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
季夜鸣低沉重复,抬头看她,目光仔细。银丝眼镜后的那双黑眸仿若广袤无垠的深海,镜片如海面薄雾,深不可测。
沈别枝新奇发现,稳重平和的男人,还能露出这样的神情,好似有些诧异,又像感叹时间流逝的恍然。
稍纵即逝,却将她的紧张抬到新的高度。
季夜鸣看着她,忽地轻轻笑:“小茉莉也是大人了。”
话音落下,他吩咐陈尧去拿酒。
沈别枝因他的称呼僵住。
茉莉,太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她几乎要忘记,自己原本叫沈茉莉。
所以,他是在提醒她吗?
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可他那样好,不会做这样的事。
陈尧回了。
季夜鸣好似没瞧见她的不自在,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酒与开瓶器,似乎只随口一句调侃。
醒酒过程讲究矜贵,深红液体倾入两只高脚杯底,轻微摇晃。
沈别枝紧绷的神经放松,注意力转移到男人干净的手,专注的脸庞。
仿若在塑造宝贵的艺术珍品。
灯光如绸,映照得男人面如温玉,他优雅握杯:“生日快乐,恭喜别枝进入可以被允许饮酒的年纪。”
略顿,他又微笑补充:“但不可独自在外将自己喝醉。”
沈别枝看着他,眼神如酒荡漾,伴着微醺醉人的陈酿味道。
其实她并不喜对方这样的说教口吻,但其中含了他的祝福,仍旧开开心心与他碰杯,梨涡灿烂:“谢谢季叔叔。”
不那么矜持地喝一大口,红酒的苦涩冲散喜悦,舌根漫上的回甘,支撑她冷静地等待他接下来的审判。
沈家落魄前,也只算得上半路发家的暴发富,妈妈去世后,除了学习舞蹈,沈父从未打算培养她成为融入上流阶层的淑女,因为他自己都无所知。
不知他如何与季家搭上线,那么快将她送过来,以至破产到现在,她并未真正受过苦,所以仍保持着莽撞、娇纵等“大小姐”特质。
不知道于季夜鸣来说,除了还债,还有什么价值能让他纵容这样的自己两年之久。
但季夜鸣却只是继续吩咐陈尧,去拿他准备的礼物,随后关灯,叫她吹蜡烛许愿。
瞧陈尧的背影走远,沈别枝闭上眼,双手交握、手肘撑在桌面,许下愿望——
希望季叔叔如同她看见的这样,是一个温柔脾气好的好人。
好人不会开那样的口。
“呼!”
烛火吹灭,灯光重新亮起。
季夜鸣的礼物魔术般出现在她眼前,藏蓝色丝绒盒,被酒红真丝带捆住。
强行忽视心底不安,沈别枝满怀期待地拆开,入眼的宝石赤红透亮,璀璨碎钻点缀,可以想象它挂在脖颈上,有多引人注目。
不是国内的款,应该是前两天季夜鸣出差所带。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欢:“哇!好漂亮,我很喜欢,季叔叔。”
更心动于他人在异国,仍能想到自己。
她故意将语句停顿加快,变成“我很喜欢季叔叔”,而非“我很喜欢,季叔叔”。
知道他不会明白,所以肆无忌惮。
“别枝喜欢便好。”
季夜鸣双手交握在身前,安静地注视她,欣赏她眉眼生动的喜悦,笑意比大多时候都要真切。
就像瞧见娇养的小猫,对主人赋予的项圈表达出兴奋的喜爱。
