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楼深色的眼瞳展露出一瞬空茫,然后渐渐恢复清醒,垂下的睫毛微遮着,就这样压在手臂上看着她。
他们保持这样的关系已经四年,瞒着所有人,包括身边的家人和朋友。郁楼依然是别人眼里望尘莫及难以接近的贵公子,只是会夜里驱车前来这间不大的房子,见她或者,等她。
他们几乎不做情侣的事,甚至从未一起下楼去过便利店。
除了关上灯之后夜晚,能听见他呼吸的时间屈指可数。
郁楼翻身看着天花板,眼神平静,只有胸膛起伏掩藏下情绪,静静吐出一口气,“请说。”
“你家里希望你回去,北京太远了,以后不方便再见面。”孟安仪下巴枕在手臂上,听着空调低低的风声,看着前方的眼神放空而坚定。
“我会经常找机会出差。”郁楼侧头向她说清楚,以为她是担心这个。
孟安仪摇了摇头。
“结束吧。”她的声音响起时让人觉得温柔,“我是说,我们结束吧。”
房间里布置得温馨,此刻很安静。郁楼仿佛听见了约会取消的少年人,在须臾不知所措后小心地握住了她的手来求取安全感。
孟安仪把手抽了出来,他掌心落空。
“我会影响你的正常生活,包括交际往来,这几年别人都以为你孤僻冷漠,不和其他人交往,其实你只是来了我这里。”
他们在这里度过了太多昏昏暧暧的时光了。
郁楼轻轻蜷起手指,上臂的青筋沿着流畅的肌肉线条攀附,双眼重新看着天花板,空洞得甚至有点虚弱地说:“没事,我本来也不需要。”
“以后不会的。”孟安仪觉得自己说话冷静而残忍,打消着他的想法,“你身边会有家人,有你从小到大的好友,工作上的伙伴,每个人都比我重要,你的时间该用给他们,或者给自己。”
“还有,我们的年纪不算太小了,可能会面对家里的要求结婚了。”
郁楼喉结上下动了动。他偏头看向拉紧窗帘的窗户,那里漏下一丝惨淡的月光。
他声音几不可闻,低哑而空洞:“我应该还是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吧。”
“嗯?”孟安仪没听清。
“没什么。”
郁楼坐起身来,动作斯文地掀开被子,语气已经很平静,“你说得对,我们应该考虑了。”
孟安仪看向他的背影,肩胛骨将黑色的浴袍撑开,后颈的发茬干净整齐,耳廓上有一粒很小的痣。他平时架上眼镜痣会被挡住,只有这时才能看见。
最初她摸到他耳后时,他会抬起眼对她微带责备地笑。
“你的东西要带走吗?”孟安仪撑起来问。
“扔掉就好。”郁楼已经拿上衬衫,语气礼貌,“麻烦你了。”
他的东西本也不多,几件洗漱用品和常备的衣物。现在将到凌晨四点,他还可以回自己家一趟。
于是多的话没有说,孟安仪披上外套,第一次送他下楼。
世界仿佛万籁俱寂,只有两家24小时便利店还亮着刷白的灯。夏夜的海城风吹得浮躁,明明昨天刚下过雨,回来时还凉爽,现在下楼一会儿已经感觉到闷热。
郁楼去开车,抬着头看路灯,说:“麻烦您帮我买瓶水,谢谢。”
孟安仪点头,进便利店买了瓶水,货架上看了看,又买了盒提神的薄荷糖。
她站在路边等到郁楼将车开出来。
很快便有了灯影,灰黑色的车身出现时低调,车前的标志也收进了引擎盖里。
矫长的车身,镀着一层昂贵的光影。褐色车窗玻璃降下时,光从另一边照射,孟安仪有一眼的恍惚,好像看见的还是那个远在众人之外,和她毫无关联的骄傲少年。
她把手里的袋子递了过去。
“孟安仪。”郁楼接过袋子,低着眼,没事人似的喊了声她的全名。
“嗯?”孟安仪稍稍弯腰下去听。
下一瞬后颈一沉,一只手扣着她脖颈忍耐地压下去,迎头,触上她的嘴唇。
袋子掉在车厢之中的声音响起,孟安仪一瞬间闭上眼,猝不及防地颤动了下睫毛。车内的冷气扑面而来,她夹在冷热之中手指僵直。
郁楼的手很用力,但并不敢用在她的身上,只是泛白地压住她后颈,无名指和小指向上勾住了衣领,衣服被压皱。
无人的深夜路边,他留下平时并不会和她进行的,太过亲密的吻。
这一个吻持续了很久,越久孟安仪越觉得鼻头发酸。
许久他终于离开,额头抵着她。
呼吸相抵之间,睫毛扫着她,只低眼说:“和你在一起最久的人,是我吗?”
