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唐兄:
今早家中水管不争气,滴滴答答。老婆要我修水管。修了一半,收到你的挂号长信,并拜读谢扶老骂我作“四人帮”的长文。本事不够好,水管还在继续漏,暂时就让它去漏吧,提起笔,立刻回兄一封信。这是懒人的破天荒,然兄有要务也。
关于顾少川先生的稿子,他既有得卖,我就可买到。“学问天下之公器”,我最恨学术商业化,兄既有顾公之诺,管其他“老小子”事呢!弟阅人多矣,“老小子”所知亦多,所谓“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不足挂齿也。
谢扶公骂我之文,乞兄不必顾虑,应该一字不易刊出。此事本是我不对,长者之骂,正志吾过也。自己该骂,就该让人骂。
谢公去岁寄一本诗集给我,说“兄如已有”的话,就叫我转送给殷志鹏。弟对旧诗兴趣仍然很大,但是也是个“室小书多似乱山”的人,我想让我先翻翻再转殷君,这就“拖”下来了,结果惹了扶公“狗血喷头”一场大恶骂,罪有应得,活该!兄还是把它登出去吧,免惹老人不快。务必!务必!
犯了错,要有勇气认错。人家骂,你最好赔不是,不必把“强辩”当“枪毙”,弄得那样紧张。
最近弟与李又宁教授联合请客,那是星期日,想不到我竟然泊错了车,吃了一张罚款单。那单上说:“你犯罪了吗?还是另有解说(可免罚款)?”老婆持票震惊,问我有无“解说”。我取票填入:“我犯罪了!并无解说。”乖乖地送上美钞三十五元,赔个罪了事。弟这样坦承犯罪,在我们安徽土话,叫作“伸直了睡”,不必弯弯曲曲的了。弟已另禀谢公,字写得拳头大一个,因他九十多岁了,眼睛不太好故也。
谢公是位极可爱的老前辈,一天到晚上帝、上帝的,耄耋而有童心,弟对他极其敬重。中国政客如果个个都有谢老十分之一的可爱,中国早就大治了。
谢老的旧诗并不太“灵光”,但他老人家总喜欢“口占一绝”。这也是扶公极可爱的地方之一。
让这样可爱而方方正正的老前辈“骂”两句“四人帮”,也是应该的——何况,其错原来是全在我呢!
据说老年人有火气是寿征,我为老人期颐之庆而祝福。弟对他的冒火,毫无反感。兄如向老人写信,亦乞代致意焉。
一不做,二不休。
干脆再向“骂”我的另一老前辈——苏雪林教授,也“解说”几句。
承兄寄下老人骂我之书,翻之未起丝毫反感。苏梅本是我的阿姨——她是我姑妈的“女师”和留法同学,她的同学之中,更不知道有多少个姑妈、姨妈、婶母、伯母。但是我那些这个妈、那个妈,当年都是一批“小姐”,不像苏梅是个“才女”呢。
现在我这些姑妈、姨妈们都已不在人间了,剩下个苏阿姨,居然还健在台南,我听到她老人家的消息,已经感到很高兴了。让她“骂”两句,出口老人气,对健康也是有好处的。为着老人的健康,我也是罚票照填:“我犯罪了!并无解说。”三十五块美金照出无误——只要对她老人家健康有好处。
不过苏阿姨也太偏心。她在骂我的书上说我是:“妄诞、疯狂、荒谬、浅薄、轻率、欺诈、下流和轻薄;种种恶德,说不尽、道不完。”这一来好帽子被我这位坏人戴尽了,使我两位“坏人”朋友——湖南“骡子”周策纵、苏州“空头”夏志清,都气得胡子一飘一飘的,因为他二人竟然一顶也未分到。
为使两位老友气平,我原想写一篇叫《向阿姨顶嘴》的小文,把帽子也分一两顶给那两位“坏人”。后来你绍唐先生打电话来说“不必了,不必了”,我也就不想顶嘴了。
我们安徽人有句形容前辈老太太的话,叫“颠倒”——老人家年纪大了,颠颠倒倒。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老师胡适之先生是“外黄内白的香蕉”呢——在拙著哪一页?哪一行?别的例子就不必多举了。
向阿姨顶嘴一下,但是想起阿姨“年纪大了,颠颠倒倒”,也就不再多顶了。
我有位学长吴大姐——吴健雄。吴学长一向是对我爱护备至,更从未教训过我一句。这次在一起吃饭,她忽然破例认真地说了几句——说我不应该批评我们的老师胡适之先生。吴大姐举了好几个例子,但是竟然没有一个是我的书上有过的。
吴健雄教授的故事哪里来的呢?
谈笑之间,才知道苏阿姨把骂我之书也航寄了一本给她。吴学长是位科学家,对文史书籍只是偶尔翻翻的,谁知偶尔一翻就翻出“香蕉”来了。其他读者、作者可能也有相同的情况,那又叫我何从解释起呢?
苏梅是我的阿姨,健雄是我的学长,对这二位,我都宁愿“罚款”,不愿“顶嘴”的。不过,无辜地出了三十五块钱,对我这小气鬼来说,心里多少也觉得有点冤枉罢了。
德刚上
1984年4月7日
原载《传记文学》第四十四卷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