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以后的五月一日来传立夫出庭了,在秘密开庭的军事法庭。禁止家属旁听,但是傅增湘坚持要出庭。原告就是警察厅长。他细心查阅了全部卷宗,煞费心机地草拟了一份措词审慎的起诉书使得案情不至于太严重。这是因为冯舅爷已经私下疏通过他。立夫先受审,环儿和陈三等在候审室里。
法官是个穿军服的小个子,看似体弱。傅增湘在一旁坐下。例行程序之后法官宣读起诉书。
“孔立夫,你被控著文攻击政府,鼓吹异端邪说蛊惑民心并同情劳工,实有共党分子之嫌。从你住所及别处所获之文稿看来,你思想混乱,对孔教一时维护,一时攻击。给你逐一指出。其一,汝三月二十八日发表之文指控政府不人道,残杀学生,用语诽谤教育当局,我知道你是大学教授。”
立夫答道:“不错,庭上,我当时和目前都谴责伏击屠杀学生的事。”
“可是你似乎为游行的领袖人物开脱。你知道他们不是共产党便是国民党——反正是一回事。”
立夫说:“庭上,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共产党。我只知道学生游行是出于爱国动机,而我的亲外甥女,一个十六岁的女学生,也中弹身亡了。我目睹了这场屠杀。况且,我写文章攻击的不是本届政府,而是你们推翻的政府。吴佩孚大帅本人也曾通电要求逮捕段祺瑞和安福系诸人,内阁也全体辞职。全国纷纷谴责屠杀,并非我一个。”
“你的用语是什么‘贪官污吏和腐败官僚,’还说什么‘武人篡权’。你要明白,民国手里国家混乱,我们军人不过是想恢复国内的和平与秩序。”他转向傅增湘说:“大人是否同意愚见?”又喝令仆役为傅先生上茶。傅先生看到立夫足以替自己辩护,便只是客气地点点头。
立夫装出用文言语气说:“阁下,为官有清廉者,亦有贪赃枉法者;有卑鄙者,亦有方正者,此亦为太平时世口碑载道之政府所不免。我如意在无官不贪,则何须用‘贪污’一词;我如意指无吏不鄙,则亦不必加‘卑鄙’一词。此实非对全体官吏不敬之举。”
法官似为旧派文士而不知怎的误披军装的,注视被告而有些赏识他多少是言不由衷的辩解,只是咳了几声,又往下说:
“你的思想看似含糊不清。或者你是无愧于圣人的儒家,因为你赞成敬祖。这是有利于你的。可是你说什么‘树木的知觉’又是何意?几年前你以此为题写过文章。你怎能一面谈敬祖一面又谈什么树木的知觉?两者是水火不相容的。……”
立夫不觉暗自觉得可笑。他没料到法官会有这话。法官继续说:“你仍然抱有这种见解吗?”
“是的。”
“我很为你惋惜。你如果是圣人的忠实信徒就不应废弃人与草木鸟兽之间的区别。如果你说树木有知觉,你就是共产党。我也读过孟子,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最主要的就是人有知觉——恻隐之心和是非之心。你说走兽甚至草木都有‘知觉’,岂非说人与兽无异吗?你还说草木鸟兽都有‘语言’,这就同新派学校里的课本一样了:‘熊说如何如何’,‘狐说如何如何’,这些全是邪恶的共产党教义,使人像禽兽。”
立夫说:“阁下,请允许我略加说明。这事完全看我们如何阐释圣人之言。孟子见齐宣王,说到推恩及于禽兽,史称尧舜之世乐师奏乐而百兽率舞。圣人之德被及鸟兽,鸟兽没有知觉如何为王者之恩与圣人之德所感动?《周礼》中还说到沉埋牺牲献祭湖泊森林之神哩。”
法官有些听糊涂了。说实话,他还从没有真正读懂过《周礼》这部最难读的经书。傅增湘脸上泛出满意的笑容。
法官说:“你的辩护词的范围应限于你自己写的文章。”他马上又往下说:
“今天我们谈论的是共产党学说而不是古代的经书。经书的注疏向来众说不一。你是否承认你认为人和草木鸟兽无异,人像兽类,兽类也像人的道理辩护呢?你要知道这种邪说是会搅乱人心的。”
立夫答道:“阁下:我是以科学家的身份发言的。我只是说人和兽类在都有知觉一点上是相同的,不过不是同类的知觉。”
“你这就是承认人和兽无异!不过这还不要紧,但也表明你的思想是多么纷乱,又如何搅乱了大众。另有一件对你的严重控告。调查报告说,你不举行仪式就在一座山顶上把妹妹嫁给一个普通工人。有这回事吗?”
“有的。”
“这工人叫什么名字?”
“陈三。”
“职业是什么?”
