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庭后,御子柴打发了蜂拥而来的记者,回到休息室。一旦走出休息室,肯定会再度遭记者包围,不如在这里躲一阵子。
此时御子柴心中既没有充实感也没有胜利感,却有一股舒畅的疲劳感。额田检察官是个相当难缠的对手,怛最后一击应该已分出了胜负。在短短的一瞬之间,那副宛如铁甲面般的扑克脸因惊愕而扭曲变形。
如果可以的话,实在不想再与这个男人交手。虽然这次额田表现得极有风度,但他绝对不是个挨打不还手的男人。假如令他产生了此仇不报非君子的复仇心态,将给自己带来不少困扰,暂时还是对这号人物避而远之为妙。
御子柴想到这里,眼前刚好出现了正想见上一面的人物。
“原来你在这里。”高城推着乾也走了进来。高城一看见御子柴,连忙握住了御子柴的手,“律师先生!真是太谢谢你!你真是厉害,简直像是地狱里的救星!”
“不敢当。”
“多亏了律师先生的高明辩护,才能让夫人无罪开释。”
“判决还没出炉,是否无罪开释目前还说不淮。”
“律师先生,你不用这么谦虚。你没看见法官跟审判长的表情吗?我虽然没有打官司的经验,但我敢打赌,这次一定能反败为胜。啊,糟了。我一时太开心,竟忘了将这好消息告诉工厂的其他员工。”
御子柴见高城掏出手机,刻意夸张地皲起眉头,说道:“高城先生,目前还有不少记者在这楼层走动,我劝你别在这里打电话。”
“噢,我倒忘了。”
“可以到下一层楼打,那里应该没人。”
“好,那我先打电话去了。”高城说完后,转身走了出去。休息室内仅剩下御子柴及乾也。
御子柴目视着高城的背影,眼角余光却察觉了乾也的视线,乾也的脸朝上偏斜,两眼却直盯着御子柴不放。
“怎么,你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乾也一如往常掏出手机,按下一串字后将画面转向御子柴。
(谢谢你救了我的母亲。)
御子柴目不转睛地凝视乾也,半晌后说道:“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是的,以刚刚的结果来看,应该是赢定了。)
“我不是那意思。我想问的是,你真的期望打这个官司吗?”
(……?我不懂你为何这么问。)
乾也表现出狐疑态度,脸上表情却丝毫没变。御子柴以轻描淡写的口气问道:“你为何要杀害加贺谷龙次与自己的父亲?”
(……?我不懂你为何这问。)乾也将相同画面再次递到御子柴面前。
“我的意思非常简单。乾也,是你杀害了加贺谷与东条彰一。”
(律师先生,你怎么突然胡言乱语?)
“这并非胡言乱语。你杀死父亲,我还没想通,但你又杀死加贺谷,我就有点怀疑了。只不过你的身体特徵,阻碍了我的正常思考。”
不仅如此,而且乾也的身体特徵令御子柴想起了另一名人物,自然而然逃避了将其认定为凶手的想法。
“刚开始的时候,我看见加贺谷倒在工厂里,原本还以为是自然死亡。”
那一天,御子柴处理完所有诉讼,正淮备回家时,收到了来自乾也的简讯。
(律师先生,请你快来一趟。大事不妙了,有人死了。)
御子柴看了这不得了的内容,旋即赶往东条制材所。进入厂内一瞧,一具尸体横躺在办公室前,正是加贺谷。御子柴立即想通了加贺谷来到这里的理由。没错,一定是为了威胁勒索,就跟他这阵子缠着自己不放一样。御子柴不清楚加贺谷打算以什么样的筹码来威胁东条家,但肯定是对美津子不利的证据,例如美津子现在依然持续吸毒之类。
御子柴大致检査了加贺谷的尸体,并未发现任何外伤。乾也只有一隻手能动,根本不可能杀人。御子柴于是推测,是某种疾病突然发作而暴毙。
要不要报警?这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但御子柴立即将之否决。警方只要稍加调査,就会发现加贺谷正企图勒索东条母子及御子柴自己。如今官司正在紧要关头,当事人东条母子及辩护律师御子柴绝对不能传出这样的丑闻。
