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事刊出后一天,曾文伯收到牛似道的来信,措辞要比他预料的温和得多。如果牛似道还当权,他当然不敢采取这么强烈的行动,就是现在,他也打算素云家里会找些麻烦,弄出些不愉快的事来。使他感到意外,并且稍稍宽心的是,牛似道的来信说只怪这个不争气的女儿使两家蒙受耻辱,不过也何妨不登启事,由两家自行协议离异事项。来函的温和口气使曾文伯大为满意,便口授了一封最为恭谦的复信,说只因素云的事已经见诸报端,就有必要澄清曾家的名誉,这才刊出启事的,谨此表示歉意,敬请原宥。
几天以后环玉来了一封激烈的信,附了一则天津报上刊出的牛素云的启事,说事实上自从进了曾家的门就因为没有生育而遭公婆嫌恶,受到夫家的虐待,她实际上是靠自己的私房钱过日子的,所以离婚是求之不得。这使人看去好像是她不愿与丈夫过下去,于是双方都公开挽回了面子。实际上曾家的启事使得素云狂怒不已,认为这是公开的侮辱。但是莺莺劝说她从另一个方面去看待这事,对她说现在女子离婚并不是什么丢面子的事,她如果为了社会地位而同丈夫过下去倒是没有意思的,而正式离婚她可得到大得多的自由。她不响了,于是登出了这针锋相对的启事。
环玉的信一开始就替妹妹辩护,说报上那些不负责任的,带偏见的文章毫无价值,不能相信。他妹妹的行为是无可指摘的,这种有人授意的谣言谁都可以相信,她夫家就是不该听信。曾家不出力帮助消除这种无稽的谣传,反而在此关头宣告离婚,不啻是给予直接支持。他说,目前这个世界上道德混乱,黑白颠倒,十分可怕,实无是非可言。人性卑劣,他不替自己多作辩护,但他也没料到他们竟落井下石。不错,他会乖乖咽下这种侮辱,因为他问心无愧,仰天不惭。不过会有一天,不声不响的瓦片也要翻身,他誓把曾家当作牛家的死敌。后会有期!
曾文伯看了这信更加生气了,却置之不理。
从这时起素云完全转入她哥哥那个新圈子里去了。莺莺虽然没有嫁给股票经纪人老金,却与他过了好几年。环玉成了吴将军的机要秘书,将军的左右手。将军是真正头脑简单的粗人,对他言听计从。不久环玉同他的情妇和妹妹随将军去了东三省,直到民国十三年奉军进关才又回到津埠。
环玉实际上已经遗弃了发妻和五个子女。黛云非常同情嫂子雅琴,说动母亲把她们娘儿们接来同住。牛似道疼爱孙辈,环玉的子女这时起才有了正常的快乐童年生活。两年后牛似道的原配、遭遗弃后孤苦伶仃地住在天津一幢里弄房子里的马祖婆服外国输入的来沙儿水自尽。正值环玉和素云在关外,只有牛似道、陈雅琴和孙儿孙女们来送葬。当年权势显赫,京华一霸的马祖婆就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素云事发及随之而来的离婚使曾文伯受到不小的打击。环玉那封唐突无礼的来信他不屑答复,却把素云和环玉咒骂了好些日子。因此曾太太劝他不如写封信去出出这口闷气,在家里发脾气环玉又听不到,于他无损。但曾文伯的病情突然恶化,一天早上竟中风了。谁都忘记了那封信的事。等他稍有好转时襟亚和暗香就在他床前举行婚礼,少数亲属到场。新郎新娘先拜双方父母,然后对拜,其馀项目移到外面去举行了。仪式简单是因为这是襟亚的再娶。
宴席上最高兴的是曾太太,因为儿子的再娶补偿了她早已察觉到的错误亲事,是她久已思量的。因此她是婚宴上的主要角色。然而她也毕竟上了年纪,不过她穿戴得还是很整齐,又不失一个五十上下的女子的端庄,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那天她看去是个小巧秀美的女子。
她最称心的是现在三个儿媳都是她喜欢的,看来彼此也能和睦相处,这在一个家庭里是至关重要的。婚宴以后,桂姐在女眷席上说: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家。三房儿媳妇的进门好像一匹家养马把两匹野马一一引到圈里来。长房媳妇引来三房的,三房再引来二房的。”
大家都笑了,暗香的弟媳妇看来有些惊恐不安,只会跟着傻笑。
曼妮说:“不错,要不是我,木兰早已飞掉了。是我腿快,抓住了她。”
做婆婆的说:“别把功劳尽揽给你自己,木兰是你公公发现的。”
木兰得意地说:“谁也不敢说暗香不是我发现的。”
兴头上的婆婆便说:“既然是这样的,你们就该像姐妹一样地相处。我有个主意,老三和老大从小姐妹相称,你们三人今后还是结成姐妹。曼妮年长,是大姐,木兰是二姐,暗香年岁最小,就称三妹,她虽然是二媳妇,也就不必称二嫂了。”
婆婆亲自提出来的这样一种主张当然不会有人反对。于是桂姐离座亲自给大家斟酒共饮,庆祝妯娌三人结成姐妹,永远和睦度日。
那天曾太太喝得微醺。
木兰需要的女眷的情谊就这样满足了。只有锦罗,因为暗香突然升为少奶奶不免有些酸溜溜的。不过她宽慰自己说:每个人的命都是生来注定的,也就算了。
襟亚成亲以后两个月曾文伯就去世了。他的糖尿病又加重了,日衰一日,躺在床上只喘气。
去世前不久他把子女和儿媳妇都召集到床前,对他们说:
