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安仪有很多年没回过那个“家”了。
说实话,她不知道哪个是家,是她爸留给她的那套房子,她妈和继父住的那套房子,还是自己后来所住的地方。
哪里都可以回,哪里都不是家。
如果硬要说的话,那套凭她自己租赁下的房子因为住着自己的自由,反倒更让她有归属的感觉。
上大学之后孟安仪就四处兼职,做机构助教,画建筑外墙涂鸦,后来攒钱买了板子接单、替人剪视频、做设计,很快就不再需要别人经济上的援助。
她怀揣着考上大学继父给她的两万块来到学校,交了高昂的学费,置办了行装,带着余下三个月的生活费冷静地踏出校门。
她没有休息时间,室友恋爱和玩耍的时候她在宿舍画图,寒风凛冽她在室外墙下举起刷子脚边放着颜料桶,深夜室友睡了她蹲在走廊赶死线。
一年后,她把两万块钱一分不差地还给了继父曹伟军。
大二她在校外租了一间小房子,仰头倒在可以伸展开肢体的床上时,孟安仪想到冬天手指发红搓洗去沾上的颜料,却发现大衣上也沾了一片时骤然的崩溃,捂住脸哭了一场。
她从此独立了。
孟安仪最讨厌的事情是受制于人,尤其是金钱上受制于人,花别人的钱意味着别人能对你提要求,而这个要求你不一定愿意做。
再逢上亲缘关系,长辈晚辈的例份,便很难再界清什么是应当什么是不应当。
孟安仪做了那么多,最后为的就只是一个“不求人”。
她脸上平静不显,和蔼问:“他们有事吗?”
“没,就是……”曹熙乐犹豫了一下,才说,“阿姨想你了。”
孟安仪静了下。
这世界上有很多亲子关系是在成人之后才得到正常的修补和发展,只有小孩独立了之后,才会被父母当作完整人格来看待,因此关系倒不比青春期剑拔弩张。
她和她妈也是这样。
只不过她们这对母女经历了许多常人所不能经历的事,因此,面对对方的时候也需要更多的勇气。
孟安仪问:“她最近状态好吗?”
小女生猛点头:“最近状态很稳定,跟爸爸出去旅游了好几趟,”
孟安仪一只手握着她的肩膀,抬起头看了看外面的公路,片刻说:“我等会儿送你回去吧。”
曹熙乐抬手按着她搭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摸到了凸起的骨头,不禁侧仰头看去,察觉到姐姐很瘦。
孟安仪的下颌骨几乎都贴着皮肤,没有一点赘肉,皮肤状态很好,但藏不住神态中冷漠的疲惫,俨然是一个已经习惯于快节奏生活的都市精致丽人。
再往下看去,半露着锁骨、剪裁干净利落的衬衫,质感良好的浅色半裙,腋下轻奢品牌的包,她和曹熙乐印象里那个姐姐差别已经太大了,不会再因为被踩伤敏感地带而没有退路般地疯狂了。
替她们那桌结了帐,两人走到车前,陈宁正趴在窗边透气,迷迷糊糊抬眼说:“你回来了,带上……”她信手一指孟安仪身旁的女孩,翻过身去,“走。”
曹熙乐规规矩矩地坐在副驾,只敢用余光打量车里其他人。
穿着职业装、沉默干练的女司机,后排四仰八叉、打扮艳丽的富婆姐姐,还有她姐,习以为常似的看着手机。
她从未见过这样离奇又和谐的场景。
等送回了陈宁家,陈宁好似终于清醒了点,趴在卫生间吐了三回。孟安仪把她扶起来、给她卸了妆,熟视无睹地听她闭着眼叨叨自己不成器的儿子。
“……你猜怎么着?又让我逮到这小子偷偷招待那群人,还是我死对头。”陈宁晕头转向,“我他妈离婚之后就跟那群傻逼势不两立!”
“要不是阿姨上他房子去收拾,我还不知道他偷偷见岑梦华了呢,长本事了,真是长本事了。”
孟安仪低头洗着手,手链在手腕上轻微碰撞着,随口问:“总听见你说岑梦华,是怎么个人?”
“烂人。”陈宁斩钉截铁,“心气儿多高啊,恨不得把嫁入个豪门这事吹它一辈子,就跟这辈子没别的事业可以提了似的,自己就把自己当个附属品看待。”
“投资放我鸽子,背后泼我脏水,洗脱自己污名倒是快得很,最擅长拉帮结派,第二擅长见人下菜。她儿子倒是打小就聪明,每个人都说他是天才,又乖,孩子爷爷奶奶都不放心她带,带到自己身边去养了,跟她都不亲。”
“偏偏!”陈宁转过来睁开眼,“陈丹尼这小子记挂着小时候在她家能随便打游戏吃零食的感情,成天围着她‘岑姨’‘岑姨’的,我真想把这小子屁股给打烂。”
孟安仪擦干手,回过头:“丹尼都这么大了,老说打打骂骂的也不好。”
看陈宁差不多也没事了,孟安仪拿起包,抬头说:“走了啊宁姐。”
陈宁陷在沙发里摆摆手。
孟安仪带着曹熙乐出去,女司机把车开过来,说:“我送您两位回去,这个点儿打车不安全。”
孟安仪点头:“辛苦你了。”
曹熙乐又眼观鼻鼻观心地坐了一路。
等司机按着孟安仪报的地点到了她妈和继父家,曹熙乐才赶紧纳闷地问:“姐,那个姐姐那么有钱,怎么还去这个酒吧?感觉是年轻人去的,她应该去那种私人会所吧。”
“她就喜欢年轻帅哥多的地方。”孟安仪就解释了这么一句,曹熙乐不问了。
好吧,富婆的兴趣。
陈宁是孟安仪事业上的第一个贵人,两个人接触多了倒渐渐有往闺蜜发展的趋势,陈宁风风火火大气又泼辣,孟安仪性格稳重又接受度高,从不对她的做法有所置喙,因此倒成了攻守兼备的组合。
——稳重冷静,这要是让几年前认识孟安仪的人听见,只怕要惊掉下巴。
七八年,足以让一个人彻彻底底改头换面。
两个人进了单元门,往上走了一层,曹熙乐小心拨开屏幕,按上指纹,回头小声说:“这个点儿我爸应该醒了,咱们轻点声,别吵到阿姨。”
“滴”一声,门开了,曹熙乐猫着腰进去拿拖鞋,后面的孟安仪还没进门,客厅里的灯唰地一亮。
曹伟军也没开空调,拿着把折扇坐在沙发上,斜过来一眼:“大小姐回来了,又和谁出去混了?”
