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枳和他同一个城市留学,学油画,画得还能说看得过去。但要说办展,那只能是可以但没必要。
陈丹尼很清楚他们这些人的艺术成就是什么堆出来的,但人家长辈就是想捧孩子、给小辈面子,那他只能尬笑,说:“好啊,到时候我介绍介绍。”
岑姨和他道了别,下停车场去。司机给她开了车门,同时她也拨上电话。
“安安,今天见到郁楼了吗?”
“没见到。”车子开出去,那边的女孩声音不满,“我带上一块章去拜访郁爷爷,爷爷留我喝了茶,说郁楼刚回北京有很多事处理,难道刚回家不应该休息两天吗?”
“郁楼接你电话了吗?”
“打了好多次都没接,后来回了我一条消息,说在忙没接到,就没了。”
岑姨噎了一下,半晌叹了口气,说:“他可能不太喜欢别人太缠着他,你给他点空间吧。”
“我还缠着他呀?我都好几年没好好见过面了……”
挂了电话,岑姨看着窗外高楼边透过来的夕阳,没由来想起了好几年前见到那个女孩的时候。
她那个一向理智、不怎么爱有情绪化波动的儿子,几乎整个晚上都握着手机等消息,等到便迅速地回复,一秒也不迟的。
收到消息便失笑,无声地扯动嘴角。
等她后来真见到那个手机对面的人的时候,觉得这个小女孩也没有什么太过人之处,不过是长得有点过分漂亮,眼神里有一股倔劲,面对她时甚至藏不住瞳仁里的慌乱。而郁楼不该是以貌取人的人。
她怀疑过他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以至于感情比她想象中深刻,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但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势必发生的,再多想也无益。
毕竟他们家和她是两路人,还不知道那个女孩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后不后悔拒绝她的提议。但不管怎么说,没在当时影响郁楼就好。
岑姨给郁楼拨了个电话,想问问他回家吃住还习不习惯,却照旧没拨通。
这孩子……
她忧心忡忡。郁楼从小跟在爷爷身边长大,她和儿子其实不算太亲,很多时候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本以为他回家了就会和她亲近的。
……
很久没回过这间房子,手边一切摆放依旧一尘不染。郁楼拿了本书在看,阳光从身后的大方格窗里拓下来,树影微微摇曳,手背上烙着窗户的格纹。
手机放在很远的地方,他做自己的事的时候一如既往不喜欢人打扰。这些年来,也只有孟安仪能打扰他。
榉木书柜里陈放高低整齐的书籍,透过门上擦拭干净的玻璃能看见间杂其中的小摆件,薄瓷花瓶、金属钟座和一些雕工精细的花枝,把不同类目的书籍分隔成区域。
房间门被叩动了几下,他平静说:“请进。”
门后出现的却不是爷爷或是家里任何一个人,打扮精致的女生握着门把,忐忑而难掩激动地喊了声:“郁楼。”
这个房间里的时间好像被某种魔法凝固了,十年前和现在也没有什么两样,他坐在其中就有岁月温和流淌的感觉。
郁楼停顿了须臾,拿过旁边的手机看了下,抬头客气问:“你好,有什么急事吗?”
安枳被他客气的语气一击,压着汹涌的情绪摇头,说出自己想了很久的借口:“我是想说过几天正好我爸妈回来,岑阿姨想办个接风宴,他们都好久没见你了,很想你。”
郁楼礼貌得公事公办,话里的内容却并不是她想要的,“定好时间后我会参加的,最近的接风宴都准时出席了。”
他像答应很平常的商务晚宴,并不是因为他们两家有什么关系而同意的,别人为他办的他一样会出于礼貌前去。只是那双眼睛里过分平静,像很清楚她的用心。
安枳的心越来越往下坠,掩住失望,说:“……好的。”
她并没能在郁楼家里呆太久。
郁楼双手叠在腹前靠着椅背,抬头看了会儿外面的天,才拿起手机回拨电话。
“喂?郁楼?”他妈在那边对他主动来电很高兴,问,“你见到安枳了吗?好多年没见了,你们都长这么大了……”
“您告诉她地址的?”
