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之先生是反对五四运动的。他反对的当然不是他小友周策纵的五四运动,而是他的及门弟子傅斯年、罗家伦、段锡朋一干人,于1919年5月4日,在北京的大街之上摇旗呐喊的那个五四运动。
纽约华美协进社已退休的社长、前辈老朋友孟治先生是位美国名人。《全美名人录》里面为他所列举的多条光荣履历之一便是“曾在中国五四运动中被捕坐牢”,胡适之先生所反对的便是这个“孟治坐牢”的五四运动。
胡适为什么反对五四运动呢?他说因为这个“运动”是对他和一批朋友们——蔡元培、陈独秀、钱玄同等人——所正在进行中的新文化运动的一种“政治干扰”!据他说,新文化运动才是那害了两千年瘫痪病的中国固有文明的对症良药,是当前救国救民的唯一道路。不幸的是,罗家伦把宣言一贴,傅斯年大旗一摇,孟治坐起牢来,“新文化运动”这部列车,被这批小伙计扳错了方向盘,就横冲直撞起来,结果“目的热,方向盲”,列车出了轨、翻了车,弄得伤亡遍野,新文化运动前功尽弃。可怜的老胡适也被弄得教授当不成,而跑到纽约来“落草”。所以他反对五四运动。
在胡适之先生看来,这个真能为中华民族“再造文明”、但是却被迫半途而废的新文化运动,事实上便是他在纽约当学生时代所策动的“新文学运动”的扩大和延伸。而新文学运动又是他那《文学改良刍议》一篇文章“刍”出来的,因而中国近数十年来深入群众的各项激进文化和政治运动,归根结底都与他这篇文章有关。这些运动对国家、民族、人类是祸是福,这篇文章也是个总根,他老胡适都负有责任的。
不管胡先生这一逻辑能不能为历史学家和大众所接受,读中国近代文化史的人,大概没有什么人能否定他这篇文章对近代中国文化运动的重大影响。
1956年6月2日,也就是《刍议》开始起草的四十周年,纽约市中国知识分子所组织的“白马文艺社”在胡氏当年写这篇文章的公寓九条街之外开讨论会之时,胡氏又把四十年前的故事详细地叙述了一遍。白马社其后也曾对中国现代文学里“传统与创造”这一问题,由鹿桥主讲,作过很长的讨论。笔者那时也是参加讨论者之一,会后也曾在自己的日记上写上了些节要和私评。
最近因为要翻译胡先生的英语口述自传中有关文学改良这一章,所以我把二十多年前的旧日记也拿出来翻翻以作参考。读了旧时的日记,我才觉得自己没有长进,二十多年前的意见和我现在的意见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收到汪荣祖教授的来信,他在主编一本有关纪念“五四”六十周年的书,要我写一篇关于“胡适与‘五四’”的纪念文章。笔者糊口异邦,实在没空,然汪公盛意坚约,他又是适之先生和在下的小老乡,后来居上,盛情难却,因而把旧日记上我们讨论适之先生——《文学改良刍议》——的节略抄一段下来,略加修改补充,滥竽充数,以就正于高明。拙文虽与“五四”无直接关系,但也算是一点点有关“五四”背景的讨论吧。
下面一段便是笔者当年在鹿桥、艾山两兄有关“传统与创造”的长篇讲演之后,艾山且点名说我“唱梅派”(梅光迪派)的时候,我自己的发言,和其后一些零星私评的节要和增补:
我认为古往今来,任何哲学家、思想家,他们的思想和理论的价值,我们都应该把它们三七开或二八开,甚或一九开。他们的理论至多只有三分有永恒或较长时期的价值,其余的则只有些临时性的价值;时代一过,剩下的七分、八分,乃至九分都会变成糟粕,没有价值了。我们对任何至圣大贤的看法,我认为都应该如此。例如老子、孔子、苏格拉底、柏拉图、程朱陆王、休谟、康德、黑格尔、马克思、康梁、杜威、胡适、鹿桥、艾山——尤其是艾山(全场大笑),都应该三七开。我们祖国这些年来把文化思想弄僵了的缘故,就是把一些权威大师们“全开”了的结果……