“我不久人世了。我死后,大家仍要和睦相处,听从母亲,同现在一样。减少仆人,年长一些的女仆都要遣嫁。过日子不要像以前那样豪奢。我的丧葬要办得恰如其分,不要铺张。只要母亲在,这房子就要保住。以后可以变卖。时代变化太大了。如今你们雇用仆役,仅工钱一项每月就要一百多块。别忘记‘男主外,女主内’的治家原则,要分工,又要合作,家门才能兴旺。曼妮是长房媳妇,要做出榜样。木兰,你最能干,应该为大家帮助担起责任。爱莲,你嫁了好人家,我很放心。丽莲,你主张婚姻自主,要自己择夫,但我要告诫你,别选错了。多少新派姑娘爱上了金玉其外的草包,或者干脆不嫁。要听你妈的话,让我们大人替你挑选,就不至于后悔莫及了。时势艰难,国家纷乱,你们,我的儿女,要非常谨慎,别惹麻烦。民国这十年打的仗要比前清手里的百年间还多。只怕还要乱下去……”
他还想说下去,可是气喘不已,只说了一句:“遇事要小心。”
然后他唤来孙辈,祝福孙子阿萱和阿通,孙女阿满。他躺下去,伸出两个指头,好像在说,活了这把年岁只有两个孙子,这是不足以告慰即将告别人世的老人的。
还是桂姐躬身对他耳语说暗香已经有喜在身了,老人才含笑咽了气。
他这么快去世的原因有两种说法:桂姐认为素云的出丑大大加快了他的逝世,因为接到环玉来信以后的第三天上午他就中了风,他曾反复翻阅报上那篇东西;另一种说法是襟亚第二次完婚以后他心满意足,也就甘心辞别人世了。
丧事办得非常豪华。准备工作做得很周到,详细的讣闻发给各方,这是因为虽有遗言简办,子女们出于孝心还是愿意为了父亲身后的哀荣办得阔气些。盖棺论定,曾文伯是个正派人,为人真诚,自律甚严,学识修养很高。他官运亨通,历任侍郎、帮办等职,而家产不过十万元,比之有些民国的小官六个月里就能刮到此数,足以证明他的正直清廉。此外,子女们还感到他一生都为全家幸福而牺牲一切,却晚境凄凉。旧日同僚的唁电挽联从四面八方飞来。山东会馆大忙特忙。旧时官宦的仪仗和典礼又都搬出来了,他是头上顶戴,身穿补服,挂朝珠、腰带,脚蹬朝靴下葬的。
不到一年间母亲和公公相继去世,木兰因此重孝在身。不过造化自有办法使生死相补。木兰在曾文伯死后第二个月怀了孕,在第二年暗香生下五个月之后便生下了她的孩子。这是违反正统儒教的。几百年前有个道学家在为父母守丧期间在日记上写下“昨夜与老妻敦伦一次”的一条,作为忏悔和自责。现代中国社会已经不再在意这些细微末节的事,但曾太太也是饱受儒家薰陶的人,不免暗自为两个媳妇接连生育而感到有愧于心。而且,暗香的孩子个儿虽小,却是婚后仅七个月就生下的,谁也不能公然说什么。但是暗香生了个男孩,木兰生下个女儿,家族添了人口,是兴旺的象征。因此浸透了儒家教养的曾太太内心里是非常喜欢的。
红玉和姚太太都死了,姚思安离家到深山里不知何处的道观里去。现在这个姚家园林再也不是青年人欢乐的地方了。这个不曾命名的青年人的游乐园地不知怎的被大家忘记了,因为那群无忧无虑的青年人不再在这里举行不定期的聚会。老的逝去了,年轻的不是四散便是成了家,姐妹几个感到一种异样的惆怅和一种严肃的责任感。红玉已逝,阿非和宝芬结了婚而且去了外国;巴固和素丹结了婚,因为姚家姐妹正在居丧期而近来很少来看他们,他们便另行发起他们自己的聚乐活动了。老作家林琴南已回南方去。多纳休小姐仍然不时来看望她们。老画家齐白石有馀暇,喜欢到园里来坐坐,有时也替古玩铺的华大嫂捎个口信来。曼妮胸部长了个痈,可是她不肯让医生来诊治,不管中医西医都不让,幸而木兰在乡间的姑妈介绍了一张由几味草药制成的秘方膏药来贴上才立即痊愈了。
立夫的时论文章写得越来越多。他只有一篇思想深邃的长文《科学和道家思想》是发挥他岳父心爱的主题的,此外都是论述当前问题的。多纳休小姐答应把这篇文章译成英文,可是从来没有译完,那是根据他心爱的生物学研究心得与人生奥秘感而写的一种科学的神秘论。他还写了一则小品《植物的感觉》,纠正了相沿的关于“感觉”和“知觉”的观念并且引伸了包括一切动植物共有的察觉环境的知觉,例如蚂蚁能感觉到风暴的来临就是明白无误的证据。他表明有知觉的生命决不是人类独有的,他也扩大了“语言”的定义,认为语言不仅是表达某种感觉的,所以他的确相信花儿的“笑”和秋日层林的“哀叹”。他说我们折断树枝或者剥掉树皮时树会感到“疼痛”,树会觉得折去树枝是“伤害”,剥掉树皮是“侮辱”、“羞耻”,好像“挨了耳光”,树木的听觉、视觉、触觉、味觉、进食、消化和排泄同人类坏一样,但对其达到生物学上的目的是同样有效的。树木感觉到光、声、热和空气的运行,得到阳光雨露就“高兴”,否则就“愁眉苦脸”。这全都同他从庄子那里看来的道家的神秘观相符。然后他转而蔑视人类的自以为了不起,以为“感觉”、“情操”、“知觉”和“语言”都是人类独有的。这是篇短文,他可以补充发挥成为一篇充实的哲学论文,可是他一直没有增补。