“他在安庆当过警察。现在他是我家里的秘书又兼看守园子的。”
“他娶了你妹妹之后还当看守人吗?”
“名义上还是的。”
法官说:“这极为反常。你可知道你这是搅乱全部家庭秩序和主仆的区分,正是共产党的行为吗?你就同共产党站到一块去了。”
“我相信人都是平等的。孟子云:‘圣人,与我同类者。’”
“你妹妹的婚礼谁是证婚人?谁是介绍人?”
“证婚人就我一人。没有介绍人。”
“这不是信仰共产共妻,同共产党无异吗?”
法官看似意在使共产党的指控成立。
立夫说:“我没有要说的了。”
法官传那两名人犯出庭。陈三和环儿进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陈三。”
“这个女子是什么人?”
“我的妻室。”
“这个孔立夫是你的大舅子吗?”
“是的,他是我妻子的哥哥。”
“我认为你们的婚姻是最不正常的。你,孔环儿,承认陈三是你丈夫吗?”
“是的。”
“我认为你们的婚姻是最不正常的。你,孔环儿,承认陈三是你丈夫吗?”
“是的。”
两人又重复了一遍。
“他在你哥哥家里是干什么的?”
“他是秘书和帐房,又兼守园人。”
“你是主人的妹妹,怎么肯让丈夫当个仆人呢?你嫁了个平凡的工人,不感到难为情吗?”
环儿答道:“我不觉得难为情。他干活吃饭,没有什么可耻的。”
“你说的全是共产党的话。你的婚姻缺少介绍人。”
“我妈同意的。我嫁她是因为他是孝子。”
“怎样的孝子?”
“我丈夫是陈妈的失散了的儿子,陈妈以前是我们园子里的佣工。陈妈是伟大的母亲,陈三是伟大的儿子。”
法官对陈三说:“你说你以前当过警察,给我说说你怎么会被孔家雇用的。”
陈三叙说他如何同母亲失散,母亲怎样找他,他怎样读到立夫的小说而决定上京里来,却发现母亲已经不知去向。说到最后他不胜伤感,法官也似乎为之感动了。
他转而问立夫:“那篇有名的关于陈妈的小说是你写的吗?”
“是的。为了这个伟大的母亲和孝顺的儿子,请开恩。”立夫说。
傅增湘插进来说:“阁下,我把我知道的说一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
傅先生说:“这个陈三是个孝子,他的不幸是由于他生为穷人。我本人见过他的几间房间,他睡在母亲为他缝制的衣服上,他发誓永远不再穿蓝布衣。他尽责而且忠实,我看到他房里的一副对联:
树欲静而风不息
子欲养而亲不在
“这样的好儿子不会是共产党。”
法官注意倾听了,最后他想作出一个重大的姿态。他从座位上起身,向陈三伸出双手:
“我很荣幸能遇到你这位孝子。你和你妻子都开释了。”
陈三和环儿深深鞠躬感谢法官,笑逐颜开。
法官回到座位上,脸色转为严肃,说道:
“孔立夫,根据你自己供认的,你鼓吹荒唐理论扰乱民心。更有甚者,你在荒山里把妹妹嫁给仆役,既无媒人又无仪式,像不知礼仪的蛮族。你所作所为已经同共产主义相差无几,虽说你本人或许不是共产党。这年头人心已经够乱了,我们非压制所有可能添乱的人不可。我判处你一年监禁。不过,姑念你赞赏祭祖和孝道,更念及傅先生同你的关系份上,我愿意改判你三个月关押,不过你得保证今后不散布荒谬理论和攻击政府。”
立夫脸一沉。傅增湘站起身来求情,请再减刑期。可是法官也站起来谦和地说:“对不起,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开罪了人。您要是能指引他,以他的知识和能力,会对社会和国家作出真正贡献的。”
傅增湘明白这就是法官一开始就怀有的意图,是环玉要求给他某种惩处的。因此他仅仅谢了法官的宽大,法官鞠躬答礼,然后退庭。
立夫随傅先生、环儿和陈三一起退下,就要妹妹转告妻子和老母亲别着急。傅先生说他还要多方设法使立夫早日获释,不过他放心的是立夫不会吃苦头。衙役和门卫觉得傅先生非等闲人物,又知道这个人犯住在一座很大的旗人园林里,因此对他颇为客气,希图得到重赏。
全家聚在一起等候立夫从庭上开释回家。莫愁一看到傅增湘同陈三和环儿来了,立刻茫然若失。环儿扑到母亲怀里哭了。
老母亲问:“怎么啦?”
傅先生说:“不用着急,孔太太。还没有像我们原先想的那么糟。他暂时押起来,不久就会放的。”
感到意外的莫愁问:“多久?”
“三个月。不过我们还要想办法让他早些出来。”
也在场的傅太太问:“根据什么罪名判的?”