加贺谷的死,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曾遭加贺谷勒索的人多如牛毛,警方不见得会怀疑到东条母子及自己头上。然而一旦加贺谷的尸体在这里遭人发现,东条母子及自己肯定会立即成为警方的头号调査对象。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尸体搬到远处丢弃。死因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加贺谷的死跟东条家扯上关系。
打定主意后,御子柴立即着手脱去加贺谷的衣物。这些衣物因大雨而湿漉,此时早已沾上不少制材所内的木屑。如果就这么弃尸,警方很容易便可以锁定死亡地点。
雨势愈来愈强,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这对御子柴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在这倾盆大雨之中,路上的行人一定极少。
为了不让加贺谷的体液及毛髮残留在后车厢,御子柴以塑胶布包裹住尸体。接着御子柴开着车子将尸体载往入间川丢弃。川面因豪雨而形成滚滚浊流,御子柴原本以为尸体会就这么漂入大海,没想到后来竟卡在桥墩下,这可说是御子柴的一大误算。尸体立即遭人发现,警方锁定东条家及御子柴的速度更是远超越御子柴的预期。
“后来我仔细一想,加贺谷并非自然死亡,而是死在你的手里。”
(我只有一隻手能动,要怎么杀他?)
“你得了脑性麻痺,连站也站不起来,确实无法与人搏斗。但只要运用机器的力量,一般人能做到的事,你也做得到,这轮椅就是最好的例子。就算是杀人,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靠机器杀人?)
“所谓的机器,说穿了就是堆高机。”
御子柴回想制材所内的景象。工厂入口处的天花板很高,但愈接近后头的办公室,天花板便愈低。办公室前的天花板,只要站在椅子上就能碰到阴暗的地面上到处是堆高机用的轨道,通道左右排列着堆高机,只能容一名大人勉强通过。
“办公室前的日光灯座坏了,造成灯管外露,你看淮了这一点,安排下杀人计画。”
乾也没有回应,只是以那不带感情的双眸凝视着御子柴。
“操纵全自动化的堆高机,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难。那一天,你知道加贺谷要来,于是事先设下陷附。你先将堆高机集中在一起,只留一道缝隙让加贺谷走,接着你抬高办公室前那台堆高机的升降桅杆,使其碰触到裸露在外的日光灯。”
御子柴顿了一下,偷眼观察乾也的反应,却依然看不出任何变化。
“加贺谷依约前来,完全没发现你早已佈下陷讲。外头下着豪雨,工厂内阴暗无光,他只能一边靠双手确认堆高机的位置一边前进。当他的左手碰到那台接触着日光灯的堆高机时,他的身体也化成了电流回路的一部分。工业用三百伏特电压的电流透过堆高机传入加贺谷的身体,接着从鞋底的止滑钉传入地面。当时他身上早已湿透,更是容易导电。面对强大的电流,他毫无招架之力。电流自左手进入,直接衝击心臓,导致心脏机能停止及呼吸系统麻痺,加贺谷当场死亡。事后的处理,也相当简单。你只要降低堆高机的升降桅杆,并且将聚集在一起的堆高机重新打散就行了。你将我叫到工厂里,并不是为了与我商量,只是为了让我处理掉加贺谷的尸体。我一看到尸体,马上就断定这会对东条家的案子及自己带来不良影响,因此决定弃尸,但这早在你的预期之内。”御子柴不再说下去。
室内一片沉默,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过了一会,乾也以不同以往的缓慢速度敲打按键,接着慢慢将画面举到御子柴面前。
(正确答案。)御子柴忍不住朝乾也的脸上瞥了一眼,但依然看不出感情变化。
乾也手中的手机,此时竟令人不寒而慄。
(律师先生,你实在厉害。这一题的答案,你回答得相当完美。)
“为什么要杀人?”
