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清早,一批骡车来到北京东城马大人胡同西口,有几头骡子和几辆大车一直排到顺大佛寺红墙的那条南北向的小道上。赶车的起身早,天刚亮就来了。他们七嘴八舌,大清早就免不了人声嘈杂的。
五十上下的老人罗大是雇了这些骡车即将出远门的这家子的总管,正抽着旱烟管注视赶车的喂牲口;而赶车的则彼此说说笑笑,吵吵闹闹,从牲口逗到牲口的祖上,最后互相逗乐。
一个说:“这年头跑这么一趟,谁知道回来是死是活呢?”
罗大说:“你也要了个好价钱,不是吗?一百两银子够买那么块地了。”
“人死了银子有什么用?”那个赶车的答道,“洋枪里的子弹才不认人呢。嘭腾一声打穿你脑袋,你就翘了辫子,瞧这骡子的肚皮!血肉怎么挡得住子弹?可是有什么办法,总得挣口饭吃啊。”
“难说啊,”另一个赶车的插进来说,“只要洋兵进了城,北京的日子就不会那么好过了。我呀,倒宁可离开。”
东边升起的太阳照到公馆大门,梧桐树叶上的露珠闪闪发光。这里是姚公馆。大门谈不上气派——小小的黑漆门中间有个红色的圆形。梧桐树影恰恰落到大门上,一个赶车的正坐在陷进地面的一个低矮石头桌面上。早晨够轻松偷快的。可是天空晴朗,准又是一个大热天。树旁摆了一只不太大的茶缸,是盛暑时节供过往行人解渴的。但这时还是空的。一个赶车的见到茶缸就说:“你们家老爷,专做好事。”
罗大答道,世上再没有比他们家老爷再善的人了。他指指门柱边上贴的一张红纸条,赶车的可不识上面写的字;罗大就解释给他们听,纸上写的是免费发放霍乱、痧症和痢疾灵药。
“这倒是要紧的,”赶车的说,“您行个好给我们点,路上用得上的。”
“跟我们家老爷上路还怕缺药?”罗大说,“你们带和我们老爷带不是一样的?”
于是那帮赶车的想从罗大那里打听这份人家的情况。罗大只告诉他们,老爷是开设好些药铺的。
不久,老爷出来看一切准备停当没有。他四十来岁,短小结实,两道浓眉,眼睛下面皮肉松垂,没留胡须,脸色健壮,头发乌黑。他走路的姿态轻捷而稳健,步伐缓慢而坚定,一望便知是个中国武术训练有素的人。身躯稳如泰山,随时提防前后左右的突然攻击;一脚挺立地面,另一只脚向前微弯,一种放开的自卫架势,决不至于失掉平衡。他向那群赶车的打了个招呼,看到了空茶缸就嘱咐罗大,他出门之后每天耍照常冲上满缸茶水。
赶车的一群齐声称赞:“您真是个大善人。”
他走进门去不久就出来一个美貌的少妇,纤纤小脚,乌黑的秀发挽了个松松的发髻,身穿宽袖的粉红夹袄领子和袖子都滚上三寸宽的湖绿色缎子边。她大大方方地同赶车的说话,丝毫没有中国大家少妇的羞怯神态。她问到孩子可曾喂过,就进门去了。
“你们家老爷好福气!”一个年轻的赶车人赞叹道,“真是善有善报。有这么位年轻漂亮的姨太太!”
“烂掉你的舌根!”罗大说,“我们家老爷根本没有姨太太。这位少奶奶是他守寡的干女儿。”
那个赶车的嬉皮笑脸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大伙全笑开了。
马上又出来一个仆人和几个漂亮的小丫鬟,不过十二三岁到十八岁模样,都抱了被褥、挽着包袱、提着小壶等。那群赶车的看得眼花缭乱,可不敢再品头论足了。跟出来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罗大对赶车的说这是少爷。
这样乱糟糟的过了半个小时,要出门的这一家子人都出来了。那个美貌的少妇领了两个小姑娘又出来了。两个小女孩都穿得很朴素,白洋布单衫,一个绿裤,一个紫裤。富家小姐同女仆的相异之处就在气度之安娴从容;服前那位少妇拉着这两个小姑娘的手,那些赶车的便知这是公馆里的小姐!
