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廷芳先生所撰有关两广六一事变的长文,在《传记文学》发表之后,曾引起史学界一些热烈的反应。但是刘氏今已八九高龄,当年和他共事的前辈和同辈,什九均已作古,以致刘氏在事变中所扮演的绝密信使的角色,除他本人在五十年后的口述和朱文长教授所转述其尊翁朱经农先生的故事之外,几乎已找不出第一手的旁证了。事实上这也是我们搞口述历史的最大困难之所在——民国史上该有几千百宗类似的事件,使史家难以掌握。笔者当年为顾维钧、李宗仁诸先生执笔撰写其回忆录,就不知碰到多少类似的难题。
当刘氏之文年前引起史学界注意时,我便想到,当年与刘同参密议、而今仍健在人间的,实在只有钱昌照一人。钱氏早年留英,30年代初期便荣任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后累迁至资源委员会委员长,协办当年国府政策中最重要的财经资源,可说是才华洋溢、少年得志,甚至黑头开府、参与密勿,允为当年蒋委员长所最亲信的内幕人物之一。因此刘廷芳于六一事变期中,衔何键之密令,专机飞南京谒蒋,在行政院秘书长翁文灏亲迎于江干之后,他第一个晋谒的竟然是钱昌照——这也可看出钱氏当年在蒋氏幕中的重要性。钱氏的回忆应当可算是刘文第一手的旁证了。
说来也巧,在六一事变五十年后,我因参加在大陆举行的“孙中山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纪念会”,于1986年秋在北京参加了全国政协的招待餐会,不意竟与钱公同席。斯时刘文尚未引人注目,而钱公年届耄耋,宴会场上乱哄哄,因此除向钱先生致敬之外,就未敢与老辈乱扯学问了。后来刘文变成史界注目的文献,我真大呼负负——与钱公失之交臂,未能请他即席印证一下。所幸我那时看到钱氏精神矍铄,窃思他日返国,仍可专访请益也。不意这一小小心愿的“口述历史”,近日竟然有人代劳了,真是喜出望外。
事情是这样的:近月钱先生因小恙住入医院,他有一位忘年小友姜昆,前去专程探病,在病房中闲聊时,竟触及此一历史问题。
姜昆是近年大陆上著名的相声演员,他居然也是刘老的朋友。他与钱的话题既涉及刘氏,姜昆乃把他二人所谈的内容,写了封信转告了刘老。刘老和我是近邻,乃把姜函转我一读。
姜昆这封信虽也只是一般朋友往还的普通信件,但在一个写历史的人看来,却有其史料上的重要性,因为钱、刘二人当年都受知于蒋,直接参加了应付六一事变的幕后活动,而当年所有的当事人中,也只剩他二人还健在人间,做白头宫女,话玄宗往事。其吉光片羽,都可让史学工作者来细细咀嚼,因为这事实上也是可靠的“口述历史”之一部分嘛。
今得刘氏面许,我特把姜函抄出若干节寄“刘传记”。其他对六一事变史料有兴趣之同文,或对这段小史料亦有若干兴趣也。姜函节抄如下:
刘老,您好!
我在遥远的北京向您问候。前几日听说您贵体欠佳,电话去问候您,不想您近九十高龄,仍然思维敏捷,反应迅速,精神矍铄,电话中的声音里漾着一般年轻人的活力,真让我们晚辈又高兴,又钦佩。
昨天(8月13日)我去看望了我们的前辈钱昌照先生。他由于身体感觉不适,住进了北京医院。我闻讯而去,一见面,我看他精神还蛮不错,早上还参加了人大常委会。只是由于年老,身体虚弱一些。我一去钱老非常高兴,自然而然地也就提及了先生您。我提道,刘老每次到北京来,都怕打扰钱先生,并且告知我们也不要给钱老添什么麻烦。钱老说:“刘先生太客气了。我和刘先生认识,是蒋介石先生的信介绍的。蒋介石先生到湖南看到有个国货公司,非常感兴趣,当何键先生告之此公司是刘廷芳先生开的时,蒋先生无论如何要一见,于是在他家中宴请了蒋先生夫妇。”(中略)……钱老也讲您管的锑、钨、锡矿,一直在他领导下的工作。
在提及您劝说蒋介石避免了内战的两广事件时,钱昌照先生讲:“刘廷芳先生在避免全国的内战时是起了作用的。正是在刘先生的游说下,蒋先生采取了一些措施,包括用金钱收买了空军将领这件事,翁文灏先生知道得最清楚。”
(下略一段)
刘老,钱先生的长公子钱教授让我捎信给您,无论如何,有机会要再来北京看看钱老,钱老也很惦念您。
匆匆忙忙写信给您,望您保重身体。
谨祝
大安
姜昆
9月14日于北京
原载《传记文学》第五十卷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