“类似共产主义的行为。”
环儿愤愤地说:“可笑之极!我们在隔壁房间听到的。就是因为那篇《树木的知觉》的文章,他被控鼓吹荒谬理论。”傅先生对莫愁说:“我为立夫祝贺你。他用文言同法官对答,法官无话可说。他引用《周礼》,法官立即改换了话题!”
傅增湘细细讲了开庭的情况和立夫的辩护。
他最后说:“与那些全不相干。法官事先就决定要找他的碴来定罪,他显然是答应过什么人的——或许是环玉。幸而他们在报上找见一篇赞成敬祖的文章,这就完全确定了他不是共产党。共产党决不会为祭祖辩护。要不是因为这个,他还要多判些日子。”
莫愁为自己把那张报纸留在实验室里而暗自高兴。但是她嘴里只说:“我想全靠您老人家的到场,傅老伯,妈和咱们全家都感谢您。”
傅增湘说:“这两者都有关系。”
莫愁说:“全怪咱们考虑不周。该给法官送点礼的。我们以为同厅长已经谈妥了一切。是时候了,咱得破费点。”
傅增湘答应再想办法,坐着静听的木兰脸色很难看。
孙亚说:“这会儿咱们办得到的是再花一笔钱让他少吃点苦。”
冯舅爷说:“我们在警察厅方面花了五百。现在该怎样呢?合衙上下都得打点。”
他伸出指头悄悄问莫愁,先是四个,后来八个:“这数还是这数?我们多花,他在里面就越舒服。”
莫愁说:“牢里的看守是容易打发的。要紧的是让他号子好,床铺好,铺盖好,饭菜好。但我们要他早日开释,那就不是几百块的事情了。”
冯舅爷说:“这年头要破费几千元都算不得一回事。”
孙亚说:“现在不是考虑钱的时候。”
宝芬说:“铺盖好办,我有十几床新丝棉被和毛毯。狱警看到那个犯人的铺盖那么好,会待他好的。咱们去探监时全都尽量穿得体面些,让他有面子。不过,那些看守当然盼着还有点甜头,咱得准备好钱。”
至此事情总算暂时有个着落,至少立夫没有性命之虞。全家尚能镇定地接受这个局面,转而谈论探监和确保立夫安适的事。整个谈话中间木兰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当天下午孙亚和阿非同莫愁一块去牢里探望立夫,给看守塞了些钱。第二天木兰到莫愁这里来,拉她到一旁拿出七颗旧的圆珠子,有大的豆粒那样大,原来是镶在蜈蚣状的发夹上装饰头发的。她敲碎了蜈蚣,拆下这七颗珠子。
她说:“妹妹,这里有七颗旧珠子,我没有多大用处。我要去同宝芬谈,这七颗正好同她找出来的五颗配成十二颗,请她父母去送给王士珍老先生。我记得那颜色和大小,正好相配的……三个月里谁知道又有谁来当权?你看怎样?”
莫愁看看这几颗珠子,又看看姐姐,什么也说不出。
木兰说:“妹妹,有什么不便吗?咱们一定要不惜任何代价救他出来。”
“我在琢磨……宝芬是否愿意?不然我可以向她买过来。”
木兰说:“不会的……阿非一定愿意的。咱们家几颗珠子算得了什么?”
姐妹俩都眼泪汪汪。她们去找阿非和宝芬。阿非说:“当然可以。”宝芬说:“这主意好。没有人,珠子有什么用?我从没想到珠宝有这么大用处。”
这个计划行通了。事实上,两家都还富足,各房都愿拿出自己的钱,珊瑚、曼妮和暗香也在内。
当天下午,木兰和莫愁决定去探望立夫,看他是否能换个好些的囚室,阿非跟她俩去。环儿也要去看哥哥,可是孔老太太说她刚离开监狱,不让去。她们多带了一个枕头,又带上一个热水瓶去,莫愁则从立夫书斋里抽了一本生物学的书带去。
他们先到典狱长办公室去商谈换个好监房的事。
典狱长含笑对这几位阔太太说:“他已经单独在一间好监房里了。不过说不定过几天我能为各位太太效劳,但要看是否有屋子腾出来。这不容易,可我一定尽力而为。”
阿非说:“我知道这不容易,不过请您多多费心,我们感谢不尽。”
通常哪有典狱长本人陪同探监客的事,可是他知道这几位探监的客人家境富裕,住在园林里,因此起身亲自引导。进了监房,他们经过一间朝南的空监房,阳光从铁栏杆里照进去,里面没有人犯。
莫愁说:“这间不错。”
典狱长说:“马上有人来。那人家世非同一般。”
木兰心知典狱长有意说有碍难之处来卖个人情,便嫣然一笑,说:“咱们家也够瞧的。”
典狱长说:“或许还有办法可想,我同别人商量商量看。”
他们到了立夫的监号,他看到家人大喜过望。他没有穿囚衣,在这里关了一夜也看不出什么异状。木兰回头看,只见那典狱长已经把她们交给另一个看守,自己走开了,但仍在雨道里缓步前行。木兰赶紧跟去,他停下来,看看四周。
“您有什么东西拉下了吗?”他问。
木兰说:“不是的。您要是把那间北屋给我们的亲人,就感谢不尽了。”
银蜈蚣上十颗大珠子中的七颗那天她已经给了宝芬,剩下的三颗她用手帕包了放进衣袋。她要全部花掉。她在衣袋里摸了摸,拿出两颗藏在掌心,再塞到典狱长手中。
他看看手掌心里的珠子,说:“太太,我可不敢收您的礼物。能为您效劳就很荣幸了。”
木兰说:“请收下,别见外了。您总得让咱们表点心意吧。”
典狱长满脸堆笑,说,“我一定尽力而为。”
她往回走,来到监号外面那名看守面前。那人一直在注视她。她把剩下的那颗珠子塞进他手掌,若无其事地说:“这个监号太暗了。”
“是的,不见阳光。”看守答道,收到珠子的手已经合上了。
她走进监号,阿非就问:“你哪儿去了?”