我们对胡适之先生的看法,也应该如此。胡先生的《文学改良刍议》这篇文章,在1917年确是应该“全开”的,因为它具备七分的时代价值和三分的永恒价值。但是如今事隔整整四十年了,那三分“永恒价值”虽然还可继续存在,它那七分的“时代价值”就七、六、五、四、三地随时代的延长而递减了。它将来是否会递减到零,那只有等到四十年后再看了……
以上是我发言的要点。在大家讨论之后,我后来在日记里也把我自己的一些零星的意见总结了一下,写了个大纲。我认为胡先生在《文学改良刍议》那篇文章里所列举的“八条”项目,在清末民初,真可谓“切中时弊”。因为我国有清三百年里的“官样文章”,都被我们安徽的老乡垄断了。说我们好的简直把敝老乡捧成“天下文章其在桐城乎?!”;说我们坏话的,则把咱老乡骂成“桐城谬种”,说他们根本不会写文章,涂鸦满纸,只是一套“桐城壳子”。
说良心话,那一套恭维话,实在是腐儒之见;骂“桐城谬种”是重了一点,“壳子”倒是真的。写起“桐城壳子”来,也真是“八弊皆全”:其一,言之无物;二、专仿古人;三、不讲求清晰的文法,却偏要吹“文成法立”;四、无病呻吟;五、专用滥调套语;六、有话不直说,遇事转弯抹角,用他个“典故”;七、有时还要耍花枪、做对句;八、绝不用大家都懂的俗字俗语。
青年胡适针对时弊,造他桐城老乡一个反,从徽州府炮轰安庆府,打他个安徽内战,把安庆府桐城县内的大小方刘姚都打得落荒而走。胡适之在这场“文改”里所策动的“八反运动”和后来在“土改”时期所搞的“三反”“五反”,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是四十年过去了,徽州胡传的儿子,把桐城方东美的祖宗,早已打得灰溜溜见不得人。但是胡博士从此以后就能取方刘姚而代之,来他个“天下文章其在绩溪乎”了吗?四十年河东转河西,这个文艺界“徽州帮”“黑线专政”也该到了被造反的时候了吧!
第一,做文章一定要“言之有物”吗?屈原的《九歌》,就没有哪一“歌”里面是有物的,你能说屈原的文章不好?屈原是中国文学作家中第一个出个人文集的呢!——三千年来第一人!
写文章不应“模仿古人”吗?近四十年来,我的同学之中就不知出了多少小鲁迅、小胡适、小巴金。不模仿鲁迅、胡适,白话文就作不好。鲁迅早已做了“古人”,胡适那时虽然还未“作古”,但也已“生前原作古人看”了。不模仿古人还行?
写诗文“要讲求文法”?闻一多大师生前所最赏识的那种“看不懂、念不出”的艾山体新诗,就一点文法也没有,它硬是顶呱呱的好诗。今天时代已快进入80年代了,白话诗愈写愈好,也是我有见必读的“现代派”诸大诗翁的“新诗”也就愈不讲求文法了,还不是一样直承胡适之第三、四代衣钵的好诗!
“无病呻吟”不应该吗?萧伯纳说,情书就是美丽的谎言,情书写得愈好,谎也扯得愈大。写情书时,足下如有病,千万不可呻吟!无病,则务必大哼特哼!否则感动不了她,她就说你不是“情感中人”,和你绝交,那你就真要自杀了。我的朋友何灵琰的干爹的名著《爱眉小札》,就是惹得千万痴男情女着意模仿的最好的一本“无病呻吟”的“谎言书”。鲁迅那本读来不像“说谎”的《两地书》,也是一本最高明的无病呻吟的“谎言书”,比徐志摩的“谎”说得高明万倍。总之,如果只是有病才许呻吟的话,则李义山的千把来首诗都要真的被吴稚晖甩到茅坑里去了。