这是一种科学上的泛神论。《庄子·知北游》云:“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璧……在尿溺”。立夫对莫愁说;孩子生下第一天母亲乳房里就会流出一种黄色的抗菌液体来保护婴儿,“这就叫神,也就是道。这是母亲乳房所固有的。别以为这种神秘现象光人类有,最低等的生命形式也有那种完美的调整本能。细菌也能利用化学知识,利用得那么简单,那么完美,那么正确,使得第一流的化学家瞠目结舌。蚕仍能吐出头等的丝,人拿这种丝来卖钱;蜘蛛仍然吐出防水、不怕风吹雨打的牢固粘丝;萤火虫仍能发出最有效的光。这就是庄子说的道在蝼蚁的意思。”
莫愁常听立夫谈到染色体、荷尔蒙和酵素等,也就渐渐知道这些东西了。不过他的科学根底也反映在他的政治态度上。深湛的科学知识使他深深崇敬欧美,他的政治观点必然是进步的,表现在他不能容忍整个段祺瑞政权,尤其是残暴而且腐败透顶的安福系政客。
木兰常去看他们,谈论生意上的事情如全面紧缩,现金压缩,水灾地区茶叶和药材输出的减少等等。莫愁经营生意比她父亲活跃得多,逢年过节总是宴请全体同仁,这是她父亲也没想到的。立夫出了个主意,把几种著名的补药像欧美的专利药品一样装瓶出售;可是木兰反对,认为改变销售办法未免可笑。大家习惯的是老样子的中式药材,不会去服那种不认识的提炼而成的药片。想想,买人参的人不能细看人参的纹路、颜色和形状时会怎样!要出售提炼过出来的人参精就要大登广告,改变广大顾客的观念,让他们相信新产品,并且全部更换从业人员,还要除下烟雾薰黑的旧招牌,取消那些顾客熟悉而且喜欢的木板印出的商标纸,铺子里的药香也不会有了,石臼和药杵的声响也听不到了!他们何必扩大茶叶和中药的销售呢?立夫便不提此事了,因为他并不太感兴趣,那只是他的一个想法。
黛云时常来坐坐,几个人便也时常谈到眼前的政局了。
立夫的亲叔父得知他现在景况好,就多次写信来要钱,而且让儿子来北京由他负担上学。莫愁母亲去世,父亲外出,立夫在姚府园子里就不像一个“外戚”了,他堂弟就住在他们院落的一间屋里。
这一群人在学生运动里活跃起来了。中国青年一般都对政治上已经破产的北京政府抱反抗心理,普遍的信念是中国还需要第三次革命来扫除军阀,建立真正的现代政府。国民党提出了完整的建国大纲,吸引了政治上有觉悟的大学生。北京大学仍然是激进思潮的中心,因此遭到北京政府的痛恨。有些北大教授是国民党员,也有一两个承认是共产党人。报刊的转变值得注意,从不定型的改革主张和相当含糊地热衷于全盘西化转为认真探讨社会和政治问题。陌生的外来语词用得越来越多了,舆论倾向于更加激进,年轻积极的大学生不是加入国民党便是加入共产党。他们毫不畏惧地公开批评政府的一举一动,而政府则知道自身的弱点并慑于舆论的威力而容忍他们。间或有的官员在毕业典礼上发表演说,把不赞成政府的举动的青年人一概称之为“共产党”、或者“苏联的特务”,国民党员则被低为“赤色分子”和“思想危险分子”。
立夫、木兰、黛云、环儿和立夫的堂弟都被卷入了这股政治潮流。莫愁则程度上不如他们。孙亚只要在场,总是用一些不着边际而且不知趣的风凉话来对他们热烈的谈论泼冷水。莫愁则往往附和他来劝阻大家,这两人便被称为“保守分子”。莫愁常说:“这样空谈有什么好处呢?”神情抑郁、通常沉默寡言的环儿也并不缺少她们这一代人的政治觉悟,常以崭新的见解倾倒四座。
立夫的同事和友人开始到家里来看他,有时就在花园里开会。这一批人具有新的政治意识,与红玉在世时在园里的由巴固和素丹发起的那个团体的那些艺术家美学家不同。陈三已被立夫提拔为经管帐目的家庭秘书,不过仍然履行守夜人的职责,每晚上床以前总要到园里巡视一圈。他也参加那些集会并担任记录。环儿想接近陈三,却往往受到冷遇。于是她往往在不论什么问题上都同陈三的观点相反,争辩起来的激烈程度实在惊人。她母亲要她出嫁,但立夫说对环儿不能这样,如今姑娘哪怕早已过了二十也不必着急出嫁。不料过了些日子立夫察觉情况起了变化。这两人开始在许多事情上意见趋于一致,环儿不再对凡是陈三说的都表示反对,陈三也好像对环儿提出的总是赞成。外表上他还是沉默寡言的——似乎同一切情感上的事无关,然而他毕竟开始尊敬环儿了。事情是这样的:
一天环儿给他一本书,又问他为什么话这么少。
“各人的地位不同。”他寥寥数语作为回答。
“我明白,”环儿说,“我知道我会有何感觉,要是……你知道人家都很喜欢你妈妈。”
陈三从没有同谁谈起他母亲,因此没有开口。
环儿往下说:“你要知道她在这里时,所想所做都好像这里是她自己的家,我们希望你也是这样。”
她突然说出这些情意绵绵的话,都是不曾想出口的,便低下了头。
陈三说:“多谢你,小姐。我也得谢谢你哥哥和你妈妈。请原谅我唐突无礼,因为我过惯了独身生活。我被拉伕,离开母亲以后我在世上就举目无亲,独自过活。我看的这个世界当然同你们不一样。”
环儿说:“你不知道,你妈不是你这样的。她也是一个人过日子,可是她同我们大家都有说的。她对我很好,把我当亲生孩子那么照料。”
这话陈三感兴趣了,就问他母亲在这个家里干些什么,怎么打发日子的。环儿告诉他他母亲怎样服侍她嫂子和她母亲;又说她和他母亲怎样时常晨昏在一块谈话,这话不免夸大了些。她又说:“你也可以同你那样别见外,把这里当做家里。你有衣服要缝补尽管拿过来让老妈子给你做。”
“我怎么敢?我也是受雇在此,怎敢放肆?”