木兰说:“我又去向典狱长提了那个监号。”
立夫已经听莫愁说他被捕那天木兰昏厥过去,这会儿莫愁和阿非正在告诉他珠子的事。莫愁说:“二姐拿出自己的七颗珠子,凑成十二颗。”
“木兰——”立夫见木兰向他走来,便叫了一声,一时又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会他才往下说:“我给你们大家惹了这么多麻烦,可别为我担忧,伤心了。”
阿非说:“如果我姐姐没有了丈夫,这些珠玉又有什么用?大家都出力,心甘情愿的。”
莫愁说:“你要是知道多少人为你着急和忧伤,今后就该多加小心了。目前人人都在帮忙。珊姐拿出自己的五十元,冯舅舅一百,曼妮也是一百,襟亚和暗香觉得这个家里结下的仇人原先是他们家的,不免内疚,拿出的更多,可是我只拿了一百。宝芬则捐出了珍珠。”
阿非说:“别数这些了,二姐才是贡献最大的呢。”
为大家的这份心意所感动,立夫两眼模糊了。他看着木兰说:“感谢大家,但愿我能不辜负大家的深情厚谊。”
这时看守过来说,可以搬到那间好一些的监房去了,向他们道喜,又卖力地帮着搬铺盖,脸盆和其他杂物。突然附近的一处监房传出一声嚎叫,女眷们都吓呆了。
看守欢欢喜喜地打开监房门时说:“少爷,太太们,这同你们无关。”他们随即见到两个死灰般脸色的少年啼哭着押过面前向甬道一头走去。
他们受惊的颤抖未停,就跟着走到刚才看见的那间空号来了,进去把立夫的铺位整理好,又打点安排其他杂物。号子外面是铺碎砖的狭长空地。莫愁拿出二十块钱交给看守说:“好好照应咱们家的先生,以后另有重赏。”
看守喜笑颜开,感谢不尽,请她尽可放心。
大家坐下来谈混乱不堪的时局。颜惠庆打算组成摄行已经“辞职”的总统的职权的内阁,吴佩孚的直系支持,张作霖的奉系却反对。直奉两系各派了一个北京卫戍司令,如今两派已经达成妥协,吴派的王怀庆任司令。
大家突然听到几声枪响,之后沉寂无声。他们面面相觑,明白刚才见到被拉出去的两个面呈死灰色的少年已经枪毙了。
到典狱长办公室去道谢之后,一伙人回家去议论下一步怎么办,前清大员王士珍已经致函驻军司令,但尚未得到复信。北京仍然处于实际上的混乱无序之中,中国在军阀统治下,没有武人点头任何内阁都组不成。这同后来的日本政府一样,武人才是真正的统治者,文官只有武人许可才能统治。王士珍为首的临时治安会仍在履行职责以待敌对的两派军阀都同意的政府成立,偏偏他们达不成一致意见。使者们仆仆于北京、天津、沈阳之间,致力于达成妥协。立夫能否恢复自由要看建立的是怎样的一个政府。颜惠庆如能组成政府,可用他的影响来使武人支持他批准将立夫提前开释,当时王士珍经常见到颜惠庆,而傅增湘也认识他。可是吴佩孚虽然支持颜当新的国务总理,奉系军阀,包括狗肉将军在内,却反对颜。谣传两派即将同意联合组阁,可是颜本人的地位还远未确立,对于立夫家这么一件区区小事无法效劳。
这时北京大学的一位高教授被捕了。他年轻貌美的妻子到奉军司令部去替丈夫求情。奉军司令要求那位妻子的色相为代价,遭到拒绝,高就被枪决了。这消息又引起知识界的惊惶。此外,据传狗肉将军即将担任关内直奉联军总司令,一两天里他就要成为北京的最高当局。这位头脑简单,单刀直入的中古式军阀会如何行事还无法猜测。临时治安会维持法治和秩序的状况比段祺瑞政府差,而狗肉将军治下的法治和秩序状况一定会更加不如。
如今木兰感到绝望,万分恐惧,几乎丧失了勇气。她回自己家的途中对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进晚餐也是食而不知其味。饭后她到自己房里去换衣服。
孙亚问:“你要干什么?”