写文章用“滥调套语”也是个少不得的坏事(necessary evil),因为语言文字是个活东西,它也有生老病死,永远生存在新陈代谢之中。三十年代的“左联”,苍天!真是满口新名词,现在再说起来,则无一不是滥调套语。胡适之二十几岁所说的话,句句都新鲜,六十一岁在台大礼堂所说的,有哪一句不是滥调套语!红卫兵小将造反之初,也是句句新腔,三个月后,则没有一句不是霉烘烘的。当今在中国文学批评上作为胡适接棒人的夏志清教授告诉我,他只希望他的书“流传五十年”,第五十一年之后,如果不出个“冬志清”,则中国文学批评里的巨著,所剩的也只是些滥调套语了。
对对对子,也不是天大的坏事。事实上笔者本人就深受其惠,夏志清教授最近谬奖拙作,就是说我会写“三字经”、对对子。
本来嘛,中国的方块字就是与蟹行文不同。我们的文章在方格子里写出来,整整齐齐,就像国庆阅兵的仪仗队,不像番语写出来那样头齐脚不齐的。我们的声调,平平仄仄,读起来也可摇头摆尾,铿锵有致。番文番语怎能同我们比?可是这个秘密自周文王到魏武帝,都未被人发现,直到江东二陆以后,才被一些江南才子找到了。且看他们搞的什么“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你胡适之能说这不是好文章?老实说,我们在海外待久了,同洋人吵架也不算稀奇,抱两本洋书也吓唬不了老几,我就觉得西洋文学里突出的“纯文学”(belles-letters)就不一定比我们的“暮春三月”更美。我们能念得头动尾巴摇,他们能不能?只是我们六朝金粉里的兔子姑娘,在那些花花公子的俱乐部里捞久了,纵是野花也不香了。纽约的“无线电城”内那些“拉克”(rockettes)女郎还不是一样,那一百多条修长的大腿,踢起来多美!可是她们踢了四十年——从重孙女踢到曾祖母,就再没有人要看了,只好破产关门。
我们专门讲求对仗的“六朝文”还不是和这“拉克”差不多,不是她不美,只是“踢”腻了罢了,最后“踢”出个“诽韩案”的主角,要关她们的门。事实上韩退之的“文学改良刍议”里,也有其“七不主义”:不许脚高于顶,不许三点泳装,不许……只有胡适之的“不避俗字俗语”那一“不”,退老未想到而已。
胡适之先生要人家作文“不用典”,更办不到。因为他教人不用典的那篇《逼上梁山》的大文,文题本身就是大典故!正因为他用典,他那篇文章才有劲。不信?且看我把它换成个不用典的题目:“我本不要做呀,他们硬逼着我做啊!”写了这样一个题目不用典的文章,那胡适还能成其为胡适吗?
记得抗战胜利之后,在野党的领袖们想入阁做官,但面子上又不大好意思,弄得扭扭捏捏的。那时那个俏皮的《文汇报》就替他们做了篇社论,叫《袭人出嫁》。读者不用读内容,一看题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读文学史的人,如不以报废文,那笔者就主张打它个一百分,理由就是它用典用得好。“袭人出嫁”不是个典故?后来笔者在海外教书,教了些台大、政大毕业的高材生,我就一反我自己的老师对我“不用典”的教导,劝我的学生作文要用典——用像“袭人出嫁”那样的“典”。不用典的文章怎能(让我用句“滥调套语”)掷地有声?
俗字俗语,胡适之先生一直要我们“不避”。可是他老人家说话作文却避之唯恐不及。笔者在美国做学生工时,学了许多“四字真言”(four-letter words)。土包子当初不懂,去查《韦氏大辞典》也查不着,最后还是请教了一些同工同酬的活字典,才得其真义。这可算是真正的俗语俗字了,但是这些字我就未听见胡老师用过一个。笔者做了教书匠以后,在书桌抽屉内也贴了一张违反师训的座右铭:“教书时千万不可用俗语俗字。慎之!慎之!”自制“语录”以为警惕,否则便有被大学解聘的危险。
对胡老师“不避俗字俗语”这一教导,最忠实执行的,据我所知,只有胡公在北大的及门弟子——老友艾山诗人一人。且看艾山的《山居小草》这首诗里“植树”的那一节:
归一呐,一句话:
“妈的苗×,
老子的事,用着你管?