环儿说:“这就要看你如何解释礼貌二字了。你可记得那天我把你母亲留给你的衣服交给你的时候你都没有谢我呢。”
他注视她,回想起他头一次见到这个穿戴华丽的小姐交给他那个包袱的情景,她泪眼模糊,声音颤抖。看来她对他母亲的感情是真诚的。
她忽然问道:“今后你打算怎样?”
他说:“我是守夜的。没人提拔,又能怎样?”
她郑重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孝子,你今生的主要愿望就是报答母亲的恩情。不过报答父母恩情真正的办法就是做个好人,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你远离世人关在屋里生闷气是达不到这个目的的。”
陈三带了那本书回到自己房里,开始认真考虑这位小姐和她说的话。他从未想到他这么个守夜的会同主人的妹妹有什么牵连。但他在那群人的非正式聚会时除了谈论政治之外也曾听到过闲谈婚姻观念。大部分人都认为,既然婚姻的基础是爱情,结婚仪式就是多馀的。环儿的意见是,结婚证书只有上法庭才用得着,因此是不必要的。
立夫说:“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家记得画家郑板桥嫁女儿的事吗?一天吃过晚饭他带了女儿外出散步到邻村去看望朋友,他在那里对女儿说:‘这是我朋友的儿子,你今晚就留下在这里了,做个好媳妇。’说着他拿手杖独自回家去了。”
黛云说:“结婚仪式都是封建气味十足的。”
立夫发生了一件代妹妹作主的怪事,从此就被人认为是“共产党”或者至少是个满脑子危险思想的极端激进分子。
一天下午他早早地带了妹妹上西山去,说天气很好,想去走走。他让陈三也作伴同去。他们到一座山头上树丛里的一个寺庙里,呆到日落。然后又从寺庙再往上去散步。这是四月下旬,晚霞满天,他在一条上坡的林间小径的开始之处停步。在四面的高大松树中间对两人说:“环儿、陈三,我要你们两人配成夫妻。我们废除一切结婚仪式。树林子,鸟儿,云彩和我本人都可以你们证婚。沿这条松林小径上走,到山顶的一座亭子里,朝美丽的满天彩霞亲吻吧。这就是男女所能有的最庄严最美妙的结婚仪式,我给你们在庙里订了间房。”
“哥!”环儿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凝视他。
立夫说:“照我说的做。”
“妈会怎么说呢?”
立夫说:“我想你是个新式女子,你说过不相信结婚仪式的。照我说的做,我知道你们两个是相爱的。”
环儿从小对哥哥的话没有不听的,便听从了。
陈三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只顾喃喃地再三说:“我配不上。”可是也不敢不依。立夫拿起他的手交到妹妹手里,说:“现在,祝你们俩幸福。”
环儿娇羞地让陈三挽住手,随他走上林间小径。立夫站着看他俩走出松林,夕照勾出他们的轮廓。他俩到亭子里站住。他看到陈三停步,两手拥抱环儿,亲吻她的嘴。立夫认为,她要是抬起脸面对陈三,这婚礼就如他设想的那样圆满成功了。
这样的婚礼符合他那种道家的自然之道——是对文明的否定,是把回到简朴,反对繁文缉节的主张推进到荒谬而又符合逻辑的极端境地。
陈三和环儿下来以后找不见立夫了。
环儿大喊:“哥哥,你在哪儿?”
陈三也喊:“少爷!”