“小姐,上咱的车吧,”那个年轻的赶车人说,“别人的骡子差劲。”
大小姐木兰想了想,比了一下。另一辆车的骡子小些,可是那车夫的长相讨人喜欢。而这个年轻车夫头上长了恶疮。木兰挑选的是车夫而不是骡子。
生活里的许多小事,本身全无意义可言的、只有事后从因果关系回顾起来才会领悟到后果之非同小可。要是这个年轻的车夫头上没长恶疮,木兰也不至于跨进那另一辆套了像是有病的小骡子的车、一路上就不会发生那样一些事情,木兰的一生也就会是另一种样式了。
一阵忙乱中木兰听到她母亲在责骂另一辆车上的丫鬟,十六岁的银屏装扮穿戴得太艳丽,银屏在众人面前自然羞愧赧颜;十九岁的丫鬟翠霞正在扶太太上车,却在暗笑并庆幸自己懂事些,遵照太太的吩咐,上路不事修饰。
一看便知大太是一家的主宰。她三十多岁,宽肩方脸,体态丰腴;话音清脆,总带号令口气。
大家都已坐定,只待启行了,却看到那个名叫乳香的十一岁小丫鬟在门边哭。她因为同罗大和其他仆役留下而十分伤心。
“让她也走吧,”木兰的父亲对太太说。“她至少可以帮你装装水烟简。”
于是乳香就在最后一刻跳上丫环的那辆车。似乎已经各就各位,姚太太大声吩咐丫环们放下车前的竹帘,不许多向外面张望。
盖住的大车共是五辆,每对骡子中间有一匹小马。冯家舅爷和少爷乘坐头一辆车,后随的是太太和年长丫鬟翠霞的车,翠霞抱了个两岁的幼儿。第三辆车是木兰和她妹妹莫愁,以及干女儿珊瑚。再后面一辆是另外三个丫鬟银屏、十四岁的锦罗和小乳香。做父亲的姚思安独自坐在最后一辆车里,他儿子迪人不愿同他乘一辆车,宁可跟随舅舅。
男仆罗同是罗大的弟弟,坐在姚思安那辆车的外面,一条腿搁在车辕上,另一条腿荡空。
姚太太在那些围观的人面前高声宣告他们是去西山走亲戚,几天就回来,实际上他们是往南去。
不管他们往哪里去,旁观者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是逃避因拳民之乱而正向北京杀来的八国联军。
于是车夫一阵吆喝:瓦得儿——吼!打……得儿!皮鞭的清脆声响,这一行出发了。孩子们兴奋异常,因为他们是头一次回杭州老家,以前只听父母时常说起。
木兰非常崇拜父亲。他直到七月十八才决意逃离北京,现在既已决定到杭州老家去避难,准备此行也还是十分冷静,分寸不乱。因为姚迪安是个真正的道家,万事不至激愤。
木兰常听父亲说:“激愤对心灵无益。”他还有一个论点是:“正直自持则行事不逾矩。”日后木兰屡次想起父亲的这句话。这话成了她的一种哲理,使她开朗乐观,勇往直前。使人行事不逾矩的世界是个善良、欢乐的世界,这才有勇气生活,也有勇气逆来顺受。
五月以来空中就已战云弥漫。外国联军已经攻占了海岸炮台,可是拳民麇集乡间,势力日甚,颇得人心,已经拆毁了通北京的铁路。
避免对列强开战呢还是利用拳民,西太后在两者之间捉摸不定。义和团是一股陌生而莫测高深的吓人势力,他们的二项宗旨便是毁灭在华洋人,他们自称身怀法术,有魔法保护他们不怕洋人的子弹。朝廷头一天下诏捉拿“拳匪”头子,第二天却委派倒向义和团的端亲王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镇压“拳匪”的决定被推翻同朝里的密谋大有关系。西太后早已剥夺皇上、也就是她外甥的实权,正在策划废黜他。她一心想把端王的儿子,一个不成器的浪子扶上宝座。端王估量对外人开战会增强自己的权力,使儿子入承大统。就怂恿西太后相信拳民的法术真能抵御洋枪洋弹。况且,拳民早已声称要捉拿一龙二虎祭天以惩其误国之罪。一龙就是主张变法的皇上,两年前的“百日维新”吓破了守旧官僚的胆;二虎则指负责洋务的年迈的庆亲王和李鸿章。