多嘴,给你吃卫生丸!”(《暗草集》,页19)
在原文里,艾山没有避“×”这个“俗字”,那是我抄诗时把它“避”掉了的。那时我就和艾山抬杠,我劝他不要让胡老师“牵着鼻子走”,俗字俗语还是避一避的好。
总之,话说回头,任何至圣大贤、哲学家、思想家,他们自己的时代一旦过去了,我们学习他们的“遗教”,就只能三七开,因为历史总是向前发展的,时过境迁,一切口号、教条、真理……往往也就意义全非,我们只顾盲目地跟着他们跑就不对了。问良心,这句话也是我老师胡适先生生前告诉我的,这也该是纪念“五四”六十周年,我们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所应该有的警惕吧。
1979年1月23日于北美洲
原载《联合报》,1979年4月25日
今之谈文学改良者众矣,记者末学不文,何足以言此?然年来颇于此事再四研思,辅以友朋辩论,其结果所得,颇不无讨论之价值。因综括所怀见解,列为八事,分别言之,以与当世之留意文学改良者一研究之。
吾以为今日而言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八事者何?
一曰须言之有物。
二曰不模仿古人。
三曰须讲求文法。
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滥调套语。
六曰不用典。
七曰不讲对仗。
八曰不避俗字俗语。
一曰须言之有物
吾国近世文学之大病,在于言之无物。今人徒知“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而不知言之无物,又何用文为乎?吾所谓“物”非古人所谓“文以载道”之说也。吾所谓“物”,约有二事:
一、情感 诗序曰:“情动于中而形诸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此吾所谓情感也。情感者,文学之灵魂。文学而无情感,如人之无魂,木偶而已,行尸走肉而已(今人所谓“美感”者,亦情感之一也)。
二、思想 吾所谓“思想”,盖兼见地、识力、理想三者而言之。思想不必皆赖文学而传,而文学以有思想而益贵,思想亦以有文学的价值而益贵也;此庄周之文、渊明老杜之诗、稼轩之词、施耐庵之小说,所以夐绝千古也。思想之在文学,犹脑筋之在人身。人不能思想,则虽面目姣好,虽能笑啼感觉,亦何足取哉!文学亦犹是耳。
文学无此二物,便如无灵魂、无脑筋之美人,虽有秾丽富厚之外观,抑亦末矣。近世文人沾沾于声调字句之间,既无高远之思想,又无真挚之情感,文学之衰微,此其大因矣。此文胜之害,所谓言之无物者是也。欲救此弊,宜以质救之。质者何?情与思二者而已。
二曰不模仿古人
文学者,随时代而变迁者也。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周秦有周秦之文学,汉魏有汉魏之文学,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学。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进化之公理也。即以文论,有《尚书》之文,有先秦诸子之文,有司马迁、班固之文,有韩、柳、欧、苏之文,有语录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文,此文之进化也。试更以韵文言之:击壤之歌五子之歌,一时期也;三百篇之诗,一时期也;屈原、荀卿之骚赋,又一时期也;苏、李以下,至于魏晋,又一时期也;江左之诗流为排比,至唐而律诗大成,此又一时期也;老杜、香山之“写实”体诸诗,如杜之《石壕吏》《羌村》,白之新乐府,又一时期也。