他妈一下子消声了。
“感谢您一如既往的关心。”郁楼喝了口冰水,脸上被落日的余晖映着,眼神平静,礼貌、温和得近乎诚挚,却没什么感情,“不过希望您以后不会再给我制造麻烦了。”
岑梦华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手机放下去。
日复一日的工作其实也没有什么无聊的,孟安仪这几年已经是个很习惯忙碌的人。
她小心地咬开笔盖,在左手的一叠图上做记号,等下要把这个展台的灯往下挪几厘米。
裤子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三两笔把数字写完,盖上笔盖接电话。
“晚上去喝酒?”孟安仪歪着头看了下腕上的手表,皱眉,“我可能会很晚到。”
“随便你几点,这家Bar紧俏得很呢,我是要来喝通宵的。”对面中年女人语调高昂满不在乎说,“整个新北区的帅哥美女可能都在这里。”
孟安仪很怀疑以对方到底是去喝酒还是去干什么的,她不常去新北区,那边辖区不大又高端消费场所云集,很容易遇到她继父一家人,孟安仪一向绕开走。
应允下来之后,她继续和安装的师傅一起讨论灯光问题。
结束的时候华灯渐上,外面的马路上只有很少的车辆路过。
孟安仪在公卫里补了下眉毛,没什么表情地打上车去酒吧,路上含着薄荷味的润喉糖,听着旋律仰头放空。走一天下来太累了,她不喜欢自己开车。
“安仪!”女人兴高采烈抬起手叫她。
孟安仪放下极密的透明细线串成的帘子,抱着手走过去,在她对面放下包坐下来。
难免有人随着这一声看向她,周围有人和同伴议论,不用听也知道说了什么。
陈宁哈哈大笑:“你脸色好严肃,对不起不该那么大声喊你,等下是不是会有很多人莫名其妙过来加微信。”
“不至于。”孟安仪看了眼桌上的空盏,“就是感觉你喝了太多了,宁姐。”
“你也试试,喝断片的感觉很好的。”陈宁开了新一瓶,“你宁姐我海量。”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桌上的杯盏空了一杯又一杯。
孟安仪打发走了又一个搭讪的男人,听见陈宁问:“我都想问你好久了,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能解开偶数哥德巴赫猜想的。”
孟安仪抬头对上她眼神,笑笑喝了酒,“开玩笑。”
陈宁是陈丹尼他妈,也是她意外认识的好朋友,一位放浪不羁的富婆姐姐。她这段时间在办的展,就是她资助她儿子的。
陈宁撇嘴表示不信,托着脸问:“帅的?主动的?体贴的?小狼狗?”
“那是姐的标准吧。”孟安仪垂眼,“我没有什么审美标准,目前谈恋爱的心也不是很强烈,搞事业吧。”
“挺好。”陈宁点点头,“有阵子叫你总叫不出来,还以为你交往了个地下男友。”
“现在谁还玩那一套。”孟安仪对她笑着碰杯,“谁愿意一直被藏起来不公布啊?”
“说得也是。”
前半夜驻唱的歌手还唱着一些热闹的歌,后半夜就安静了不少。孟安仪穿过人丛,推开门去洗手间。
等她出来洗手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停了一下。
她个子高、瘦,而且白,顶光照下来也看不见皮肤上的瑕疵,映着灯光显出一种温润的滑腻明净。直发稍作打理,更突出五官中眉长而唇红,鼻梁高但并不纤巧,大气而不秀气,是很抓眼球的长相。
因为双眼皮偏窄和眼型偏长,看人时有种无所谓的轻纵,眼瞳像一团灰色的云。
所以一般人看见她时,最先注意到的都是色泽鲜亮饱满的下唇,而后才是冷淡的眼。
孟安仪伸出无名指擦掉唇下蹭花的口红,手链顺着手腕往下滑了滑,她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指甲,有点走神。
因为刮伤过郁楼,后来她就很久不做款式复杂的美甲。
郁楼说没关系,他不在乎,想做多漂亮就做,那是她的权利。
“我会以之为荣。”郁楼伏在她耳边,低哑声不以为意地劝解说,“带着你送的伤痕。”
他小时候在国外长大,说话总有种西式的语序和用词习惯,咬字低柔而磁性,在某些时候说出来的话暧昧感令人头皮发麻,偏偏他自己一无所觉,态度还很真诚。
孟安仪听他说得后颈发紧,觉得自己如果还是个小女孩一定脸烫得不想理他,而那天只是仰头将手抓住了他后脑勺的头发。