立夫走了。他俩来到寺庙后院时听到寺里钟声响了,后来才知道立夫匆匆跨出庙门时付钱给和尚让他敲的。于是陈三和环儿就在山顶寺庙里度过他们的新婚之夜。
事先立夫只对莫愁讲过他的计划。那天晚上他迟迟回到家里,又没见到妹妹,母亲十分惊骇,他这才说了。第二天清早“新娘新郎”回来,只看到家门口大放鞭炮庆贺他们。他俩看去一副傻相,好像是让人捉弄了一番。立夫和莫愁出来迎接,把他们带到母亲院子里的客厅里,向母亲正式行大礼。立夫大笑,母亲却一定要差遣仆人去买几尺红绸来,在客厅一边环儿的新房和另一边自己的房门上挂上彩幅。
这个婚礼实在希奇,仆人传给了外面的人,事情便在北京的一家报纸上登了出来,成为茶馆里绝好的谈话资料。找到陈妈的儿子一事是保守秘密的,只有几个朋友知情,可是现在他回来的事却和她不同寻常的婚礼一起被人谈论了。
于是立夫被人认为是极端激进分子,有人还当他是共产党。这种婚礼是非常罕见的革新之举,只有在激进分子打算走得比现代欧美更远的混乱的中国才有此可能。这个时期的钱玄同教授把姓氏斥之为过时的东西,代表了有害的家族制度观念,掩盖了“个人”,因此干脆废除他本人的姓氏,自称疑古玄同。
民国十三年秋季阿非和宝芬从英国回来。他毕业后又在巴黎住了一年让宝芬学画。他们还没有孩子,不过宝芬已经有孕。于是姚家姐妹兄弟大团聚了一次。在两位姐夫中间,阿非更喜欢孙亚些,因为孙亚是他童年的游伴,人也乐天些,立夫的谈话则玄妙些,书卷气重。第二天宝芬带了夫婿回娘家,在父母那里住了三天。然后又去上红玉的坟——就他们两人——看到周围种植的绿柏幼树已经长得很好,感到十分欣慰。
立夫现在占用原先红玉的院子,作为书房和实验室,正在莫愁院子的前面。莫愁迷信,认为红玉的旧居不吉;可是立夫不听,她也就由他了,因为他的书房离自己的院子近,倒也方便。她对丈夫照料得无微不至,鼓励他替自己的书斋购置最贵重的参考书和仪器设备。因此他个人有关生物学和相邻学科的藏书在北京城里可说是数一数二的。莫愁又生了一个儿子,立夫工作时她不让仆人和孩子们进入实验室。每到十一点她必定亲自给他送去一杯牛奶和几块饼干放在桌上,一句话不说就退了出来。他晚上工作时莫愁也没有真正睡着。她有这本领,是有些女子特有的,就是看似入睡了,但再小的声响也能听见。因此立夫说她“睡梦中还能听见”。
莫愁希望立夫完全献身于“虫子”的研究。他有时也的确一连几星期埋头在实验室里,然后他对时事的兴趣又会抬头。莫愁考虑到加入这个政治小团体要比置身圈外更加便于驾驭他,因此也出席他们的聚会。但她不能对丈夫明言自己暗地里替他担心。
归国后不久有一天阿非到立夫书房里去阿聊。不曾上漆的一张大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摆着试管、显微镜、乱涂过的纸张和打开的书。
阿非说:“告诉我这次战事是怎么回事?”
立夫答道:“哪一场战事?北京这里的?还是西南的?南方的?中原的?还是远在西部的?战争太多了。”
“我指正在北方打的这一场。”
“太可怜了。”立夫说。
“你说‘太可怜了’是什么意思?”
“他们为争夺北京这具死尸打起来的。北京还算是‘中央政府’所在地,谁控制得了北京,死后讣告上开列的头衔中又可以添上四个字或者八个字。当然也少不了多捞一把。但此外也没有什么了。打这种仗主要是为了各人讣告上官衔的多少,看寿材里的死人听到念他的讣告时谁笑得长久一些。”
“究竟是谁同谁打呢?”
“我给你详说你也搞不清楚。”立夫说着拿起四样东西:两把钳子,一枝铅笔,一张吸墨纸。他像个教授似地解说起来了:“这四样东西代表四派军阀,把第二把钳子当做从第一把里叛离或者分立出来的。我们称这四派为甲、乙、丙、丁。甲,这枝铅笔,是奉系;乙,头一把钳子,是直系;丙,吸墨纸,是安福系;丁,第二把钳子,是基督将军冯玉祥一派。你走后四五年里就是这四派混战不停。
“最先是甲联合乙打丙;打赢了丙之后甲乙又打起来;甲乙打的时候丁又从乙倒戈;如今是丁和甲联合打乙,而丙支持甲和丁。这回我只怕丁打赢,那么不久甲就会联合目前的敌人乙打败目前的盟友丁。
“所以安福系下台以后又随段祺瑞东山再起。对安福系早已下了通缉令,一两年之后又撤销了。基督将军冯玉祥刚回到首都,现在吴佩孚又得前方打奉军,后方打冯玉祥了。”
“你信得过冯玉祥吗?”