“我还要去莫愁那里。我答应把甲骨文著作带儿本给立夫读,我得拿去给她。”
“什么?这么晚了她还去探监?”
“没事的。那些看守正靠我们的膏油来养肥自己。”木兰说。
“你也去吗?干吗穿衣打扮起来?”
“我得陪妹妹去。”
“那么我陪你去。”
“不用了。阿非或者陈三陪我们去。”
孙亚说:“千万不能太冲动了。”
木兰照镜子,只见自己的眼睛分外灵活,水汪汪的,闪耀着狂野的激情。梳头之后她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两卷《殷墟书契》。
木兰问孙亚:“你看他读什么好?”
孙亚说:“拿罗振玉的,是最早的甲骨文研究著作。”
木兰到妹妹那里时,莫愁吓了一跳,说:“姐姐,深更半夜的,还出来干什么?”
“我带了本书来,是答应过立夫的。跟我去牢里吧。”
莫愁说:“干吗这么急?”
“我答应今天下午送去的。可是来了几个宝芬的亲戚,走不开,我不愿意失约。”
“这么晚了还能进去吗?”
“我想会放我们进去的。门岗早已认识我们了。”
“那么让陈三带木去说我们去不了啦。”
木兰一定要去:“我已经穿戴好了,我得去,看他还需要些什么。牢里说不定有什么消息。”
“那么等一会儿,我跟你去。”莫愁说。
孔老太太说:“你可不能去。牢里很黑,难走,万一黑暗里摔倒了怎么办?你身上有了,是两条命,不是一条。”
于是莫愁不去,陈三陪木兰去。
到了监狱,陈三把那包书送上去要求转交。
岗卫说:“太晚了。典狱长已经回家,这是违反规定的。”
木兰打开那包书,让岗卫看不过是几本书,不妨事的。
岗卫说:“不能私自送东西进去,全得经过办公室。”
木兰说:“让我们进去见一面可以吗?”
岗卫说:“不行。”
木兰说:“那咱们明儿再来。不过请告诉里面的人说我们来过了。”
他们转身,在监狱大门分手。陈三要送木兰回家,木兰一定说不用了,跨上一辆洋车。她突然想单独去见立夫,哪怕短短五分钟也好。在泰山上的柏洞里同他的一番谈话使她的生活充实并坚强得多了,她又同他在泰山上面看了日没和日出,使她心满意足。今夜她要是能单独在监里见到他有多好!万一他被枪毙了,她终生不忘的该是怎样的回忆!她无论如何抑制不住要见他的愿望了。走了没多远她就下了车又走回监狱去。
门岗说:“又是你!要干什么?”
她说:“求求你让我进去一会儿。我是女的,偷不走他。我有要紧的事告诉他。”
她塞了张五元的票子到门岗手里。他四下里张了一下,说:“那么要快!进来,别出声。五分钟。”
木兰跟门岗走过没有灯亮的厅堂,到了一条灯光微弱的甬道,心跳得很厉害。她想:“他会怎么想呢?我又没有什么借口。”
到了立夫的监号,门岗同值班看守咕嘀了几句,就招手让木兰进去。
立夫正在小小的油灯下看书。他万万想不到木兰会在这时进来。
他面前的木兰羞人答答的,几乎是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怎么啦,木兰!怎么回事?”
木兰示意外面有看守,要他别大声。
她开口说:“我有点消息要告诉你。”
立夫拿了个枕头给木兰当坐垫,说:“那么坐下。”
木兰结结巴巴地说:“今天下午我们听到点消息,当时来不了。”
“什么消息?”
木兰突然住口不说。泪水盈眶,说不出话。她嘴唇颤动,突然双手掩面哭了:“立夫!”
她怕人听见,不敢放声大哭。门岗和看守不声不响地从门洞里窥视。
立夫站在她面前,不敢碰到她。只是低头问她:“什么事心烦?我好好的,这里也还舒服。”
木兰的双手去摸索立夫的手,低声啜泣说:“我知道我不该到这里来,可你要是死了呢……我……”
“有什么消息?”