她实在是克制不住自己挠他,最后还是告别了复杂的设计,久而久之,做美甲的兴趣也没有了。
一段关系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就撇出脑海的。
他们留给对方的印记太多了,一旦看见就很难不想起来。
孟安仪清楚这个时间段千万不能陷在回忆里面,想得越多,越会容易头脑冲动。
为免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她在洗手间外吹了吹风。
新北区的建筑大多临江而建,这条江水缓缓汇入大海,在夜色里寂静而缥缈,像雾气弥漫的幻境,只有灯光一点一点的映在水中。
夜里看不见水流,只能随着行船的走动隐约察觉流动的波纹。
说是酒量好,但不顾数量的喝法,一轮下来还是让她有些微醺。
孟安仪撑了撑额头,默想着展台的尺寸渐渐冷静下来。
身后的露台上有男男女女结伴路过的声响,擦过茂密的盆栽,窸窸窣窣的声音。孟安仪本来没在意他们,露台足够宽敞,并不需要她让路。没料到其中一个人路过时喊了个名字,她放下手,抬了抬眉。
曹熙乐也是和朋友们出来探店。
她出手大方,性格活泼,朋友成行,无论在哪里都能找到一大片人一同玩耍。
她爸手头也松,人称散财童子。手里有闲钱的时候,曹熙乐到处打卡比上课还积极。
说说笑笑的一群人突然随着她停下来,曹熙乐愣了下,怀疑自己看错了。
“你们先进去吧。”曹熙乐把一帮狐朋狗友打发回去,“帮我点份烧烤,我吹吹风就进来。”
等到他们都进了店里之后,曹熙乐才走上去,歪在她身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姐姐?”
孟安仪撑着额头的手放下来,泄出一口气问:“什么事。”
“真是你啊!”曹熙乐高兴坏了,“你怎么也来喝酒啊,我以为你滴酒不沾的。”
“其实私底下烟酒都来。”孟安仪毫不客气地评价自己。
“我爸总是拿你做榜样,说你姐姐小时候比你听话多了,人家什么坏事都不干,成绩又好学习又上进,连早恋男朋友都找能辅导自己作业的,叫我学着点……”滔滔不绝说到这里,曹熙乐突然卡了壳。
因为孟安仪转过头来,平静问她:“你现在高三对吧。”
“……”曹熙乐决定挣扎一下,“可是我满十八岁了。”
“只能喝饮料不准喝酒,吃完烧烤回家学习。”孟安仪语速很快,掐着她脸捏了一把,“不好意思,我是一个专断的家长。”
曹熙乐鲜嫩的脸蛋垮了下来。
把醉得吐了好几轮的陈宁送到她的女司机手里,孟安仪刚要跟着上车,突然想起来曹熙乐那家伙还在里面乐颠颠的,跟驻唱歌手争话筒。
她叮嘱了两句,关门下车,重新走进酒吧。
“回……回家吧。”
跟着曹熙乐来的那一群半大少年不知道聊起来什么,蔫蔫地趴在桌上,看旁边的酒瓶像是喝了不少。
一个男生晕晕地提议,曹熙乐一个人卖力吃着烧烤里的里脊,鼓着腮帮子嚼着说:“你这酒量真不行啊,以后怎么喝过我爸?”
那男生更蔫了,消沉地把头埋进胳膊肘里。
孟安仪看了几眼,把曹熙乐叫了起来。
卡座里的人都愣愣抬头看向她。
“姐姐!”曹熙乐赶紧擦手,挎着包跟她走出去,忙不迭地汇报:“我没喝酒,就喝了点Rio。”
“那是你男朋友?”孟安仪侧头问。
曹熙乐停下来,尴尬了一下,手指抠着包带,讷讷道:“是我……对,就是我爸觉得不上进的那个男朋友。”
“你们学校的?”
“……不是。”曹熙乐老实招来,“隔壁体校的,十九岁,人有点闷,但是对我挺好的。姐姐,你别告诉我爸我和他偷偷出来……”
孟安仪听着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也有这个时候,还是时过境迁,看着年轻少女期期艾艾表达自己的心思的那份稚嫩和单纯心有感慨。
“我不告诉叔叔,但你要注意安全,毕业之前不要半夜出来喝酒,可以吗?”她心平气和地说,“尽量不要半夜和他一起出来,叔叔知道了事情会闹大,你们以后更不容易。”
曹熙乐用力点点头。
孟安仪往她身后瞥了一眼,收回视线问:“他们能自己回去吗?”
“能,其实都没醉,为了躲游戏惩罚在装醉呢。”曹熙乐信誓旦旦,突然却卡了壳,小声说,“姐,你能不能……回家一趟。”
孟安仪抬了下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