“信得过。他的士兵从不扰民,买东西付钱。冯玉样奉命去打奉军;可是他迟迟不动,出发以后又命令士兵筑路,为的是可以迅速回师发动首都革命。他包围了总统府,内阁已经总辞职,只有安福系的王克敏逃出躲起来了。”
立夫说来痛心的这场争战的结果是直系将领被击败,部分奉军回来,奉系势力又伸展到关内。口衔黑色大雪茄的狗肉将军张宗昌和他的白俄情妇掌管了山东。
不久前有人劝立夫加入国民党。国民党的创建人孙中山于民国十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抵达北京,受到首都群众热烈欢迎,尤其是大中学校师生。不幸几个月后他就在协和医院病逝。中国最伟大的女性孙夫人随侍在侧。孙先生丧仪与群众的悲愤情绪实在是一言难尽。中华民国国父逝世了。民众在丧仪上表现的情绪只有辛亥革命以后不久他从海外归来时受到欢迎的激昂情绪差堪比拟。一身丧服的孙夫人跟在灵车后边,举国与她同悼丧失了伟大的领袖。夹道注视灵车经过的老老少少莫不饱含泪水,政府对于国民党受到群众拥护的力量表现感到震惊。立夫深受孙中山丧仪的感动,便参加了国民党。
这次民众力量表现之后两个多月,上海有几名国民党宣传鼓动人员被租界里的英国巡警枪杀,遂又引起了五卅运动。国民党的整个政治机构,学生组织和劳工组织的力量都发动起来了。大小城市的学生都宣布罢课,上街演说以唤起民众。
学校工作全部停顿,天天都有游行、集会、贴标语,街头演说,立夫和他们小团体的人全部参加了这些活动,立夫的实验室也变成了宣传组,写标语用的大批纸卷堆得高高的。连莫愁都感染上了这种热忱。陈三和环儿出外向街上的行人演讲,陈三还骑自行车办各式各样的事。木兰没做什么要紧的事,不过也来帮着打打杂。
北京大学的教授和作家分成两个敌对的阵营。这时提出来论争的问题是群众运动或者唤起民众的宣传是否必要,是否有用。文学革命运动的各领袖已经落伍了,成了反动人物。他们于无意之中开始唤起民众,现在不打算进行到底了——被他们自己召唤来的鬼魂吓怕了。除了共产党人陈独秀教授之外他们全都害怕并敌视民众。
那群“正人君子”的喉舌某周刊公开嘲弄这个运动。这些“正人君子”多数是英美留学生,同以前一样信任统治阶级,认为他们才智出众,又相信秘密外交,本能地不相信大众,认为国政交到他们手里便有办法。他们出众的才智没有受到头脑发热的青年人的感情用事的游行的影响,自问能够从军阀和帝国主义手中挽救中国——虽说他们也不太明确如何救国。有个吴某写文章嘲弄呼喊口号和贴标语,说男女青年学生把标语贴上墙头,感情得到宣泄之后,热情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还有一位作家是个大“科学家”,一向同军阀交往,但其他方面不失为诚挚的好人。他写道:“转变一百个洋车夫的价值还不及转变一个坐车人的价值之半。”因此招来暴风雨般的抨击。但他以受到众人非议为荣,认为这是他智慧超群的标志。这使立夫勃然大怒,写了篇辛辣的文章公开攻击这位“科学家”。立夫发怒时就不去考虑措词了,怎么想就怎么写。旁人以为这是由读者最多的两大周刊所代表的两个团体之间的宿怨所致。
立夫亲耳听到的一些事情使他对世人冷眼相看。对立的一派的周刊有位投稿人替天津一家报纸写社论,立夫觉得对安福系政府的批评倒还是大胆的。有一次在席间一些朋友对这人说,他攻击政府那么激烈,大有希望被搜罗进去;那位投稿人自己微微一笑,显然认为这是朋友间衷心的祝愿。
立夫对莫愁说:“这些投稿人都是婊子。一朝入縠也会同别人一样。现在他们鼓吹什么言论自由,新闻出版自由,一旦当权,他们会率先压制言论和新闻自由。”
莫愁问:“你为什么这么切齿痛恨他们?”
“因为他们都把写文章当做做官的敲门砖。这由来已久。《论语》上面不是有吗?‘学而优则仕’,他们以上军阀府邸去吃喝为荣,不管这人如何声名狼藉。他们一个个都在官府台阶前面徘徊不去,就像那个科学家——他为何不去钻研他的科学呢?”
莫愁嘲弄他:“你又干吗不守在你的实验室里呢?”
立夫说:“那不一样。我写文章不是为了敲诈。民众必须有人去唤醒。”
他写了一篇题为《文学娼妓》的文章,把他所指的那些人写得让人一看就能会意。文章登出来以后莫愁才看到,她生气了。
她对他说:“别锋芒毕露了,你这不是站出来招人攻击吗,树立那样一批仇人有什么好处?干吗要得罪那么些人呢?”
“我不过是用历史材料来替龚定庵说的假道学做篇评注而已。”立夫辩解道。
“什么历史材料,谁看不出来。”莫愁立即揭露他。