立夫深知自己这位大姨子,怎能不为之感动。但他只温柔地说:“是莫愁让你来的吗?”
木兰擦过眼睛,抑制住自己,又想了一会。然后抬起眼睛说明道:“今天下午妹妹和我要来看你,可是走不开。我想起那部甲骨文著作,就和陈三带来给你,但时间已迟,他们不肯收外面的任何东西,也不让陈三进来,因为他是男的。我说我是女的,这才让我进来。”她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示意塞了钱。
“那么消息又是什么?”
“王士珍老先生写了封信给司令,你看有没有用?”
“就这些?”
“他们说几天里狗肉将军就要成为最高当局了……哦,立夫,我不知怎的——我真为你着急。万一你再出什么事……”她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她向后靠去,一切力量和意志都不知哪儿去了。她又泣不成声。
看守敲门了。木兰起身再拿出一张纸币走到门边求他:“再让我待五分钟吧。”
立夫看到她被遮住的柔和的两眼在微弱的灯光下闪亮,她长圆形的脸是那么温柔而又勇敢。
她说:“我不该来,可我怎么也要来看你。你不生气吧?”
立夫说:“生气,哪儿的话!你为我出了那么多力,”他控制住自己,“我得谢谢你拿出珠子救我一命。”
他一时冲动,低头拿起她白嫩的双手满怀柔情地亲吻了一下。
她恳求道:“要知道,为了救你的命,我拿出再多东西也情愿,我没做错吧?”
他答道:“怎么会……?只怕别人误解。”
“立夫,我想的是离开北京。你出来以后也带家眷搬出北京吧。埋头研究。要知道你的生命对妹妹的关系有多么重大,还有我。”
看守又敲门了。木兰起身伸手握住立夫的两手,说了声再见。
走出狱门以后她站了一会,对下一步捉摸不定,向右走了几步。她两腿不稳,心跳不已,突然打了个寒噤。她几乎站不住,停下来喘口气,靠上一根路灯柱。一个过路行人当她是野鸡,停下来回头望她,她气得不行,往前走了。二三十尺远处有辆洋车等客人,车灯亮着。木兰一咬牙,叫来洋车。
她说:“上司令部去!”她心跳得越来越响,不免认为洋车夫也一定听到了。高教授的妻子去替丈夫求情;她怎么不该去替立夫求情?可是她怎么说明自己的身份呢?莫愁听到了会怎么样?孙亚听说了又会怎样呢?最主要的是怎样才能办成这事?然而她只有一点是确信不疑的:非设法使立夫立即获释不可,否则要后悔莫及的。
她在司令部门前下车,岗卫问她来此何事。
“我要见司令。”
“你是什么人?”
“这没关系。我非见他不可。”
两名岗卫相视一笑,入内报告司令有个以前不曾见过的美貌太太要见他。司令吩咐把她带进一间房里去。
木兰走进房间,颤抖不已,额头冒出冷汗。她使自己镇定下来。她知道自己很美,可是司令会因为是个美貌女子的求情就予以考虑吗?这个新任司令会不会同那个枪决高教授的奉军司令是一路货呢?
司令进来见到木兰,惊为天人。他喝令岗卫:“不准打搅!”岗卫退出,关上房门。
木兰下跪磕头:“司令大人,请恩谁一个女子的恳求。”
“起来。像你这样的美女是不必在我面前下跪的。”
木兰抬眼,起身,司令扶她就坐。
“我替一名囚犯求情。他被捕是冤枉的。他是教授,名字又没有列在激进教授名单上,同他结冤的人去诬告他,他便因为写过一篇题目叫《树木的知觉》的文章而入狱了。”
司令倾听她的话。木兰清脆的京片子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那低沉流畅的乐音令司令听来如醉如痴。
“什么?为了一篇树木的文章就抓人吗?”司令吼道。
木兰一笑,说:“是的,一篇叫《树木的知觉》的文章。法官说这是共产党的道理。”
“那怎么会?”司令这会儿是愉快的谈话口气。“那么,跟我说说,我给你作主。”
木兰说:“这个人说……”
“且慢,这人是谁?”
“他名叫孔立夫,关在第一监狱。”
“你又是何人?”
“要是我不说,您不在意吧?”
“哈哈!还守秘密呢。”
木兰鼓起了勇气。“我能请您开恩吗?”
“像你这么一位漂亮的太太,不成问题。”
“请别把我这次来求情说出去。”
司令大笑起来:“难道你不知道这门是锁着的?”
木兰说:“这不是好玩的吧?”