(这牵扯到另一题的答案,我很难单独回答。)
乾也所打出的词句风格与以往完全不同,此时流露在字里行间的是对他人生死的轻视、讪笑与刻薄。
一般人是以五官表情来演戏,无法做出五官表情的乾也却是靠文字风格来演戏。
“好吧,那我就先解答你如何杀死父亲。这不是辩护,而是类似起诉,我只要答出机会、方法及动机就行了吧?”
(洗耳恭听。)
乾也的形象与昨天完全不同,令御子柴产生了仿佛正透过手机画面与陌生凶手交谈的错觉。
“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你这支手机这么旧。”
(只要能打简讯就行了。这是我唯一的沟通工具,从小到大都没换过。)
“这手机不仅是你的沟通工具,更是你的武器。就如同我刚刚在法庭上所说的,美津子的手指还未将开关按到底,电源早已关闭了。我曾暗示或许是电磁波干扰,事实上确实是如此。嘉兰德公司的八二〇型人工呼吸器正是因为外部电磁波干扰,才导致电源异常停止。该仪器的运作是以微处理器进行数位控制,一旦受到电磁波干扰,电子零件就会在内部产生杂讯,让0与1的数字列发生变化,指令讯号当然也会跟着出错。”
(机器不会这么容易就出问题吧?)
“有实验数据可以证明。美国梅奥医院在二〇〇一年进行了一场实验,在十七台心肺辅助类医疗仪器背后的通讯埠附近分别放置五种不同机型的手机,结果有七台仪器发生了异常运转现象。其中最严重的是一台人工呼吸器,电源关闭了一段时间后才又重新啓动。”
(你连这种事情也査得出来,真有本事。)
“这不是我査的,是仪器研发者告诉我的。更耐人寻味的是,这台发生异常关机状况的人工呼吸器正是嘉兰德公司的八二〇型。”
御子柴接着从公事包取出甲三号证物,正是加护病房的平面图。
“从这平面图,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你跟美津子都坐在人工呼吸器的旁边。美津子坐在仪器的正对面,你则坐在左手边,刚好可以看见彰一的脸。美津子让你坐在那里,是为了不让你看见父亲得靠辅助器材才能活命的模样,而你却反而利用了这个位置。”
御子柴拿出自己的手机,接着说道:“近年来手机不断进步,机能越来越丰富,输出功率却越来越低。例如我这支手机采用数位PDC规格,平时输出功率只有〇?二瓦特。然而不管是哪一家公司的手机都一样,愈旧的输出功率愈高,像你那种旧型手机,有的输出功率高达一瓦特以上。”
乾也匆忙遮住手机,但下一秒又放开了。
“医疗中心的所有病房都装设了电波防护系统,这套系统可以让手机在特定区域收不到讯号。院方这么做,是为了将院内区分为可通话区域与不可通话区域,以防范电磁波干扰医疗仪器。当然,彰一所住的加护病房属于不可通话区域,然而这套系统有个盲点,那就是并未将非通话目的使用手机的情况列入考虑。而且手机有个特性,那就是一旦收不到讯号,就会为了搜寻附近基地台而将电波强度增至最大。”
御子柴取出笔录,说道:“很巧的是,美津子在笔录里说了这么一段话。‘刚开始的时候,还会试着跟丈夫彰一说话,但彰一完全没有反应,我只好跟乾也天南地北閒聊。’若是一般人,这是很正常的行为,但你要聊天得透过手机。原本加护病房不淮搞入手机,但这是你的沟通工具,所以她并没有阻止,甚至不曾留意。你每天便是藉着这样的机会,坐在彰一的枕边,瞒着美津子偷偷将手机放在人工呼吸器后头的通讯埠旁。电磁波强度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那台人工呼吸器每天受到电磁波强大干扰,终于出现了异常反应。”
原本一动也不动的乾也突然举起手机萤幕。
(很有趣的假设,但以那实验结果来看,十七台仪器只有七台出问题,机率只有百分之四十一,甚至不到五成。我若要杀人,怎么会选择如此不确实的手段?)