端王伪造了一份北京外交团的联合照会,要求西太后还政皇上,遂使这个老太婆以为外国人同她废立皇上的打算作对,因而决定与拳民共命运,他们得势的秘诀就是“赶尽洋人”的呐喊。几个开明的大臣反对拳民,因为那帮人主张的焚烧使馆有违西洋惯例,但他们被端王杀害了,国子监祭酒竟至剖腹自尽。
实际上拳民已经渗入北京城了。一位参将奉旨去弹压他们,却中伏被杀,下面的兵勇都投向拳民了。拳民深得民心,旗开得胜,已经占有北京,杀戮洋人和华人中的教徒,焚烧教堂。外交团提出抗议,可是奉旨去查究拳民的大臣刚毅却奏复道,他们是“上天差遣来驱逐洋人以雪国耻”的,暗中成千上万地放他们进城。
拳民一旦进了城,西太后和端王转而庇护他们,把全城变成了恐怖世界。他们在大街上游荡,搜捕并杀害大毛子、二毛子和三毛子。大毛子指洋人;二毛子和三毛子则是华人基督徒、洋行职员以及其他讲英语的华人。他们到处放火烧教堂和洋人房屋,破坏洋镜、洋伞、洋钟和洋画。他们杀的本国人实际上比洋人多。他们证明某个华人是二毛子的办法很简单:让涉嫌的人跪在街头的拳民祭坛前,烧一张向护神祝祷的黄纸,纸灰上扬的无罪,下落的有攀。祭坛总是天色向晚时摆设在各条大街上,拳民跳他们的猢狲舞,表示顺从的人就焚香祝祷。猴精孙悟空原是拳民无不信仰的神道之一。于是满街香烟缭绕,使人恍然感觉筒直身临《西游记》里的奇境了。许多高官也在府邸里设祭坛,恭请拳民头子来家,奴仆也参加了义和团以仗势欺主。
博览群书的姚思安同情主张变法的皇上,认为这一切简直是愚昧而危险的儿戏,只是丝毫不敢流露自己的信念,他自有充分的理由在某种意义上“反对洋人”,也痛恨上有外国势力庇护的传布外国宗教的教堂;可是他聪明绝顶,决不赞同拳民的所作所为,庆幸的是罗大罗同弟兄回避这帮保民惟恐不远。
城里已爆发战斗。甘军董福样的士兵杀害了德国公使克林德。使馆区遭到围攻,使馆卫士坚守了两个月,等待天津方面的援军。西太后最宠信的荣禄奉旨率领禁卫军攻打使馆区,却不以此举为然,暗地里吩咐保护洋人。可是使馆区四周的城区已经夷为平地,城南整条整条的街市都已付之一炬。京师已非官府所有,实际上已落入拳民之手了。闹到挑水的和担粪的若不裹上红黄头巾也干不了自己的活。
这期间姚思安一直不作搬迁之想。他至多不过同意打碎家里几面洋镜子和他当古董买来的一架可伸缩外国望远镜。他的住宅正在已遭破坏的区域之外。姚太太一再求他逃离此地免遭杀戮、抢劫和动乱,他总是不置可否,不予考虑。士兵充斥四野,姚思安认为一动不如一静。他相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情愿逆来顺受。
他那安静冷漠的态度惹恼了妻子。她责难他存心守着他那座园林和那批古董共生死。可是联军果然一天天逼近来了,真的有洗劫焚烧之虞,她说:“你哪怕不顾自己性命,也得为这几个儿女着想呀。”
这话打动了他,不过他还是说:“你怎么知道路上会太平呢?”