“什么意思?”司令说,表情变了。
“您知道,一星期之前有位教授被捕了,他妻子到奉军司令那里去求情。这位司令不是君子——您知道他们是关外来的——他对那位少妇起了歹心,少妇不依,她丈夫就被枪毙了。我知道你们不一样,才敢上您这儿来。大家都说吴子玉大帅手下的将校都是受过相当教育的。”
这位司令听了这位不知姓名的女子这番平常再也听不到的话,脸色渐渐改变了。木兰往下说:
“您知道的,要不是吴玉帅,万恶的安福系还在当权,瞪眼看那些奉军士兵用一钱不值的奉票向百姓买东西,简直就是抢劫。”
这一来木兰就挑起了势不两立的两个军阀派到同一个城市的差不多同一个职位上来的两个对立的司令之间的嫉恨。不能说这位司令吩咐关门上锁的时候那意图是高尚的,不过他是吃奉承话的,因而木兰说到那个司令“起了歹心”时他自己的心意便自然而然地变成“好”的了。他刚夺到这个职位,洋洋得意。他不再嘻笑了,变得正经起来。
“陌生的少奶奶——我不知道你的姓名——你知道我是来这里保护良民的。”
“那就请保护他吧,我们万分感激。只请您开张条子就行了。”木兰说着又起身向他鞠躬。她有这勇气自己都感到奇怪。她闯进这里纯粹因为走投无路,完全不知道怎么闯出去。现在她一点不怕了。
司令对于木兰的泰然自若感到好玩。
“哪有这么快。你要是能让我相信他的确不是共产党我就放他,否则不行。”
“那么,我告诉你,孔先生的这个仇人是我的——事实上也是孔先生的——亲戚,他是投靠奉系的,那法官也是他的人。请你想想,写一篇关于树木的文章就该称为共产党吗?”
“看来是没有道理的,可是他为什么被判刑呢。”
“他的文章说,树木同动物一样有感觉,我们折断树枝树木会感到受了伤害;我们剥掉树皮就像打人耳光。”
“这同共产主义有什么相干呢?”
“可是法官说他让树木有知觉,因此是把人比成动物和树木。你也相信树木有感觉的吧?”
“我说不上来。”
“怎么,这并不新鲜。咱们全都相信古树成精,谁也不敢砍倒古树。有人见过古树被砍时流出血来。”
司令大笑道:“当然,当然。泰山上的石头还成精灵呢,当然都有感觉的。”
“那么,司令,就请您把孔先生放了吧?”木兰心中有数,已经说通了,便露出迷人的笑容这么说。
司令又问内情。木兰说立夫是个科学家,黑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这完全是个人之间的嫌隙造成的。
“你为什么认为这是个人嫌隙的结果?”
“这全是咱们家亲属之间的事。这个姓牛的牵涉进一件丑闻,我的亲戚孔先生揭露了他。牛有个妹妹嫁到咱们家,这件事揭开以后咱们不能不离掉她。牛给我公公写来了信,说誓报此仇,这就是他的报复。”
司令对这张美艳的面孔和那迷人的微笑注视了许久,然后决断地说:“你逼得我做好人了。”他大声喊岗卫,进来了一个。
“拿纸笔来。”
木兰站到桌旁,说出姓名和监狱的地点,那高兴劲就甭提了。她还提出在“释放”两字前面加上“立即”字样,她简直像在对司令口授,而司令居然字字听从。
木兰接过他写的字条,想跪下致谢,司令不让。
“我求你一件事行吗?”他说。
“我怎敢违命?”木兰说。
“告诉我你的姓名。”
“我叫姚木兰。”
“今晚你达到目的了。给我向——呃——孔先生道喜。我希望你们能相信我到北京是来保护良民的。”
木兰说:“这件事我要逢人便讲。”
“那么,不保守秘密了?”司令笑道。
“不守秘密了。”感激不已的木兰心花怒放地一笑。她把字条放进提包里,说:“那么我得走啦——千谢万谢。”
“这么快就要走吗?”司令惋惜地说。
“是的,该走了。”
司令送她到房门口,命令岗卫好好送她到大门,回转身去就向人去空空的走廊咒骂了一声。
木兰为自己也没想到的大获全胜而兴奋,在大门口就打电话给妹妹。
“立夫可以放了……我有释放手令。……怎么,我是二姐……我在王司令的司令部……先别管怎么回事……孙亚来电话了吗?哦,不错……你说我叫他起身……我直接上你那儿去。”
她兴奋不已,嫌洋车慢,叫来了一辆出租车。车开到时她想到孙亚,便要司机先开到家里。十点刚过,孙亚还没有上床,在房里干着急,差点没出去找木兰。一小时以前他打电话去,知道莫愁没有上监狱去,木兰同陈三已经去了一会,陈三独自回家了。她上哪儿去了?他已经等了四五十分钟。他刚接到莫愁的电话说木兰就要去她那里,立夫可以放了。这会儿他见到木兰进门,喜出望外。木兰大喊:
“立夫放出来了!”