“若是短时间之内就要达到目的,的确必须注重机率,但你的情况并非如此。”
御子柴若无其事地说道:“彰一得了脑挫伤,躺在加护病房里,短期之内甦醒的机率几乎是零。你根本不必急躁,只要每天确实地将手机放在通讯埠旁边就行了。如果仪器出问题当然最好,就算一直不出问题,反正谋杀对象躺在病床上动也动不了,你大可以慢慢思考其他谋杀方式。不过,你可不是抱着愿者上钩心态的乐观主义者。你持续尝试以电波干扰维繫父亲生命的机器,是因为你知道这一型机器曾有因受手机电波干扰而异常关闭电源的实验纪录。我想你一定是记下了型号,回家以网路蒐集了相关资讯,对吧?你的诡计相当成功,那天下午两点三分,仪器异常关闭电源,面板上的红色警示灯开始闪烁。”
御子柴再度摊开美津子的供词,说道:“‘当时一直闪着红灯,乾也耳力很好,也立刻察觉不对劲,他移动到我旁边,跟着我吃惊地望着面板。他是个害羞的孩子,平时很少讲话,但当时他太过慌张,指着面板高声大叫。’光从这段描述,就可以看出你的心机。你故意露出慌张的模样,让美津子跟着不知所措,情急之中按下电源开关。如此一来,就可以将仪器停止运转的责任推到她头上。她就这么中了你的计谋,像着了魔一样连按数次开关……以上就是关于机会与方法的描述,是否有不完善之处?”
御子柴继续观察乾也的反应。乾也显得满不在乎,一如往常以极快速度敲打手机按键。
(我真该为你鼓鼓掌,实在是太完美了。最后只剩下动机了。)
“动机很简单,就是为了钱。”
(……!原来如此。不过我父亲迟早会断气,到时我就可以拿到一半理赔金,何必弄葬自己的手?律师先生,这跟你刚刚的推论不是互相矛盾吗?)
“短期之内甦醒的机率几乎是零,却不见得会死,有可能以植物人的状态继续存活下去。虽说这种情况也可以领到理赔金,但东条家须要看护者会从一人增加为两人,欠债当然是还不完,工厂也会跟着倒闭。就算运气好,得到国家补助,但这年头医疗补助经费大幅减少,恐怕难以靠补助金来维持现在的生活。所以对你来说,父亲非死不可,只是不必急于一时而已。如果能够让母亲背上杀人罪名,那就更好了。一且母亲遭判有罪,原本属于母亲的理赔金也会落入你的手中。你们家的工厂已经完成全自动化改建,就算父母都不在了,你也有自信能经营下去。如此想来,你非杀死加贺谷不可的理由也呼之欲出。加贺谷为了寻找威胁勒索的筹码,可说无所不用其极,他看了日本心肺辅助协会的网页,上头当然刊登了手机的电波会干扰医疗仪器的文章。加贺谷猜出了你杀死父亲的手段
因此向你勒索,却反而被你杀了。”
(真是合理的动机。为了钱,为了未来的生计,不但杀死父亲,而且让母亲背黑锅。原来我是这么一个无血无泪的禽兽。)
“但有一点令我想不透。”
(哪一点?)
“你杀害父亲的动机相当充分,但陷害母亲的动机却让我无法释怀。就算你只拿到一半理赔金,也有一亿五千万,这金额也不少了。照理来说,你只要让外人以为人工呼吸器是突然故障就行了,何必硬要母亲背上杀人罪名?以结果来看,杀死父亲只像是帮助父亲安乐死,但母亲却可能得为此吃一辈子的牢饭。不管怎么想,对母亲的做法都太绝情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理由,令你如§恨自己的母亲?”