除此之外,他并没说其他,更没有透露出丁点让她“还债”的意思。
大石落地。
回到房间,沈别枝跳起来扑到床上,整个人埋在柔软的被子里,两只脚开心地狂蹬。
她喜欢的人,并非拿人抵债的野兽。
他如她了解的那样好,那样斯文慈悲。不像流着肮脏血液的资本家,更像一位乐善好施的男菩萨。
将自己闷得气喘吁吁,沈别枝又爬起来,跑到衣帽间,将季夜鸣送的项链戴上,坐在镜前欣然自赏。
赤红的宝石与雪白的肌肤是那样相配,比她以往带过的任何一条项链都要漂亮、夺目。
衣帽间与卧室相连。
踮起脚尖,在柔软的地板上旋着轻盈的舞步,她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思念希礼的郝思嘉一样。
用灌满感情色彩的目光打量整个房间的用品装饰。
房间一眼无法望尽,洛可可风格的柜子、沙发,奶绿印着茉莉花的床单被套,同色的窗帘,适合睡眠的柔和灯光。
全都是她住进来后,季夜鸣叫人重新布置,没有哪一样不散发着温暖可爱的光辉。
床头高饱和彩绘瓷瓶,插着新鲜的茉莉花,是张姨在后花园里摘取,清香又漂亮,还能食用,它一定是世界上最完美的鲜花品种。
全然忘记进门前,被她厌弃遗落在门口的小白花。
沈别枝躺回床上,关上灯。
淡淡朦胧的月光透过粉绿窗帘间隙,像一条细丝银索捆在她身上,如同枷锁。
但她依然觉得它如此皎洁、美丽。
冷气徐徐,她拎着盖在胸前的薄被,在黑暗里眨动又长又翘的睫毛,春思乱舞。
接下来,应该好好计划,如何将自己的心意说出来。她能想象那个场面,他的表情,可能会诧异,他那么厉害,也许会波澜不惊。
被拒绝也没关系,两年以来,从未在他身边见过别的女人,近水楼台,她明显有更多机会摘下月亮。
一番激涌思绪下来,春潮难以平息,沈别枝浑身潮热,好似要被汗水淹没在这个鼓噪的夏夜。
紧闭双眼,甘苦清冷的沉香木味道好似近在鼻端,诱她入梦。梦中灵魂追随香味,飘出宽敞的卧室,越过地毯柔软的过道,直至男人英俊成熟的脸庞,手背力量感十足的青筋,若即若离的温暖怀抱,如走马观花。
深夜,沈别枝大汗淋漓地醒来。
草露湿凉,已没办法继续睡觉,她掀起睡裙,有条不紊地清理自己。
独自一人时,她向来坦然承认自己的情感与欲l望。沾时代的光,早在初中时的生物课,老师便已为她们细心讲解过青春期的所有萌芽、臆梦,皆是理所应当。
所以,季叔叔会原谅她的吧。
她永远在两面里煎熬,在自我赎罪与自我原谅中循环。
季夜鸣是一个很好的男人,不仅没让她还债,还无条件地供养,自己却在无休止的黑暗里肖想他;可他眉间也会隐露阴郁,他并非十全十美,或许同她一样,也会在某个地方,做着同样的梦。
就着月光,沈别枝曲腿坐在柔软的床上,抱着膝盖,浑身湿汗冷却。
大抵是梦醒贤者时刻的空虚,莫名奇妙的失落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像夏日树上的青柠,酸酸涩涩的味道藏于灼热风中,若隐若现。
她觉得自己着实做作,十八岁之前总是惴惴不安,担心一成年,他就会让自己“还债”。现在对方真的没动她,又愁眉不展。
为什么不碰她,难道是自己不够有吸引力?
这样的猜想,让她的激勇胆怯回缩。像爬行缓慢的蜗牛,当它的触角碰到陌生的外界物,却会迅速缩回壳里。
她大概率会被拒绝吧?