“你上哪儿去啦?”
“直接上王司令的司令部去了。这不是放人手令?”
“我以为你上监里去了。”
“监里不让我们进去。我和陈三去的……立夫就要放了,你高兴吗?”
“那还用说。可是你怎么弄到这个的?”孙亚细看那张释放令。
“到了莫愁那里我再细说。来!车在外面等着,三妹一定等急了。我告诉她我直接上她那里去的,马上又想到我得先见到你。”
孙亚在车里又问了,已经不那么急迫:“你怎么弄到的?”
“直接去找司令本人。”
“又怎么让他开出这张手令的呢?”
“同他理论。”
“有这么容易吗?”
“当然。你以为我怎么啦?”
孙亚不便说。
“我把他弄出来了,你都不夸我几句呀。孙亚,你高兴吗?”
孙亚过了会儿才说:“你怎样介绍自己的,说是我的太太还是什么?你怎么想到上那儿去的?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我真急坏了,不知你会上哪儿去。”
“我根本没有说自己是什么人。我没有什么不是之处吧?”
“你知道的,太危险了。”
“我不得不去。孙亚,我走出监狱,那种冲动怎么也压不住。我觉得一个女子直接向司令求情会有点用处。他是直系,同环玉是对头。我想对了。”
“你这小鬼!”孙亚这话于赞许之中不无嘲讽。
汽车已经到了静宜园。大门的灯开着,几名仆人在等候他们,陈三在门口。孙亚让汽车等候。
莫愁在通往她的院落的走廊上遇到他们。木兰把条子往妹妹手中一塞就说:“这个!上面有司令的大印。”莫愁含着喜悦的泪水在走廊的灯光下看过之后说:“二姐,你是怎么弄到的?”她开步奔在大伙前面,只是因为怀着孩子,很是费劲。她向屋里的人大喊立夫可以出狱了。
莫愁说:“告诉咱们你怎么弄到的?”
“从监狱出来,我想到高太太怎样为救丈夫一命去向奉军司令求情……”
“你也想到了!”孙亚说。木兰出口之后自己也感到有点害臊。
“我这就有了主意。我想这位王司令说不定要讲理些。”
珊瑚说:“我佩服你的勇气。他要不是那样的人呢?”
“让我说下去吧。我装成一个陌生的无名女子,要求见司令。让我进去了。房门锁上了,他那让胡子遮住的嘴咧开笑了,我吓得要死。我知道他恨狗肉将军派到他的位置上的那个司令,开口就提到他那个对头如何枪毙了高教授。我说那个司令不是君子,对高教授的妻子心存非分之想。你们真该看到他的表情如何转变过来。他变得认真而且不失尊严。我这就鼓起勇气,称赞吴玉帅的将领不错,看他装出文雅的样子,我再也不怕了,就从容不迫地说下去。我长话短说,这个案子是挟嫌诬告,告发人是立夫和我的亲戚,因此我知情。他就说:‘我来这里完全是保护良民的。’于是我再进一步请他救救立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容易对付。他要我说清楚立夫确实不是共产党,我就告诉他立夫被控的罪证是《树木的感觉》这篇文章。我知道他信神佛,就说老树成精,砍倒时会流血的事,使得他承认树木有感觉。他完全同意,高声说:‘当然,当然,树木有感觉的,甚至还成精哩!’于是我弄到了。”
大伙聚精会神地听着。木兰说完后珊瑚说:“好个得来全不费功夫!妹妹,你真是熟读了《战国策》。”
阿非说:“本身听来就像《战国策》里的一篇。二姐老有异想天开的办法。”
木兰得意洋洋地说:“谁让爹妈不把我生成男孩呀!”
立夫的母亲说:“木兰,明天我请吃饭来谢你。”
孙亚听了木兰叙说的经过,起先是将信将疑的,听到末尾才深信不疑,看到别人也同样信服,这才满意地说:“木兰值得孔伯母一席饭和立夫莫愁他们自己另一席。这就像虎穴救犊。”木兰看看孙亚,显出松一口气的神情,好像满天阴霾一扫而空。
木兰说:“可我们得立即让立夫知道。今晚能接他出来吗?打电话去行不行?”
孙亚说:“有司令大印在此,什么时候都能接他出来。”
陈三说:“可是典狱长不在,咱们先得找到他。”
孙亚、陈三和莫愁三个连夜去监狱。莫愁让木兰也去,可是木兰觉得自己说不定已经做得太多了点,只得万分无奈地说:“我不去了。孙亚,进去以后,只要让妹妹一个人把消息告诉他就行了。”
于是她同其他人一起在家等候立夫归来。
午夜时分立夫到家了。这是五月八日。两天之后狗肉将军成了京畿一带直奉联军总司令,立夫蹲大狱整整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