于是七月十八下午他们才决定要走。他估计,只要雇得到骡车往南直奔山东境内第一个州县德州,只消八九天功夫,他们就平安无事了,新任山东巡抚袁世凯动用武力把义和团逐出省境,因而保持了太平和秩序。义和团发源在山东,因为那里发生过几件教案,其中一件酿成了德国租借青岛和鼓励义和团的前任巡抚毓贤的撤换。
一天,那位新任抚台传某个义和团首领到他面前来显示自己的法术的力量。这人吩咐十个拳民站成一排,面对配备新式步枪的一队士兵。一声号令,士兵放枪,看去也怪,十个拳民毫发无伤;原来这些步枪都不是实弹的。那个首领洋洋得意,狂呼:“您瞧……!”话没说完抚台大人就拔出左轮枪把十个拳民逐一射杀了。山东的义和团从此完蛋,稍加清剿,他们全部流窜到直隶境内去了。
取道天津逃难已不可能。如果说北京已是魔窟,则天津简直就是地狱了;京津通路正在实际火线之内,逃来北京的天津难民说大运河交通阻塞达多少里地,据闻船只一天才前行三五里。因此他们走陆路向南去山东境内的德州再换运河船,又因永定门外有混混(土匪),他们不得不走卢沟桥,沿大路到涿州再转东南方向。
从德州沿运河到上海杭州的一路也是安然无事的。因为东南几省的督抚都同外国领事签订了协定。保持地方平静并保护外国人生命财产安全,因此拳民之乱仅限于北方。
“咱们几时动身?”姚太太问道。
“后天吧,”姚思安答道。“我们先要雇好骡车,还要收拾收拾行李。”
姚太太的主张既经采纳,想到收拾行李又不免发愁了。
“一天怎么够打点的?”她嚷嚷。“那么些箱笼、地毯和皮货、珍宝——还有你的古玩。”
“别管我的古玩,”姚思安一句话打断了她。“让房子保持原状。除了一些夏季衣物和路上花费的银子外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我们此行不是行乐;这是逃避战乱。我留下罗大和几个下人看家。这个家,首先拳民可能来抢,其次官兵可能来抢,第三外国兵可能来抢,再不然也可能烧个情光,地毯卷不卷起来,箱笼收拾不收拾全都一样。我们要能逃脱这次劫难就逃脱了,要遭损失也只能由它报失去。”
“那么我们那些皮货以及珠宝呢?”姚太太问。
“我们能雇到多少车?光男男女女就要五辆,这五辆还不知雇不雇得到呢。”随后他把罗大召到厅里。罗大在这个家庭里多年,本人是姚太太村里的一个远亲。主人知道可以把全部家产托付给他。
他说:“罗大,明天我同你收拾几样东西,瓷器、玉器和字画精品,保藏起来。但是那些橱柜和桌子架子之类照原样摆着。有人来抢就请他们自便,决不要抗拒,千万不要为这些破烂去拼老命,不值得。”
他又告诉内兄冯舅爷明天去弄点银子和金子来,整锭的和零碎的都要,供路途花费。冯舅爷是经管家务并照看药铺和茶叶庄的。他还要去拜访太医,设法求得一路上的官府保护。
夜阑人静,独自睡在西南厢房书斋里的姚思安起身唤醒罗大。他吩咐罗大点个灯带上一锄一铲随他去到后花园,不要出声。于是老主人和老家人把主人亲手细心包装在植香木匣子里的六件周、汉青铜器和几十块玉石和印玺带出去埋在院里一株枣树下了。两人在灯光和夏夜星光下干了一个多小时。
回到屋里,姚思安感到轻松愉快,真有些兴奋,这时谁也没有起床。夏露很重,罗大有点咳嗽,就说去彻壶热茶来。