诗至唐而极盛,自此以后,词曲代兴,唐五代及宋初之小令,此词之一时代也;苏、柳(永)、辛、姜之词,又一时代也;至于元之杂剧传奇,则又一时代矣。凡此诸时代,各因时势风会而变,各有其特长,吾辈以历史进化之眼光观之,绝不可谓古人之文学皆胜于今人也。左氏、史公之文奇矣,然施耐庵之《水浒传》视《左传》《史记》,何多让焉?“三都”“两京”之赋富矣,然以视唐诗宋词,则糟粕耳。此可见文学因时进化,不能自止。唐人不当作商周之诗,宋人不当作相如、子云之赋——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时,违进化之迹,故不能工也。
既明文学进化之理,然后可言吾所谓“不模仿古人”之说。今日之中国,当造今日之文学,不必模仿唐宋,亦不必模仿周秦也。前见《国会开幕词》有云:“于铄国会,遵晦时休。”此在今日而欲为三代以上之文之一证也。更观今之“文学大家”,文则下规姚、曾,上师韩、欧;更上则取法秦汉魏晋,以为六朝以下无文学可言,此皆百步与五十步之别而已,而皆为文学下乘。即令神似古人,亦不过为博物院中添几许“逼真赝鼎”而已,文学云乎哉?昨见陈伯严先生一诗云:
涛园钞杜句,半岁秃千毫。
所得都成泪,相过问奏刀。
万灵噤不下,此老仰弥高。
胸腹回滋味,徐看薄命骚。
此大足代表今日“第一流诗人”模仿古人之心理也。其病根所在,在于以“半岁秃千毫”之工夫作古人的钞胥奴婢,故有“此老仰弥高”之叹。若能洒脱此种奴性,不作古人的诗而唯作我自己的诗,则绝不致如此失败矣。
吾每谓今日之文学,其足与世界第一流文学比较而无愧色者,独有白话小说(我佛山人、南亭亭长、洪都百炼生三人而已)一项。此无他故,以此种小说皆不事模仿古人(三人皆得力于《儒林外史》《水浒》《石头记》,然非模仿之作也),而唯实写今日社会之情状,故能成真正文学,其他学这个、学那个之诗古文家,皆无文学之价值也。今之有志文学者,宜知所从事矣。
三曰须讲求文法
今之作文作诗者,每不讲求文法之结构。其例至繁,不便举之,尤以作骈文、律诗者为尤甚。夫不讲文法,是谓“不通”。此理至明,无待详论。
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
此殊未易言也。今之少年往往作悲观,其取别号则曰“寒灰”、“无生”、“死灰”;其作为诗文,则对落日而思暮年,对秋风而思零落,春来则唯恐其速去,花发又唯惧其早谢。此亡国之哀音也。老年人为之犹不可,况少年乎?其流弊所至,遂养成一种暮气,不思奋发有为、服劳报国,但知发牢骚之音、感喟之文;作者将以促其寿年,读者将亦短其志气。此吾所谓无病之呻吟也。国之多患,吾岂不知之?然病国危时,岂痛哭流涕所能收效乎?吾唯愿今之文学家作费舒特(Fichte)、作玛志尼(Mazzini),而不愿其为贾生、王粲、屈原、谢翱也。其不能为贾生、王粲、屈原、谢翱,而徒为妇人醇酒丧气失意之诗文者,尤卑卑不足道矣!
五曰务去滥调套语
今之学者,胸中记得几个文学的套语,便称诗人。其所为诗文处处是陈言滥调,“蹉跎”、“身世”、“寥落”、“飘零”、“虫沙”、“寒窗”、“斜阳”、“芳草”、“春闺”、“愁魂”、“归梦”、“鹃啼”、“孤影”、“雁字”、“玉楼”、“锦字”、“残更”……之类,累累不绝,最可憎厌。其流弊所至,遂令国中生出许多似是而非、貌似而实非之诗文。今试举吾友胡先骕先生一词以证之:
荧荧夜灯如豆,映幢幢孤影,凌乱无据。翡翠衾寒,鸳鸯瓦冷,禁得秋宵几度?幺弦漫语,早丁字帘前,繁霜飞舞。袅袅余音,片时犹绕柱。
此词骤观之,觉字字句句皆词也,其实仅一大堆陈套语耳。“翡翠衾”、“鸳鸯瓦”用之白香山《长恨歌》则可,以其所言乃帝王之衾、之瓦也。“丁字帘”、“幺弦”皆套语也。此词在美国所作,其夜灯绝不“荧荧如豆”,其居室尤无“柱”可绕也。至于“繁霜飞舞”,则更不成话矣,谁曾见繁霜之“飞舞”耶?