乾也的手指好一会没有动静。他以倾斜的角度凝视御子柴,一对看不出感情的双眸似乎正在盘算御子柴的心中真意。
(你想不透?)
“我想不透。”
(这动机也很单纯。我的身体会变成这样,全是那女人害的。)
当乾也以“那女人”称呼自己的母亲时,僵硬的五官底下不知有着什么样的表情?
“你的身体?难道你认为罹患脑性麻痒是母亲的责任?”
(律师先生,你应该知道什么样的情况会引发脑性麻痺吧?)
“当然。”
(从受精到出生后四星期之内,只要脑部受到损伤,就可能引发脑性麻痺。我罹患脑性麻痺的原因,是那女人在怀孕期间吸食毒品。这可是从前的主治医师亲口说的,并不是我胡乱猜想。)
乾也打在手机画面上的字数突然大增,但这并不代表他突然变得饶舌。乾也的智力与常人相比,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他的心里,有着太多无法对他人倾诉的心事,以及从未获得他人认同的想法。如今这思绪的洪流,终于在手机画面上溃堤。
(在生下我之前,那女人是个大毒虫。律师先生,你应该很清楚,那女人有吸食大麻遭逮捕的前科。这样的人竟然还妄想结婚生子,真是不知羞耻。)
“若不是她结婚生子,你可没办法来到这世界。”
(你认为我该感谢她将我生下来?即使不能哭、不能笑、不能说话、不能走路,你认为还是可以活得幸福?律师先生,我想跟你说一件趣事。)
这种情况下的趣事,通常一点也不有趣,担御子柴什么话也没说。
(那女人明明吸毒成瘾,生下我之后却变得非常健康,完全没有出现戒断症状。理由是孩子吸收了母亲体内的全部毒素,你说这是不是很荒唐?这实在毫无道理,医学上也解释不通,但这样的案例确实占了数千分之一。只能算我倒楣,最坏的情况发生在我身上了。)
从手机萤幕喷发出来的怒意将御子柴紧紧扣住,几乎无法喘息。
“即使如此,她还是你的母亲。”
(那种人根本称不上母亲。从我懂事以来,就是高城叔叔及看护师在照顾我,那女人连碰也不肯碰我一下,还老是抱怨这种怪模怪样的东西不是她的小孩。)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动机。”
(打从我父亲一被送进加护病房,我就打算杀死父亲,并且要那女人背黑锅了。这么做不但可以拿到全部理赔金,将来不用照顾父亲,而且可以报复那女人,真是一石三鸟。)
“真是可怕的恶魔,”御子柴如此想着,“这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就跟二十六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样。”
“这个恶魔将来是否有机会转化为人?他是否有机会遇见像岛津小百合、稻见教官及雷也那样的人物?”
御子柴深深叹了口气。心中既没有遭到欺骗的不甘,也没有被这样的恶魔耍得团团转的后悔,有的只是难以言喻的感慨。
“谢谢你长篇大论的深情告白,但我只想知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接下来?什么打算也没有。)
“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让案子以医疗疏失收场?”
(律师先生立了大功,名气更加响亮,可没有任何坏处。)
“美津子一旦获释,你们就得两个人过日子。”
(只是恢复原本的生活而已。我跟她原本就互相憎恨,一直是爸爸在中间当和事佬。但爸爸到头来什么忙也没帮上,因此就算他不在了,也不会有什么差别。有了保险金,日子反而更好过了。当然,我还得小心别让我的那一份被那女人夺走。)
彰一将保险理赔的受益人指定为母子两人,想必是希望自己过世后两人能够好好相处,相依为命过日子。直到这一刻,御子柴才体会了彰一的用心。
(律师先生,相信你也很清楚,刚刚那些对话是无法证明的。既没有录音,也没有影像,就算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相信我才是杀死父亲的真凶。不,应该说是不愿意相信。)
“不愿意相信?”