姚思安从未纳妾,惯于独寝。他身为富家之主,却除了书籍、古玩和子女以外别无爱好。他不纳妾有两重原因,首先是太太不许;其次是他在三十岁上娶木兰的母亲那年生活来了个突然转变,一个沉湎于声色犬马,天不怕,地不怕的浪荡公子变成了一位道家圣贤。在这以前,他的生活可说是他家门里最黑暗的篇章。他狂饮豪赌,走马斗剑击拳,贪婪女色并养了一名歌女,浪迹天涯,熟悉权贵圈子。突然间他回头了。婚后一年老太爷弃世,传给他一份可观的家产:杭州、苏州、扬州、北京等处的许多药铺和茶叶庄,药材常年采自四川,茶叶则从福建和安徽贩来,此外还有几家当铺。那个时期此人的心思密藏于心,深奥莫测,连妻子都不明白他的回头是在婚前还是婚后。他不仅戒绝了赌博与豪饮,虽然他酒量不小,也不再接近女色和其他戕害那强壮体格的嗜好,就连生意也不予过问了,托付给精明能干的冯舅爷一手经管。
光绪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间新思潮盛行,鼓吹的就是倡导变法于一时的那些人。变法以政变惨祸告终,皇上被囚禁于宫内。姚思安从时行的书报杂志中吸取了各种新思想。
罗大去给他沏茶的那会儿姚老爷没有去孩子们睡的妻子的厢房,而是去到西厢前间的自己那书房。他躺上坑头思索这一天要办的各事。每当一段摄生生活开始之时他总是睡在书房里。他于子夜起身,盘腿危坐,按一定次数磨擦前额,两侧太阳穴、面颊、下巴、两掌和双脚,再开始运气,作丹田深呼吸并调节唾液的吞咽。这样促进循环并运气之后他能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听到自己肠道液体的环流并补养全身精气汇聚的丹田。这种修炼工夫要做十分钟左右,有时十五分钟或者二十分钟,这就是炼气功夫。他按固定的间歇和固定的次数磨擦掌心和脚心,但以不过分劳累为度,到气血周流,贯注双腿,周身发红,进入感觉至为甘美的无上境界时就停止。然后放松全身,倒头酣睡。
罗大掀起门帘,拿了茶壶进来,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床头。姚老爷喝了一口漱嘴,又吐入痰孟。
“老爷,一路上够艰难的,”罗大说,“今天您该多歇歇。我不知道雇得到车夫和骡车不,那人今天早晨要来回话的。”
他再给主人倒一杯茶。
“我想过了,”他往下说。“最好留下冯二爷看家。责任太大,我实在担当不起。可是带上翠霞、锦罗、银屏和乳香。这种时势,姑娘们惹事哪。”
“话说得对,”姚思安说。“去叫老丁和老张来陪你看家。可是冯二爷得跟我们走。”老丁和老张都是姚府开设在往南有一段路的王府井大街上的药铺的伙计。因为姚家的药馆卖的只是中药和茶叶,洋人不曾光顾,所以一点没遭抢劫。
“好吧。可是再别找旁人,”罗大答道。“家里人少倒少惹麻烦。那么铺子里呢?”
“陈家弟兄留在铺子里。除了草根、胡椒和草药之外还有什么可偷的。他们要这些干什么用?我们没有洋镜可以让他们砸,而且反正药铺要关门等到局面好转。前些日子宝威洋行遭到抢劫,所有的钟表和玻璃都给硕烂了。有个人拿起一瓶外国香水当洋酒喝了下去,马上脸色发白倒在地上,大叫他中了洋人毒计了。洋行里干活的一个小伙子说他们砸了电话,割断电线,以为这是鬼子用来炸他们的地雷。有人抓起一个外国人体模型,撕下衣衫,背起这个赤身裸体的外国女人招摇过市。行人看得高兴,尽情地拿那个女人说笑。孩子们跟着跑,为抢她的金色头发撕打起来了……”罗大和姚大爷都大笑起来。
天已大亮,院子里有人声了。罗大放下窗纸,说又是个大热天。北京的夏夜总是凉爽的,因为每家都是平房,大热的白天就放下窗上的薄绵纸,使房里清凉有如地窖。今年姚思安没像往年那样在院子和屋顶上面搭起高十米不止的凉棚,像裸大树似的既遮住整座府邸,又不妨碍空气流通。五月间全城姗乱时起火之处太多,凉棚木柱竹席正是引火烧屋的好材料。
罗大一掀门帘走出了。姚思安又坐了一会,定了定神,随即听到爱女木兰在喊:“爸爸,起身了吗?”