吾所谓务去滥调套语者,别无他法,唯在人人以其耳目所亲见亲闻、所亲身阅历之事物,一一自己铸词以形容描写之;但求其不失真,但求能达其状物写意之目的,即是功夫。其用滥调套语者,皆懒惰不肯自己铸词状物者也。
六曰不用典
吾所主张八事之中,唯此一条最受朋友攻击,盖以此条最易误会也。吾友江亢虎君来书曰:
所谓典者,亦有广狭二义。饾饤獭祭,古人早悬为厉禁;若并成语故事而屏之,则非唯文字之品格全失,即文字之作用亦亡。……文字最妙之意味,在用字简而涵义多,此断非用典不为功。不用典不特不可作诗,并不可写信,且不可演说。来函满纸“旧雨”、“虚怀”、“治头治脚”、“舍本逐末”、“洪水猛兽”、“发聋振聩”、“负弩先驱”、“心悦诚服”、“词坛”、“退避三舍”、“滔天”、“利器”、“铁证”……皆典也。试尽抉而去之,代以俚语俚字,将成何说话?其用字之繁简,犹其细焉。恐一易他词,虽加倍蓰而涵义仍终不能如是恰到好处,奈何?……
此论甚中肯要。今依江君之言,分典为广狭二义,分论之如下:
一、广义之典非吾所谓典也。广义之典约有五种:
(甲)古人所设譬喻,其取譬之事物,含有普通意义,不以时代而失其效用者,今人亦可用之。如古人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今人虽不读书者,亦知用“自相矛盾”之喻,然不可谓为用典也。上文所举例中之“治头治脚”、“洪水猛兽”、“发聋振聩”,皆此类也。盖设譬取喻,贵能切当;若能切当,固无古今之别也。若“负弩先驱”、“退避三舍”之类,在今日已非通行之事物,在文人相与之间,或可用之,然终以不用为上。如言“退避”,千里亦可,百里亦可,不必定用“三舍”之典也。
(乙)成语 成语者,合字成词,别为意义。其习见之句,通行已久,不妨用之。然今日若能另铸“成语”,亦无不可也。“利器”、“虚怀”、“舍本逐末”……皆属此类。非此“典”也,乃日用之字耳。
(丙)引史事 引史事与今所论议之事相比较,不可谓为用典也。如老杜诗云:“未闻殷周衰,中自诛褒妲。”此非用典也。近人诗云:“所以曹孟德,犹以汉相终。”此亦非用典也。
(丁)引古人作比 此亦非用典也。杜诗云:“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此乃古人比今人,非用典也。又云:“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此亦非用典也。
(戊)引古人之语 此亦非用典也。吾尝有句云:“我闻古人言,艰难唯一死。”又云:“尝试成功自古无,放翁此语未必是。”此乃引语,非用典也。
以上五种为广义之典,其实非吾所谓典也。若此者可用可不用。
二、狭义之典,吾所主张不用者也。
吾所谓用“典”者,谓文人词客不能自己铸词造句以写眼前之景、胸中之意,故借用或不全切、或全不切之故事陈言以代之,以图含混过去,是谓“用典”。上所述广义之典,除戊条外,皆为取譬比方之辞,但以彼喻此,而非以彼代此也。狭义之用典,则全为以典代言,自己不能直言之,故用典以言之耳。此吾所谓用典与非用典之别也。狭义之典亦有工拙之别,其工者偶一用之,未为不可,其拙者则当痛绝之。
(子)用典之工者此江君所谓用字简而涵义多者也。客中无书,不能多举其例,但杂举一二,以实吾言:
1.东坡所藏“仇池石”,王晋卿以诗借观,意在于夺。东坡不敢不借,先以诗寄之,有句云:“欲留嗟赵弱,宁许负秦曲。传观慎勿许,间道归应速。”此用蔺相如返璧之典,何其工切也!
2.东坡又有“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诗云:“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此虽工已近于纤巧矣。
3.吾十年前尝有《读〈十字军英雄记〉》一诗云:“岂有鸩人羊叔子?焉知微服赵主父?十字军真儿戏耳,独此两人可千古。”以两典包尽全书,当时颇沾沾自喜,其实此种诗,尽可不作也。
4.江亢虎代华侨诔陈英士文有“未悬太白,先坏长城。世无鉏麑,乃戕赵卿”四句,余极喜之。所用赵宣子一典,甚工切也。
5.王国维咏史诗,有“虎狼在堂室,徙戎复何补?神州遂陆沉,百年委榛莽。寄语桓元子,莫罪王夷甫”。此亦可谓使事之工者矣。
上述诸例,皆以典代书,其妙处,终在不失设譬比方之原意;唯为文体所限,故譬喻变而为称代耳。用典之弊,在于使人失其所欲譬喻之原意。若反客为主,使读者迷于使事用典之繁,而转忘其所为设譬之事物,则为拙矣。古人虽作百韵长诗,其所用典不出一二事而已(《北征》与白香山《悟真寺诗》皆不用一典)。今人作长律则非典不能下笔矣。尝见一诗八十四韵,而用典至百余事,宜其不能工也。
(丑)用典之拙者用典之拙者,大抵皆懒惰之人,不知造词,故以此为躲懒藏拙之计。唯其不能造词,故亦不能用典也。总计拙典亦有数类:
