基础在。”
孟安仪说:“朋友的好感也是好感,人的行为动机很复杂的。”
“那这样吧,孟姐。”宋远眉想到了一个判断方法,力争要说服她相信。
“你就想,假如你有男朋友,他能不能接受郁楼的存在。噢不,你当时已经有了,你觉得呢?”
她又补充:“假如郁楼有女朋友,她能不能接受你的存在。”
“你还觉得这是朋友的好感吗?”
这下听完,孟安仪真的沉默了。
她再一次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确实是受到情感障碍影响。
如果是别人在自己的位置的话,一定可以感受到比她更多的情绪。
宋远眉说的每一句其实都有道理。
“郁楼对追他的人,从来都是保持礼貌保持距离,及时遏止及时拒绝。”宋远眉语气沉重地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就我的了解来看,郁哥是一个很擅长规避风险的人。”
“耽于玩乐,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沉迷不健康的爱好,以及早恋,都是风险。”
“他一直在规避这种风险你发现了吗?”宋远眉吐槽,“我就没见过像他那么健康和自我要求严格的人,他真的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而且他会习惯性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所以他拒绝别人的时候,会抱歉。”
宋远眉再一次输出她的洞察力:“你就是风险。”
“不,你是危险。”
“孟姐,你是一个迷人的风险,但他没有规避你。”
宋远眉又顿了顿:“或者说,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没有规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