(没有人顾意怀疑一个五官做不出表情、无法说话、四肢只有一条手臂能动的人。大家宁愿棺信,像这样的入以定有着五岁小孩般的纯洁洁心灵,对史上的邪恶事物一无所知。没错,每个人都将残障者当成宛如神一般纯净无瑕的圣人。真是愚蠢。他并没有发现这也是一种歧视与偏见。或者该说,他们假装没有发现。)
御子柴看着手机液晶萤幕,胸口突然产生一股呕吐感,不知是字体太小造成的不舒服,还是恶意太深造成的不舒服。
“看来你完全没有悔意。”
(我为什么要忏侮?我只是争取自己的权利而已。)
“我的委托人应该也会说出相同的话。为了夺回失去的尊严,她可能会跟你对簿公堂。”
(你还是站在她那一边?)
“辩护人职务尚未解除。”
(你想让我变成告被?)
“这得看委托人的决定。”
(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将我定罪。)
“刚刚那案子,一开始不也是如此?”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四目相对。
乾也的眼珠布满血丝,瞳孔却异常漆黑。
那深邃的黑色,仿佛要将御子柴吸入其中。
生理上的厌恶感,令御子柴不愿意继续凝视下去。
“后会有期。”御子柴正淮备走出休息室,高城刚好走了进来。
“工厂的人都开心极了!哎呀,律师先生,你要走了?要不要找个地方喝一杯,庆祝打嬴官司?”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还得处理下一件案子。”
“真是可惜。好吧,预祝律师先生的下一件案子也能马到成功。”
御子柴面对高城的淳朴笑容,心中产生了一丝迷惘。如果他知道下一件案子是为了对付乾也,不知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御子柴敷衍了事地说了几句客套话,转身走出休息室。
遭人在背后瞪视的感觉,久久不曾消失。
最高法院的地下停车场一个人也没有。自地面流入的热气与灰尘混杂在一起,形成了污浊闷热的空气。
御子柴正陷入沉思。
乾也终于露出了挣狞面目,但目前只有自己知道这个秘密。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将他的恶行恶状公布在世人面前?不,首先应该烦恼的是,必须依什么样的顺序、采用哪些手法,才能让世人愿意接受坐在轮椅上的残障者是杀父凶手这个事实?乾也有没有可能因疏忽而留下了某种证据?
御子柴一边想着这些难题,一边朝着自己的宾士车前进。骤然间,斜后方有道人影窜了出来。
御子柴一时措手不及,根本无法闪避。
“咚”的一声闷响,那道人影撞在御子柴身上。御子柴忽感觉腰际似乎隐隐作痛。
“怎……怎么回事……”
眼前看见的是女人的头髮。头皮的味道钻入了鼻孔之中。御子柴使尽全身力气将人影往外推,看见了一张意料之外的面孔。
“你在这里做什……”
安武里美在遭到—的瞬间,用力扭转了手中之物。
御子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就在这一瞬间,御子柴明白了疼痛的原因:一把尖刀深深插入了腰腹之间。里美刚刚的动作,更让刀刃在横隔膜附近转了半圈。
两人分开之际,里美顺手拔出了刀子。大量鲜血自御子柴的腰间喷出。
噗通。噗通。噗通。心脏每跳一次,生命能量便流失一分。
御子柴全身力气尽失,终于跪倒在地。腹部的剧烈痛楚宛如纸面上的墨滴一般在全身迅速扩散。
“这是报应!”来自头顶上的声音说道,“你想靠那对母子再赚一次黑心钱,没那么容易!.”