这是他们夫妇之间最难意见一致之处。立夫自以为已经很替妻子着想了,然而每当他非要做一件事不可的时候还是全然不顾她的劝阻。莫愁在他个人一切舒适甚至异想天开上都肯让步,惟有对他写攻击人的文章一事寸步不让。她对丈夫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的态度是坚决而明确的。她的人生目标毫不含糊:护卫这个家和两个儿子的幸福,又要保护立夫不要惹祸。
没有学生阶层热忱救国的政治运动和平民大众的伟大觉醒就不会有民国十五年至十六年的国民革命。但是国民革命要成功,青年非付出流血代价不可。木兰自己家里在国民革命中发生了祸事,她的全部生活突然改变了。
暗香是姚家买来或者订契约使用的最后一个丫鬟,在她以后仆役都是按月雇用,按月付工钱的。暗香婚后地位高了,木兰便用了一位阿妈来帮着照料三个孩子。她最小的是女儿阿梅,这时只有五岁。儿子阿通已经十二岁,因为是男孩,成天自己奔来奔去。长女阿满已经十五岁,长得同漂亮的妈妈一模一样。
阿满从小就是个爱用心思的孩子;哪怕玩得正在兴头上时,只要母亲一叫,马上就抛下别的奔了过去。暗香嫁过去以后她凭天性负起了照看妹妹的责任。当大姐不是口头上的,对于弟妹有明确的道德观念和明确的责任。那时她正上中学,通常穿女生的制服。她又担任班长,木兰不知不觉间就让阿满受到自己从母亲那里受到的那种训练。照看孩子能满足一个正在成长的女孩天生的母性本能,何况阿满同妹妹之间还有同性这种纽带,是她同弟弟之间没有的。因此,不用布置,阿梅从学校回家之后自然而然就由阿满带领,阿满也不待盼咐就帮妈妈做许多事。有时木兰叫她去同弟弟说,可是过不了一会儿她又回到房里来了。女孩毕竟是女孩。有时木兰看来好像偏爱儿子,但她从来不准他欺负仆人或者姐妹,正是鉴于当初她母亲纵容迪人之故。
阿满是个幸福的孩子,十分钦佩母亲。但是她对于曼妮更为倾倒,也爱听母亲讲儿时的故事,特别是母亲落在拳民手里时的所见所闻。最难得的事,在她爷爷的丧仪上,当时只有九岁的阿满竟学了娘儿们的腔调抚棺号啕大哭,旁人无不吃惊。在同声哀恸中获得很大的安慰,是女子的本能,因为这使她们感到自己同更大的社会群体合在一块了。
阿满和曼妮的儿子阿萱都作为学生参加了五卅游行。黛云组织起来的一个小组打算演出一个街头短剧,比标语还要有力地描述上海英国巡捕枪杀中国人的场景。激起群众最大愤慨的是警察供词中说到的警长下令“格杀勿论”和示威群众四散奔跑时背后中弹的两事。阿满熟知这情形,也熟悉“关税自主”和“废除治外法权”等口号。她想参加短剧演出,但是木兰不许。然而这戏在姚家园林里一个空的院子里排演,阿满的母亲都去看望演员了。扮演群众角色的女学生不知道警察开枪学生中弹时该怎么哭。
阿满对一个学生说:“你得哭出真眼泪来。”
“怎么哭法?”那个女生问道。
“登台以前掐点葱就得了。”阿满说。
好主意,大家都笑了,木兰好不得意。
然而这类游行成了当局真正头疼的事。在北京大街上游行示威的学生和工人几次同军警冲突,逮捕几名学生只会引起更大的游行要求释放这些学生。那年十一月,一千多人举行“国民革命大游行”,要求安福系政府辞职,宣布召开国民党主张的国民会议。后来竟至以暴乱方式袭击安福系诸首领的住宅,其中许多人,如王克敏和梁鸿志之流到民国二十七年又成为日本占领下的北平和南京的傀儡政权的首脑。游行群众屡次公开要求推翻安福系政府,他们能够这样是因为有基督将军冯玉祥手下人物的暗中保护。他们同情国民党,他们的部队又驻在北京周围。段祺瑞实际统治北京,而同他敌对的革命的民众就在他鼻子底下。
第二年三月爆发了一起国际性事件,就是日本炮舰和冯玉祥的士兵互相开火。同立夫两年前对阿非预言的一样,这时其他派系联合起来包围冯玉祥,把他逐出北京。奉军的舰艇打算袭击驻在天津的冯玉祥部队,冯就在大沽口外布了水雷并且封锁大沽炮台。几艘日本炮舰向炮台开火,炮台还击。北京的外交团代表八个国家向冯提出限四十八小时答复的最后通碟,要求在三月十八日中午以前解除大沽口的封锁,否则“有关各国海军将采取必要措施”。这不啻是外国袒护奉军的外交干预。日本要求中国政府道歉,撤换炮台司令并赔款五万元。
三月十七日段祺瑞执政府的警卫同群众代表发生冲突,刺伤代表多人。段祺瑞和安福系诸头目似乎动怒了,决定好好教训一下青年煽动分子。
三月十八日天安门前举行了盛大的群众集会,参加的有大中学校和工商界的代表,在明净的蓝天下高举白布大旗,再次要求关税自主,对列强的最后通碟采取坚决的立场。主席台上有一些国民党的教授。
早饭以后阿满同往日一样在衣袋里放上一块干净手帕并且洗掉换下的一块,然后上学去。不久木兰接到她的电话说今天学校里要参加游行,要晚点回家吃午饭。
“小心点。”木兰在电话里对女儿说。
阿满说:“没事。校长说大会领导人已同警卫队长说好了保护我们。”
话音响在木兰耳朵里,女儿的声音是欢乐愉快的。
十二点一刻立夫打电话给木兰问:“阿满参加了今天的游行吗?”
“参加了,怎么啦?”