当时木兰还很瘦弱,个儿小,不像个十岁的姑娘。她明眸黑发,长辫垂肩,穿上夏季的单衫越发见小了。她常到父亲书房里来听他讲这讲那,做父亲的也爱说给她听。只要父亲不住在后面母亲房里,她起床梳洗以后头一件事就是跑到前屋来向父亲道个早安。
“你妈起来了吗?”她进屋时父亲问道。
“除了迪人和妹妹,全都起身了。”木兰先回话,再问道:“为什么您昨晚说那些古玩全是一钱不值的破烂呢?”
“你看做一钱不值的破烂那就成了破烂。”他这句话太深奥了,木兰哪能听懂。
“那么您真的要摔下这些玩意儿吗?至少把我那些玉雕和琥珀的狗呀猫的藏起来,我要的。”
“我已经收藏好了,亲孩子。”于是他把夜间做的事当做一大秘密透露给她,把埋藏的一件件报给她听,木兰全都记住了。
“要是让人发现,掘了出来,怎么办?”她问道。
“听着,孩子,”做父亲的说。“万物都有其命定的主人。你想三千年来这些古代青铜器有过多少个主人呢?在这世上,谁也不可能永远占有一样东西。现在我是主人,一百年后,主人又是谁了呢?”
木兰感到伤心。父亲又说:“若不是命定的主人掘起这些宝物,就会变成一缸缸的清水。”
“那么匣子里的玉雕小猫小狗呢?”
“会变成小鸟飞走了。”
“如果是我们回来挖起来呢?”
“那么玉雕还是玉雕,铜器还是铜器。”
木兰这才高兴了。但这也是对木兰的一次教益。福气不是外界加在人身上的,而是出在自己身上的。要安享尘世的任何福气必须有享福并保住福气的德性。有福之人一缸清水会变成银子、无福之人满缸银子也会变成清水。
这时大丫鬟翠霞来说,太太问老爷可曾起身,如已起来,则请过去议事。
“二爷起身没有?”
“他已经在那里了。”
姚思安带了女儿穿过圆洞门进入内院,见到珊瑚正匆忙地搬动堂屋里满地散放的皮箱。珊瑚是他干女儿,二十几岁的少妇。她是姚思安的至友谢先生的遗孤,父母双亡以后由姚思安当做己女一样抚育成人。十五岁时把她嫁了一个好丈夫。不料一年后丈夫就去世了,没有子嗣,她便回到姚家,至令已有四年了。她是姚太太在家务上的得力助手,管理众仆役,她仿佛是木兰和莫愁的长姐。她脸上不见忧伤的痕迹;她从没想到再嫁,目前过得无忧无虑,十分快活。她显然还没有性的意识,在男子面前便没有娇羞神态。她同木兰一样称姚思安,姚太太为父亲母亲。木兰称她大姐,因此木兰自己虽是长女,家里却称她二小姐,莫愁是三小姐。
珊瑚极为能干,姚太太的大部分家务都是靠她,家里议事时她对于决议有很大的影响。
“爸爸早。”珊瑚向他问好,赶紧搬开箱子让他过去。
“你还没梳头呢,吃过早点再弄吧。”他说。
她站起来一笑。她的头发打成辫子过夜,穿了睡衣,看去简直像个大姑娘。
“早饭过后天就热了,还是现在干吧。”她答道。
姚思安走进西厢房,再到里间,珊瑚跟随在后。姚太太坐在床沿,她兄弟坐在床边一张椅上,同姐姐讨论上路的各项准备工作。冯泽安是三十岁的壮年人,穿一件半旧的白纱长袍。锦罗正在给莫愁梳辫子。除姚太太外,几个人都起身问候姚思安,他走到太太对面自己的座位上。木兰悄悄溜到母亲身边坐下,想听大人讲话。中国孩子到一个时候会突然间举止像成人而心灵仍然孩子气十足。女孩子的这个年龄约在九岁十岁,男孩子若不娇生惯养则在十二三岁。他们渴望像个大人,想知道成人的举止以便模仿——他们以知道如何待人接物,知道人生的礼仪和规矩为荣;还不懂事就是丢脸。有礼貌,懂规矩的孩子就当作大人对待了,相互都严格要求。姚太太虽然生性严厉,木兰却还不知道害怕母亲;因为那个久病的孩子夭折以后,她对剩下的两个女儿木兰和莫愁也就心软了。