因过于亢奋而变得尖锐的声音,在御子柴的耳里听来却逐渐遥远。即使以手掌按住伤口,鲜血还是汩汩流出。
御子柴以另一隻手取出了手机。靠着朦胧的意识,御子柴研判眼前的里美绝对不会愿意帮自己叫救护车。然而里美忽然踢出一脚,御子柴用尽最后力气取出的手机脱手飞出,沿着停车场地面滑向远方。
“你的死期到了!”里美丢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去。
御子柴倒在地上,在上下顚倒的景色中眼睁睁看着里美的背影完全消失。
意识逐渐模糊,痛楚却毫不消褪。受损的内脏与皮肤不断刺激着痛觉神经。即将陷入昏厥状态,疼痛感却变本加厉地侵蚀精神世界。
好痛苦……好难受……小绿也尝到了这种感觉?对不起……对不起……
“喂,别乱动!”突缺叩镔入耳中的声音,打碎了从前的记忆。
这粗犷又沙哑的口音……最近好像在哪里听过……啊啊……原来是你……
“我已经叫救护车了。医院就在附近,你撑着点。要是死在这种地方,我可不饶你。”
渡濑将手掌盖在御子柴的手掌上协助止血。在这危急关头,竟然遇上这个与自己同类型的猎犬……或许正是命运的安排吧。
“……你听……我说……”
“有话晚点再说。”
“凶手是……”
“你这傻小子,我叫你别说话,听不懂吗?凶手是那个坐轮椅的儿子,我早就知道了。”
原来……你都知道了……
其实御子柴早有预感。就连自己胸中牵挂的心事,似乎也瞒不过这个男人。
使命感一消失,意识顿时更加矇胧。
“喂!律师!振作点,还有重要的工作等着你去做呢!”
御子柴已听不见这最后一句话了。
里美逃回了公寓。后头并没有人追赶,里美却不由自主地匆忙扣上两道门锁。
心脏鼓动依然剧烈。刺杀御子柴已是数十分钟前的事,精神及肉体却依然处于亢奋状态。虽然是下定了决心才动手,但杀人所带来的心理压力却远超越原本的想像。
里美奔到佛坛前,对着晃的遗照合十膜拜。
“晃,妈妈成功了,妈妈让那家伙遭到报应了。”
里美相信晃天上有知,一定会称赞自己。这段日子,来自晃的赞美及对仇人的憎恨一直是支撑着里美的原动力。
但是这一次,遗照中的晃维持了沉默。
“晃,怎么了?”贴在一起的手掌似乎有些湿湿滑滑,低头一瞧,才发现手上沾满鲜血。
里美霍然回过神来,又察觉衬衫前襟也是血迹斑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
在搭电车的过程,以及走回公寓的一路上,难道自己都是这副模样?
等等,刀子呢?从御子柴身上拔起来之后,难道随手扔了?
各种思绪在脑海中宛如光束般来回交错投射,身体的每一个动作却异常缓慢。里美仔细洗干净了手,换了衣服,再度回到佛坛前。
遗照里的晃却依然沉默不语。
里美陷入了彷徨。过去从不曾发生过这样的状况。只要双手合十膜拜,晃一定会与自己交谈。但是这一次,不管里美对晃说了多少句话,不管再怎么将手掌紧紧贴在一起,耳中还是听不见晃的声音。
“难道自己做错了吗……?”里美赶紧甩开这样的念头,“不,绝不可能。那是伸张正义。惩罚御子柴,是任何人都能认同的正当行为。”
但为什么完成了正义使命的双手,如今看起来如此阴森,如此邪恶?
撞上御子柴时的衝击,以及手心感受到刀子插入肉里的触感,再度浮现心头。耳中仿佛可以听见扭转刀子时,血管及组织遭割断的声音。
一股黑压压的恐惧情感,自胸口深处冉冉而升。
我杀的不是什么恶魔。是人。我杀了一个人。过去我是受害者家属,口口声声称主要加害少年为杀人魔,如今立场却顚倒了。
一股寒意自背脊窜升。里美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颤抖及寒意却丝毫不见减缓。
狭窄的房间里响起了尖锐而漫长的嘶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