立夫迟疑一会才说:“好吧,没关系。”木兰听到他挂上听筒的卡答声。
立夫刚从一个非常秘密的来源听到说段祺瑞今天要动武,游行群众怕要吃亏。有人见到武装卫队开进执政府所在地,正是游行群众要递交请愿书的地方。
立夫拉上陈三冲出家门。他坐上洋车,陈三骑自行车。他让陈三先走,去找阿满,把她带离队伍,他自己则去找大会领导人谈。立夫到了天安门就见到大会已经结束,通过了决议,队伍经崇文门内大街往铁狮子胡同执政府进发。他在东四牌楼赶上了队伍,前队已经到达执政府,成千名示威人和看热闹的人挤满了大街。立夫便下车沿宽阔的泥地便道向前奔。
到达执政府大门后他推开站在前面一进里的成千学生往里走,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枪声,学生呼喊起来涌向大门。早已埋伏在那里的段祺瑞的亲兵又从各个角落跳起来,凭刺刀、大刀和短刀封锁住各门,向奔逃的学生砍杀。枪声一阵密似一阵,学生们中了伏,陷入笼内,退路被切断了。一片混乱。立夫亲眼看到青年男子被砍,挨刺,被踩倒在地下。他还看到一个高大壮健的卫兵光膀子一边挥动古代的武器铁鞭,一边狞笑,这是由每节长七八寸的许多钢刀串成的,总长七八尺。挥动铁鞭就削掉鼻子、额头、两手和胳臂上的皮肉。群众背后有士兵用刺刀刺他们,只得挤向死亡之门。立夫在群众的边缘被挤向前去。他看到前面有个卫兵挥动沉重的链条,他把一切付诸命运,不顾可能遭到毁灭而向前冲去。铁链条重重打在他右脚踝上,他以为自己一脚被砍掉了,但还是踩过许多倒地的身子向前挤去。这时卫队也看似疲劳了,向群众血肉之躯抽打的间隔稍长,下手也没有那么重了。只有那个挥舞铁鞭的家伙,似乎不感到疲劳,反而因为人群渐渐缩小而动作更加没有障碍,仍在一个个砍去,有节奏的狂呼声配合铁鞭的杀人响声一起一落。
进到第一进院落的三百来人中四十八人当场牺牲,受伤的约有两百。只有五十来个因为裹在中间,幸而安然无恙。
立夫在大门外面一瘸一拐走了几步,摔倒了,好不容易爬起来又拐了几步。崇文门大街满是惊慌失措的看热闹的群众。洋车一辆接一辆,载走身上脸上还淌血不止的受伤的男女学生。光荣地在明净的蓝天下飘扬的白布大旗现在掉在便道上,被踩得又是污泥又是鲜血。
立夫感到一阵刺痛,发觉自己右脚还在,可是长袍和鞋袜都已被血染红。他叫来一辆洋车回家去了。
走在立夫前面的陈三到了院落的大门,可是挤不进去。他听到说阿满的学校的同学在前面,说不定已在院子里了。他一听到枪声,看到学生挨枪挨刀就跳上自行车赶回去通知木兰事情不好了。姚府距执政府不远。
午饭已经摆上桌子,在等阿满回家。木兰正在给阿梅喂饭,她一看到陈三的脸,不待他开口饭碗便掉在地上了。
孙亚也在,他问:“怎么了?你怎么不开口?”
“卫队向学生开火了!我和立夫哥去找阿满,可是进不了门。”木兰问:“她在哪儿?”
“不知道。那儿一片混乱,学生想退出来。我不是要吓你们,我听到里面那哭喊的声音……”
孙亚说:“立刻随我们去,立夫呢?”
他们立即坐上洋车出发,只盼在路上碰见走回家来的阿满。他们抵达大屠杀现场时那里就像一个人马已经撤出的战地。一些胆小的店主关上了店门。卫队干完了好事,一个都不见了。有些学生的亲属已在大门里面。孙亚认识的一个美国籍教授在找他的学生。
那个美国人说:“美国无论哪个城市要是发生了这样的屠杀,马上就会爆发革命。”
孙亚和木兰顾不上同别人说话,光在躺在地上的尸体中间走动。三十多具男尸之外大约有十五具女尸,以各种古怪的姿势倒地或倚在墙上。孙亚看到一具死尸坐在另一具身上瞪着他,便转过脸去。接着他又看到有具尸体在两具尸体下面蠕动,更是心惊胆战。木兰看过一具具女尸,没有阿满,不由得燃起了希望。
接着她看到院子一个平台的转角上搁了两具新棺材。当局想得真周到,甚至准备好棺木!但是他们只肯备上两具!她走近去,看到阿满的小小身子躺在其中一具棺材里。
木兰一声哭喊,扑倒在棺木上了。
孙亚弯腰去摸女儿的脸和双手,都还有几分体温。她在棺材旁边中弹,别人刚把她搁进去。她嘴角上流出一缕鲜血。孙亚把小小的尸身抱出来,自己再坐下,把尸身搁在膝头。木兰开始哭出声来:“我的孩子啊!”
木兰抓起女儿的两手,又温又软,便问:“没有希望了吗?”
孙亚拨开眼睑,就张开不动。他解开她的衣服,颈部中了一弹,内衣被血染红了。美国教授来到他们面前,默默不语,只弯下身来看看瞳仁,再听听心跳,摇摇头走开了。
木兰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她的脸贴在女儿脸上不肯动。
阿满那所中学的校长走到他们身边,想说什么,但是言词已无能为力。阿满边上是他另一个遇害的学生。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学生里面受伤的有几个。他估量,最年幼的学生阿满在本校队伍的最前面,是头一个遭枪杀的。
木兰还是不肯走,紧抱女儿的尸身不放。
孙亚站起来,让陈三去叫几乘洋车来载他们回家。孙亚哀伤得两眼直瞪,抱起逝去的女儿,校长和陈三扶起木兰,回家去了。
莫愁、环儿和珊瑚赶到木兰这里来告知立夫已经到家,但脚踝受伤甚重,不能行走,只得上床,已经去请大夫了。
预先埋伏,然后对手无寸铁的爱国青年男女实行史无前例的大屠杀震惊了全国。不多不少,三十三天以后段祺瑞的安福系政府倒台,段于四月二十日辞职,安福系政客纷纷避入天津的日租界。但是安福系政客在他们当权的最后日子里留下了让革命的中国永记不忘的业绩,以至于后来,到民国二十六年至二十七年,他们又在日本刺刀支持下在北京再次粉墨登场。
阿满还是个少女,不知不觉地成了残酷无情的大屠杀下的一个牺牲者。可是在仅仅三个月以后便爆发的大革命中便有许许多多爱国青年为了中国的新生而自觉地献出他们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