1.比例泛而不切,可作几种解释,无确定之根据。今取王渔洋《秋柳》一章证之:“娟娟凉露欲为霜,万缕千条拂玉塘。浦里青荷中妇镜,江干黄竹女儿箱。空怜板渚隋堤水,不见琅琊大道王。若过洛阳风景地,含情重问永丰坊。”此诗中所用诸典无不可作几样说法者。
2.僻典使人不解。夫文学所以达意抒情也,若必求人人能读五车书,然后能通其文,则此种文可不作矣。
3.刻削古典成语,不合文法。“指兄弟以孔怀,称在位以曾是”(章太炎语)是其例也。今人言“为人作嫁”亦不通。
4.用典而失其原意。如某君富山高与天接之状,而曰“西接杞天倾”是也。
5.古事之实有所指,不可移用者,今则乱用作普通事实。如古人灞桥折柳,以送行者,本是一种特别土风。阳关、渭城亦皆实有所指。今之懒人不能状别离之情,于是虽身在滇越,亦言灞桥;虽不解阳关、渭城为何物,亦皆言“阳关三叠”、“渭城离歌”。又如张翰因秋风起而思故乡之莼羹鲈脍,今则虽非吴人,不知莼鲈为何味者,亦皆自称有“莼鲈之思”。此则不仅懒不可救,直是自欺欺人耳!凡此种种,皆文人之下下功夫,一受其毒,便不可救。此吾所以有“不用典”之说也。
七曰不讲对仗
排偶乃人类言语之一种特性,故虽古代文字,如老子、孔子之文,亦间有骈句。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三排句也。“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此皆排句也。然此皆近于语言之自然,而无牵强刻削之迹;尤未有定其字之多寡、声之平仄、词之虚实者也。至于后世文学末流,言之无物,乃以文胜;文胜之极,而骈文、律诗兴焉,而长律兴焉。骈文、律诗之中非无佳作,然佳作终鲜。所以然者何?岂不以其束缚人之自由过甚之故耶?(长律之中,上下古今,无一道佳作可言也)今日而言文学改良,当“先立乎其大者”,不当枉废有用之精力于微细纤巧之末。此吾所以有废骈废律之说也。即不能废此两者,亦但当视为文学末技而已,非讲求之急务也。
今人犹有鄙夷白话小说为文学小道者,不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皆文学正宗,而骈文、律诗乃真小道耳。吾知必有闻此言而却走者矣。
八曰不避俗字俗语
吾唯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为文学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语”之论也(参看上文第二条下)。盖吾国言文之背驰久矣。自佛书之输入,译者以文言不足以达意,故以浅近之文译之,其体已近白话。其后佛氏讲义语录尤多用白话为之者,是为语录体之原始。及宋人讲学以白话为语录,此体遂成讲学正体(明人因之)。当是时,白话已久入韵文,观唐宋人白话之诗词可见也。及至元时,中国北部已在异族之下三百余年矣(辽、金、元)。此三百年中,中国乃发生一种通俗行远之文学。文则有《水浒》《西游》《三国》之类,戏曲则尤不可胜计(关汉卿诸人,人各著剧数十种之多。吾国文人著作之富,未有过于此时者也)。以今世眼光观之,则中国文学当以元代为最盛;可传世不朽之作,当以元代为最多,此可无疑也。当是时,中国之文学最近言文合一,白话几成文学的语言矣。使此趋势不受阻遏,则中国几有一“活文学”出现,而但丁、路得之伟业几发生于神州。不意此趋势骤为明代所阻,政府既以八股取士,而当时文人如何李七子之徒,又争以复古为高,于是此千年难遇言文合一之机会,遂中道夭折矣。然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此“断言”乃自作者言之,赞成此说者今日未必甚多也)。以此之故,吾主张今日作文作诗,宜采用俗语俗字。与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如“于铄国会,遵晦时休”之类),不如用20世纪之活字;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之秦汉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之《水浒》《西游》文字也。
结论
上述八事,乃吾年来研思此一大问题之结果。远在异国,既无读书之暇晷,又不得就国中先生长者质疑问难,其所主张容有矫枉过正之处。然此八事皆文学上根本问题,一一有研究之价值。故草成此论,以为海内外留心此问题者作一草案。谓之刍议,犹云未定草也,伏唯国人同志有以匡纠是正之。
1917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