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牟子》一书,经周叔迪先生(《牟子丛残》)和我(《论丰子书》,北平图书馆馆刊五卷四号)的考证,证明是汉末的作品,决无可疑。即以文体而论,我没有梁先生的聪明,不能“一望而知”;但我细读此书,才知道此书的“文字甚明畅谨严,时时作有韵之文,也都没有俗气。此书在汉魏之间可算是好文字”。同是一篇文字,梁启超先生和我两人可以得这样绝相反的结论,这一件事不应该使我们对于文体的考证价值稍稍存一点谨慎的态度吗?
梁先生论《牟子》的话,最可以表明一般学者轻易用文体作考证标准的危险。他们预先存了一种主观的谬见,以为“汉贤”应该有何种“手笔”,两晋人应该作何种佳文,六朝人应该有何种文体,都可以预先定出标准来。这是根本的错误。我们同一时代的人可以有百十等级的“手笔”;同作古文,同作白话,其中都可以有能文不能文的绝大等差。每一个时代,各有同样的百十等级的手笔。班固与王充同时代,然而《论衡》与《汉书阳等不同卜论衡》里面也偶有有韵之文,比起《两都赋》,又何等木同!所谓“汉贤手笔”,究竟用什么作标准呢?老实说来,这种标准完全是主观的。完全是梁先生或胡某人读了某个作家而是想的标准。这种标准是没有多大可靠性的。
假如我举出这两句诗: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
你们试猪,这是什么时代的诗?多数人一定睛是明末的历史演义小说里的开场诗。不知道此诗的人决不会猜这是李商隐的诗句。又如寒山、拾得的白话诗,向来都说是初唐的作品,我在十年前不信此说,以为这种诗体应该出在晚唐。但后来发现了王梵志的白话诗,又考出了王梵志是隋唐间人,我才不敢坚持把寒山、拾得移到晚唐的主张了(帕话文学文处,页二四二——二四九人近年敦煌石窟所藏的古写本书的出现,使我们对于文体的观念起一个根本的变化。有好些俗文体,平常认为后起的,敦煌的写本里都有很早出的铁证。如敦煌残本《季布歌》中有这样的句子:
季布惊忧而问曰:
只今天使是何人?
周氏报言官御史,
姓朱名解受皇恩。
如敦煌残本《昭君出塞》有这样的句子:
昭军(君)昨夜子时亡,
突厥今朝发使忙。
三边走马传胡命,
万里非(飞)书奏汉王。
这种文体,若无敦煌写本作证,谁不“一望而知”决不是“唐贤手笔”。
总而言之,同一个时代的作者有巧拙的不同,有雅俗的不同,有拘谨与豪放的不同,还有地方环境(如方言之类)的不同,决不能由我们单凭个人所见材料,是想某一个时代的文体是应该怎样的。同时记梭格拉底的死,而柏拉图记的何等生动细致, 齐诺芬(Xellophon)记的何等朴素简拙!我们不能拿柏拉图来疑齐诺芬,也不能拿齐诺芬来疑相拉图。
闲话少说,言归《老子》。冯友兰先生说《老子》的文体是“简明之经体”,故应该是战国时作品(说见上人但顾颌刚先生说“《老子》一书是用赋体写出的;然而赋体固是战国之末的新兴文体呵!”(校学年报》第四期,页二四,参看再一九)同是一部书,冯先生侧重那些格言式的简明语句,就说他是“经体”;顾先生侧重那些有韵的描写形容的文字,就可以说他是“用赋体写出的”。单看这两种不同的看法,我们就可以明白这种文体标准的危险性了。
我们可以先看看顾光生说的“赋体” 是个什么样子。 他举苟卿的《赋篇》(《苟子》第二十六)作例,《赋篇》现存五篇,其题为礼,知,云,蚕,箴。总观此五篇,我们可以明白当时所谓“赋”,只是一种有韵的形容描写,其体略似后世的咏物诗词,其劣者略似后世的笨谜。顾先生举苟卿的《云赋》作例,他举的语句如下:
忽兮其极之远也,倔兮其相逐而反也,印印兮天下之威案也。德厚而不捐,五采备而成文。 往来后惫,通于大神。出入甚极,莫知其11。天下失之d灭,得之则存。
这是苟子的“赋体”。顾先生说:
此等文辞实与《老子》同其型式。
他举《老子》第十五章和二十章作例:
豫焉(河上公本作与兮)若冬涉)11,犹兮若畏四邻,伊兮其芳容(河上公本作客),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老子》十五)
我独泪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核;慢慢兮若无所归。……法令其若海,赌兮若无止。……以老子》二十)
这是《老子》的“赋体”。
顾先生又说,储子》这两章的文体又很像《吕氏春秋》的《土容》和《下贤》两篇,我们也摘抄那两篇的一部分:
故君子之容,……淳淳乎谨慎畏化而不肯自足,乾乾乎取舍不悦而。C甚素朴。(《士容》)
得道之人,艰平其诚自有也,觉乎其不疑有以也,柴乎其必不渝移也,循乎其与阴阳化也,恩恩乎其心之坚固也,空空乎其不为巧故也,……昏乎其深而不测也。 ……(《下贤》)
这是《吕氏春秋》的“赋体”。
顾先生说:
这四段文字,不但意义差同,即文体亦甚相同,形容词及其形容的姿态亦甚相同,惟助词则《老子》用“兮”,《吕书》用“乎”为异。大约这是方言的关系。
我们看了顾先生的议论,可以说:他所谓“文体”或“型式”上的相同,大概不外乎下列几点:
一、同是形容描写的文字。
二、同用有“兮”字或“乎”字语尾的形容词。
三、“形容词及其形容的姿态亦甚相同”。
依我看来,这些标准都不能考定某篇文字的时代。用这种带“兮’字或“乎” 字的形容词来描写人物,无论是韵文或散体,起源都很早。最早的如《春秋》早期的《都风·君子偕老》诗,《卫风·硕人》诗,《齐风·简嗟》诗,都是很发达的有韵的描写形容。在《论语》里,我们也可以见着这种形容描画的散文: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优语》)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以论语如\)
我们试用这种语句来比《苟子》的《赋篇》,和《吕氏春秋》的《土容风下贤》两篇,也可以得到“形容词及其形容的姿态亦甚相同”的结论。你瞧:
(《论语》)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
荡荡乎民无能名焉。
巍巍乎其有成功也。
焕乎其有文章。
(《老子》)涣兮若冰之将释。
惺惺兮若无所归。
淡乎其无味。(三十五章。《文子·道德》篇引此 句,作“淡兮”。)
(《苟子》)忽兮其极之远也。
(叮令天下之威筵也。
(《吕览》)淳淳乎谨慎畏化而不肯自足。
乾乾乎取舍不悦而。C甚素朴。
觉乎其不疑有以也。
杂乎其必不渝移也。
恩恩乎其心之坚固也。
空空乎其不为巧故也。
昏乎其深而不测也。
这些形容词及其形容的姿态,何等相同!何等相似!其中《论语》与《吕览》同用“乎”字,更相像了。
如果这等标准可以考定《老子》成书的年代,那么,我们也可以说《论语》成书也该在目不韦时代或更在其后了!
文体标准的不可靠,大率如此。这种例证应该可以使我们对于这种例证存一点特别戒惧的态度。
至于拓拾一二个名词或术语来做考证年代的标准,那种方法更多漏洞,更多危险。顾颌刚先生与梁启超先生都曾用此法。如顾先生说:
更就其所用名词及伤语观之:“公”这一个字,古书中只用作制度的名词(如公侯, 公田等) ,没有用作道德的名词的(如公忠,公义等)。《吕氏春秋》有《贵邮篇,又有“清净以公”等句,足见这是战国时新成立的道德名词。《苟子》与吕书同其时代,故书中言“公”的也很多。可见此种道德在苟子时最重视。《老子》言“容乃公,公乃王”(十六章),正与此同。(《史学年报》四负二五)
然而《论语》里确曾把“公”字作道德名词用:
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悦。(《论语》二十)
《老子》书中有“公”字,就应该减寿三百年。《论语地有“公”字,也应该减寿三百年,贬在苟卿与目不韦的时代了。
任公曾指出“仁义”对举仿佛是孟子的专卖品。然而他忘了《左传》里用仁义对举已不止一次了(如庄二十二年,如椽十四年)。任公又曾说老子在格秋》时不应该说“侯王”“王公”“王侯”“取天下”“万乘之主”等等名词。然而惆易》蛊卦已有“不事王侯”,坎卦家辞与离卦象辞都有“王公”了。《论语》常用“天下”字样,如“管仲一匡天下”,如“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如“泰伯三以天下让”。其实稷何尝有天下?泰伯又那有“天下”可让?《老子》书中有“取天下”,也不过此种泛称,有何可怪?“天下”“王”等名词既可用,为什么独不可用“万乘之主”?《论语》可以泛说“道千乘之国”,《老子》何以独不可泛说“万乘之主” 呢?(河上公注:“万乘之主谓王。”)凡持此种论证者,胸中往往先有一个“时代意识” 的成见。 此种成见最为害事。孔子时代正是诸侯力征之时,岂可以高谈 “无为”?然而孔子竟歌颂“无为而治”,提倡“居敬而行简”之政治。时代意识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