曹熙乐灰溜溜慢慢直起腰来,把拖鞋一扔,开始谄媚地笑,“是二小姐先回来了,大小姐在后面呢。”
曹伟军这才愣了一下。转过头,看见孟安仪从她身后昏暗的楼道里走了进来。
她彬彬有礼地打招呼:“叔叔。”
对方没反应过来她突然的回来,拿着扇子僵坐了一会儿,才赶紧起身,两手抹着裤腿,略欠着腰站在转角问:“吃饭了吗,年年?”
“刚吃了宵夜,还不饿。”孟安仪换上鞋,按着曹熙乐肩膀进了屋。
曹伟军摸了摸头发已经稀疏的后脑勺,反应了一会儿才说:“哦,是,你们饿了再叫我,我给你们炸油饼吃。”
说着又把水果篮子往她们面前推了推,“吃这个柚子,好剥,很甜。”
他有些粗糙的手指剥着柚子皮,小心地露出里面的红色果肉来,拿牙签把籽儿都剔掉,整整齐齐地放在她们面前。
曹熙乐拿起来就吃,眼睛看着电视换了个台,说:“阿姨没醒吗?”
“还在睡。”曹伟军应了一声,又说:“你别光顾着吃完了,给你姐姐留点。”
孟安仪说:“谢谢。”
她不常回来,曹伟军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只小问了几句工作顺不顺心,最近吃得好不好,怎么和曹熙乐一起回来的,就沉默下来,不说了。
安静的客厅里,只有电视上的综艺节目在静音播放着。
曹伟军是个好人,对她妈很是爱重,对她也好,怕她嫌烦、冒犯着孩子,一向不怎么多问。她做一点小事,曹伟军都会大加赞扬,对周围人吹嘘,就比如那个连早恋都能给她辅导作业的男朋友。
这样的情分珍贵而温暖,只是孟安仪自己界限分明得过度,不太愿意平白接受别人的好,只能避免和他过多接触。
曹伟军也小心翼翼给她留着个人空间,从十几岁的时候就这样。
天亮了几分,三个人在客厅里都快坐蜡了,主卧里终于传来响动,拉开窗帘。
曹伟军刚要站起来,想了想,又慢慢坐下去,说:“年年,你去看看吧。”
孟安仪点头。
那扇红木的卧室门倒像是某个时光隧道的入口,一旦打开便让人畏惧。
身后安静,孟安仪将门推开一道缝,微风吹过来。
他们家是小洋房,楼层不高,外面树荫遮蔽,大横窗照进来亮光。白色印花的窗帘布上面叠着一层蕾丝布,被风吹着下摆微微鼓动。
人就坐在床边,穿着一身棉布睡衣发呆。
她肩膀已经有点塌陷,往内扣着,体态不复以往轻盈。头发剪短变薄,动作也迟缓呆滞,坐在那里就可以坐很久。
孟安仪带上门,走过去。
她蹲在她身边。
孟季云的眼珠慢慢转向她,又过了会儿,慢慢说:“年年?”
这样呆滞的神情让她看了觉得悲哀,所以孟安仪很快便错开眼去。她们俩照常还是只说了几句生活上的事,别的不多问,只是到最后,孟季云想起来一件事。
“你那个男朋友,”她想到了这个人,像是浑然忘记已经过去几年了,“还在谈吗?我看你这几年,好像都没提过他。”
“没了。”孟安仪语气平和,“早分了。”
“哦。”孟季云点点头,转回头去,“他对你那么好,我还以为你们能长久呢。”
“我还记得你舅舅说那年下暴雨,你找不到人,是他冒着大雨过来给你搬回来的天台的花盆,把门给关了,还给你买药跑上跑下的。”她妈语气缓缓,只是在叙旧一般陈述着,并没有多在意,只是感慨。
“我还以为他能让你收心呢,可你还是这样。”
孟安仪抬起眼说:“那么久以前的事不要再说了,我不喜欢听。”
孟季云愣了,下意识看了她一眼。
又是一次不欢而散,孟安仪推拒了曹伟军父女的挽留,挎上包离开。
在楼下打到了车,陈丹尼正好也匆匆忙忙地发来作品,孟安仪只看了几眼,就关上了手机。
郁楼当然对她很好,可她以为她是为谁和他分手的?
不是自己的痛,就不要说站着不腰疼的话。
她不喜欢郁楼吗?她不想像个毫无负累的普通人一样谈一场恋爱吗?可是她不能啊。
她为什么不能?
妈妈你想一想……
孟安仪弯下腰去捂着脸,清晨的阳光照满她疲倦的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