孟安仪静了静,不去思考他的用意。她的呼吸喷在他脸上,像一声叹息。
“是。”
郁楼终于松开了她。
“那还好。”他转回头去,搭着方向盘,像遮掩什么。肩背挺直而宽阔,优异的侧影被描出轮廓。
郁楼无所谓似的笑了下,灯光洒落下来,漫过他的手骨,语气轻松,“也没有差得很彻底啊。”
孟安仪直起腰,往后退。
车内静了静,片刻后向前开走,宽阔的道路上只剩下他的尾灯。须臾,灯也淹没在黑暗里不见了。
她的呼吸道也一并发干了下。
孟安仪上楼回家,脱下外套,捧水洗了把脸,扑水时有些用力,鬓边碎发打湿也没注意。
再出来换衣服的时候,她才低头看见了沙发上搭着的外套,后领上有一片皱痕。
它的来源是刚才在楼下路边的那个吻。
孟安仪终于停步下来,久悬在上的那颗心脏好似在此时才终于被一只手摁下,沉进了无声的水底,周围只有气泡在绽开,咕嘟咕嘟。世界离她远去,而她自己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在无限的空腔和回音中质问自己。
为什么啊?
为什么呢?
郁楼那么骄傲的人,在她面前,为什么从来都不自信。
甚至是突然分手的万般波动,也只能表现在不敢弄疼了她的那只手上。
他们分开又相遇,受尽苦难的缘分,其实也并不足以得到一个好结局。八年,那竟然便是他们这么多年,最终的道别。
孟安仪抱着膝盖在床上坐下来,头埋在臂弯中。周围阒静无声,她很想一个人静一静。
**
刚认识郁楼的时候孟安仪十七岁。
那是她最声势浩大的年纪,也是她最无所适从的年纪。她妈说过,十七岁的孟安仪除了年轻和漂亮一无所有,连头脑都比别人差。
费尽周折塞进了名校,最后也是无济于事,没有任何长进。
那个时候没人觉得过她会和郁楼有联系。毕竟他们之间差的不止是两道班门,连性格、爱好、名声和交际圈都完全不重合。
明明两人在学校里都算有名气,可甚至都没有互相听说过。如果没有开始在那一天,估计直到毕业多年后在同学会讨论中才会有印象。
孟安仪第一次知道郁楼,是因为一次颁奖。
那个比赛在全国范围进行,颁奖典礼在电视台直播,他们学校有人入了围,特地拿出一节晚自习看典礼直播。
孟安仪刚跟隔壁班男生分手,烦得很,一个人在走廊上撑着栏杆吹风。
刚才对方的朋友来送了赔罪礼物,申辩他不是故意的,孟安仪三两句冷嘲热讽把他打发走,等到四下没人之后才觉得意兴阑珊。
她谈了不少任男友又分手,花也送,手也牵,甜言蜜语也说,也有过一开始好感的时候。落到最后,都是稀奇古怪的分手理由,而她连分手了也并不觉得多伤心,只觉得男生大抵不过都那样。
好色而慕少艾,等接近了之后才发现彼此有这么多的矛盾和不同。
孟安仪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她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
等她在走廊角落发完了呆,觉得百无聊赖才回了教室,掏出作业来写。
教室里却不同于往常的鸦雀无声,一个个仰着头看电视屏幕,叽叽喳喳像笼子里关不住的鸟。
孟安仪翻了几页,眉头越皱越紧,最终怀疑老师有没有讲过这个题型。
“郁楼!看到郁楼了!”