这里不妨插叙几句姚先生给孩子取名字的特殊办法。自古以来通常给中国女孩取名用的那些文绉绉字眼如秋、月、云、芳、翠、明、慧、秀、彩、兰、牡丹、玫瑰以及各式各样花草的名称等用得太滥,他特意排除,倒是采用中国历史人物的名字,这是难得的。木兰是中国古代女英雄的名字。一首著名的歌谣颂扬她女扮男装代父从军十二载未被识破,衣锦荣归,重施脂粉,再着女装的事迹。莫愁是古代一个豪富家庭的幸福女儿的名字,至今南京城墙外面还有以她命名的莫愁湖。三女目莲生来多病,便用佛教戏文中一位身人地狱拯救不信菩萨的母亲的圣贤命名。这出戏活现了地狱里的苦难,既有宗教用意,又宣扬了孝道,所以尽人皆知。这个不幸的孩子虽然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又过继给西山一座庵堂里的师姑,还是夭折了。
姚思安转向冯舅爷说:“你还是早点去拜访太医。”
“谁病了?”木兰惊奇地问。
她母亲打断了她:“小孩子带耳朵听,不许多嘴。”可是她问兄弟:“你去看他有什么事?”
“看能不能借他的光,一路上能得到官府照应。”
“为什么不求拳民保护我们呢,现在不是他们得势吗?”木兰又忘记闭嘴了,忍不住说出她的主意。
冒出一个新主意,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冯舅爷看看姚思安,姚思安看看冯二爷,而姚太太看看他们两个。
姚先生看看这孩子。泛出得意的笑容说道:“还是她的主意好。最好是弄到端王爷的平安护照,太医认得王爷。”
珊瑚说:“瞧这孩子,她才十岁,可别小看她。她长大了我也得让她三分。她该嫁个不开口的丈夫,一辈子说两个人的话。”木兰没想到自己的话居然有人理会,得到大人称赞,所以又高兴又难为情。
“这孩子有什么说什么,她懂什么?”做母亲的要压住她的风头,这总是对的。
翠霞进来禀告早餐已开出。
“迪人呢?”母亲问道,挂念儿子了。
“他正在花园里看银屏喂他的鹰。我已经请他过来了。”
一家子去院落东面的餐室用早点。还没吃完罗大就来报告骡车夫到。冯二爷把馒头往嘴里一塞就出去见他。
赶车的说,出了城门全是兵和匪,骡马也难找,赶车的谁也不愿去冒路途上那个险,所以要他们付出重赏。他讨价惊人:五辆男车一共五百两银子。他说,十来天,风险极大的路程,这还是个小数。还价半天,那车夫寸步不让,口口声声这一越可能连骡带车全玩完。冯二爷说他们有官府护照,车夫还是不肯减价。冯二爷看那车夫像个老实人,终于答应下来。这次出门要价之高确实也是前所未有的。
冯二爷进去说车已雇好,姚太太说这价钱真是闻所未闻,但也无可奈何。孩子们听说有五辆车可乘就兴奋异常,你一句我一句谈开了谁同谁一车的事。迪人要同丫鬟银屏同车,木兰和莫愁则要珊瑚。孩子们的心目里只觉得好玩,高兴,木兰和莫愁则是第一次出门,无论乘车坐船都新鲜。她们常听妈妈和珊姐说起杭州,早已向往一游了。
冯二爷去拜访的太医是姚家的至交。太医答应给他们弄个平安护照以及办得到的其他护卫。只要端王下令,沿途兵匪都会买帐的。
姚思安既已说过只消带点夏天衣物,收拾行李就省事多了。可也够全家忙一整天的。只有迪人还在东花园玩他的鹰,连带银屏也不能专心干她别的活。
那天黄昏晚俊红遥西边天空,预示明天又是大热天。晚饭后全家又团坐了商定明天如何分乘各车。
姚太太给每个人讲清楚他们是到德州去乘船,又给了杭州老家的地址,以防路上失散。然后她要大家早早上床,因为明天要起个大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