夜晚凉风郁郁,沈别枝又想起今晚向自己告白的少年,被拒绝后,也洒脱淡然,拿的起放的下。
她强硬地说服自己,拒绝便拒绝,天下这么多男人呢。
但实施远比计划要困难。
季夜鸣每日忙于集团事务,在家的时间少,经常出差。她少有机会与他待一起不说,每每面对他,也总觉得还差点什么,欲言又止说不出口。
如此反常到,连当事人本人都察觉到了她的心事。
早上,沈别枝习惯踩着点从卧室出门,正正好与从主卧出来的男人偶遇。
这是她日复一日观察的结果。
她的眼神下意识追随,眉眼如明媚弯月:“季叔叔,早上好。”
季夜鸣已穿戴整齐,熨帖合身的白衬衫仿若崭新,肩宽平直、胸膛挺阔,袖箍束在手臂,略绷的肌肉勃发有力。
晨起清明的目光划过少女的脸颊,落入粉饰平常的双眼,他温柔颔首:“早上好。”
沈别枝素净的脸未施粉黛,这个年纪充盈的胶原蛋白,是任何高奢化妆品都塑造不出来的青春元气。
双眼神似琉璃盏,流光溢彩地望他,仿佛下一秒就能张口说话。
她跟在季夜鸣身边,一同下楼,场景模拟无数遍的台词累在喉咙,如何也说不出。
走楼梯时,她光顾着注意身边的男人,忘了脚下,豁然踩空。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整个栽下楼梯时,腰侧骤紧,被身边的男人及时握住,轻巧将她带回,又被惯性推着、一头扎进他坚l硬的胸膛。
由此可见,他手臂的肌肉,并非只是用来好看的花架子。
大厅敞亮,晨阳斜进,因照射距离过远、光线扩宽,而带有一种朦胧的光雾感。
稳重的沉香木味道徐徐钻进鼻腔,温热体温跟肌肉触感透过衬衫布料传递。沈别枝心率陡然失了频,大脑有些脸红心跳的眩晕。
“当心。”季夜鸣适时松开手掌,低下头,镜片后幽深的双眸,瞧着小姑娘毛茸茸头顶上的旋,嗓音低沉含笑:“要是摔下去,日后舞蹈界可就要失去一位优秀的DS了 。”
带着关切的纵容语气,像逗弄不好好走路的调皮猫,却精准命中对方七寸。
沈别枝羞愧得脸颊发烫,立即退到旁边,随后又懊恼他干嘛提这事,脑子里什么计划告白都云飞天外,气鼓鼓认真走路。
自己刚来季家时,对眼前的男人十分惧怕,又自以为身负傲骨,不愿讨好。
对方问她以后想做什么,她挺直脊背,字正腔圆地说:“我要成为世界著名的领舞。”
当时的季夜鸣,没有嘲笑她口出狂言,只云淡风轻:“嗯,那就继续学。”
跟随季夜鸣见识到更多后,再被提醒曾经的中二誓言,沈别枝只觉幼稚不堪回首。
早餐是用料十足的海鲜粥,滋阴降火,金黄澄亮的鸡蛋羹,撒几颗翠绿的葱花,香软嫩滑——迁就她只吃得惯中餐的胃。
季夜鸣的与她不一样。
沈别枝闷头吃粥,重新想象模拟计划的场景。
季夜鸣抬眼,泛着冷光的银丝眼镜,稳当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他徐徐开口:“别枝。”
沈别枝从粥碗里抬起头:“嗯?”
嘴里还鼓鼓地含着一只虾仁,为了听他说话,快速囫囵吞下。
季夜鸣放下手中刀叉,用餐巾优雅擦拭唇角本就不存在的东西,深不见底的黑眸关切注视她:“最近有心事?”
多像一位体贴入微的家长。
沈别枝眨了眨眼睛,若无其事:“没有啊。”
心跳在加速,一边害怕他窥见自己的秘密,另一面又略有兴奋地希望他察觉到她的心思。
季夜鸣温和闲声:“那就好。”
神情如常,眼眸也无情绪起伏,似随口关心。
沈别枝察觉到平静水面下的波澜,却没有再出声。他不喜欢被隐瞒,对她的所有都了如指掌。
但她独自苦受春思,很乐意让他也为此付出一点情绪,即使微不足道。
作者有话要说:郝思嘉是玛格丽特.米切尔《飘》的女主,希礼是她初恋。
只引用,人设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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