周围倏忽响起欢呼声,紧接着整栋楼上上下下都传来浪潮一般的喊声,有人砸书本,跺脚跺得地板在震。
一中是省重中的省重,教风严谨,平时学生闷头学习,食堂都很少看到有人交谈。上下学路上灰蒙蒙一片,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节省时间。
大概是关久了,闷够了,这一场颁奖典礼像给了他们发泄口,不敢喊出来的躁动全部藏在法不责众的欢呼里。
孟安仪被吵得耳朵疼,终于抬头看向了那个她不感兴趣的颁奖现场。
这种比赛跟她没关系,参赛的人她也不认识,得了奖更不会分她一半,她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后来孟安仪发现,她和郁楼的相识过程实在是充满了侥幸,从还未认识时,就已经产生了谬误。后来能走到一起,连她自己也要说一句不可思议。
电视屏幕里,镜头久久停留在一个人身上。
礼堂里的人并不少,都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可这个人实在是抢眼,能使镜头也久留。
他有一张英俊得正派的侧脸,还有少年的青涩,但下颌线已清晰分明,五官清冷,甚至在光线下透着冷感的浅蓝色,手里拿着一支笔,在纸上利落地记着。
身旁的人喊他,他侧脸,稍稍低了下头倾听。睫毛的影子被光裹着。
仿佛在旁边的人在问题,他回答的句子不多,声音很低,但说话和聆听的神情都十分专注,拿自己的笔写了几行解释。
而后,他像是终于发现了镜头,交谈间隙抬眼看过来一眼。
画面里的人只看过来这一眼,目光对上,礼貌笑了下。
又像没发现一般低下头去。
那笑在落落大方的“我看见你了”之间,还间杂了些许少年不太明显的不好意思。但他常年被瞩目,并不太介意,只回以纵容的一眼“你拍吧”,便收回视线。
在孟安仪心跳突兀了一拍的瞬间,镜头移开了。
后面半场,镜头没有再扫到他身上。
她盯着屏幕,听见耳边的欢呼叫嚷声,没有说出一句话。
孟安仪从别人那里知道他拿了很高的奖,她回教室时颁奖已经过了,所以没再能看见他上台。
她问明白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回家之后扔下书包,在不算明亮的光线里打开电脑,输入他的名字,补看完了颁奖典礼。
最重要的,把那个抬起头的笑反复拖进度条看了一万遍。
最后,仰着头在椅子上倒下来,开始回想郁楼抬眼的那一瞬间。
她感觉到心跳在加快,蒲公英的绒球在飞速绽开,“bo”一下散向四海。
后来和郁楼认识之后,孟安仪从没提起过这事,郁楼也不知道这一次跨越空间的对视。
他一直以为,孟安仪是先和他成为朋友,再喜欢上他的。
他觉得自己对她从来都是时日太久的陪伴以至于成为习惯,从不认为自己平静而又守序的性格,在某些瞬间给过孟安仪心动的激情。
可不是的。
孟安仪不知道有多喜欢看他笑,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又是无一不好的天之骄子,即便再自谦自知,也是意气风发的。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清冷褪去,眼睛专注地看着你,像某种眩晕的景象,让人有被月辉轻拥之感。
但这些再提起还有什么意义呢?
孟安仪将画面一丝丝抽出脑海。
**
他们这段关系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定义,因而到现在,也不敢说是分手。
孟安仪很快让自己恢复状态,投入工作。
感情已经这么不顺了,事业总得照常进行。
郁楼离开的第三天,她已经能差不多收拾好情绪,开始继续监办摄影展。
孟安仪在策展这一行上做了几年,从初出茅庐到小有名气,靠的不止是专业素养和创意,还有不要命的拼劲。对接过的不少客户说过,她每天都像看不到明天一样地活着,能够在今天结束的绝不拖到明天。
孟安仪只是笑笑。
许多人因此赞扬她,信任她,也有人对此感到头疼。
“安仪姐,我发誓明天会交。”
陈丹尼像个被编辑催稿的漫画家在绞尽脑汁地编理由:“那幅作品被我一个朋友买走了,现在我正在找其他备选作品,马上马上。”
“文件多吗?方便选图吗?”孟安仪语气平静地替他做决定,“一个人的进度太慢,我上门来帮你一起选吧。”
“哎不不不不——不,安仪姐,我家有客人在,不好意思啊。”陈丹尼屁股着火似的从沙发上蹦起来,躲到角落里小声讲话,“我送走客人就立刻选,你明早醒来一定能看到我的消息。”
“那好啊。”孟安仪语速依然并不快,甚至分心去签了个文件,但气势好像他交不上就能通过电话杀人,“那就等你了。”
陈丹尼挂下电话,只觉得直冒冷汗。
他开展的画廊是他妈的,孟安仪和他亲妈经常打交道,熟得像闺蜜,他唯恐老妈也知道了自己临时出岔子。
陈丹尼嘀嘀咕咕地回了客厅,对客厅里的中年女人埋怨说:“岑姨,你真要拿走啊?”
穿着套装裙的中年女人轻轻放下瓷杯,笑容温柔:“安枳很喜欢你那幅作品,我给她作见面礼。”
陈丹尼咋舌,觉得稀奇了:“她还没和郁楼哥见上几面,岑姨你就那么喜欢她了啊?”
“见不见面的,以后总会见上的,现在郁楼回北京了,多的是时间。”岑姨给他一个微微责备的眼神,抚下胸前的披肩,和气地问,“你的展是谁在办?这么听话,也就在你妈妈面前这样了。”
“她呀?在她面前跟在我妈面前差不多的。”陈丹尼挠挠头,“是一个很有才华很能干的姐姐,她跟我妈关系好,不敢让她知道您来我这儿做客,怕我妈也知道。”
岑姨点头:“她最看不惯我们这些人,不知道也好。”
岑姨拿着手包起身,动着,又像想起了什么,她回过头,问:“你这个姐姐承办了很多展?”
见陈丹尼点头,信口介绍了一番她的精彩履历,其与有荣焉的样子让岑姨心里有了计量,笑说:“好,我正愁没有靠得住的人。等安枳的作品筹备好了之后,你替我联系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