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大半月,扶杳再次借口打探父亲消息去找裴司介。
书斋里,裴少盛正在焚香抚琴。
轻烟袅袅,琴声悠然,他一身宝蓝家常锦缎袍,神态静肃,浑不似前平日见到的那般浅薄轻浮,一张脸在朦胧烟雾中显得愈发风流俊俏。
哥哥抚琴,妹妹则在一旁幽叹:春雨太匆匆,来时最繁荣。涤净歌姬艳,带落满园红……
扶杳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只觉得他们兄妹俩美好得像在画中一般,根本不忍心打扰。
还是青梅发现了她,笑着迎出来:“杳姑娘来了,快请进。”
扶杳道:“难得听见清见哥哥的琴声,还想再偷听一会儿呢。”
青梅笑道:“还说呢,公子就是等姑娘等得不耐烦了才肯弹一曲,平日可懒得动。”
琴声停下,裴少盛抬眼看向扶杳:“难得杳儿妹妹舍得夸我,要不然我再给你弹一曲?”
“快别了”裴司介已经走过来拉扶杳坐下,“就你这琴声我听了差点睡着。”
裴少盛只好摇头叹息:“真是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跟你们这种不懂欣赏的人我弹再多也是白费力气。行了谈正事吧,杳儿妹妹今日寻我做什么?”
扶杳便让小萘将带来的一个提篮打开,里面放着好些线香、篆香、香丸还有香膏等,都是她这些天没日没夜熬制出来的。
“清见哥哥刚才说千金易得,正好妹妹如今缺钱得很,不知能不能得你帮衬一二?”
裴少盛一听便走了过了,将那些香一一看过闻过,认真道:“妹妹在制香这一块儿敢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这些香不仅味道芬芳独特,似乎还各有药效,确是好东西。”
扶杳很高兴:“那让你帮忙卖出去的话,能卖出价格吗?”
“这还用问?”裴司介插嘴道,“就你这些东西原料就不便宜,做出来也费时费力,最难得的是方子奇妙,之前你的延益香在市面上有人出十两金子都买不到,若你真缺钱,只需将那延益香做出来卖,保证很快就能变成真正的‘千金’小姐。”
扶杳横她一眼:“呸,堂堂才女如此铜臭,我才不要做什么千金小姐,只需有点钱能供我们今后好好生活就够了。”
扶杳将那些香都拿出来,“延益香既然宣姑母献给宫里用了,咱们就不好拿去外面卖,而且那东西小半年才得二三两,还是卖这些几日就能做好的方便些。”
裴司介想了想:“说得也是,不过你这些好做却也卖不出价格,靠我哥认识的几个朋友,怕是赚不了几个银子,不如我先借给你……”
“司介,”扶杳打断她,“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你能帮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咱们说好不提这些的。这次找清见哥哥帮忙,也并不是单纯帮我卖东西。”
“哦,那还要我做什么?”裴少盛颇有兴趣的样子。
“我想,开个铺子。”
“铺子?”兄妹两个都有些惊讶。
“对,开个香药铺子,专门卖我制的香,只是我一个女儿家不方便出面,只好求清见哥哥帮忙。”
“你是说,让我出面帮你买个铺子,明面上别人以为铺子是我家的,实际上由你来经营对吗?”裴少盛问。
扶杳摇头:“不是买,是租,你也知道我家情况,庄子铺子都是夫人的,我能有口饭吃如今都靠她,实在是拿不出多的银子。如今这也是我能想到唯一的赚钱法子,只是要麻烦清见哥哥出面张罗,我可以每年给你铺子收益的三成作为酬谢,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说什么报酬,让他……”
“愿意!”裴少盛兴奋地打断裴司介,“三成我当然愿意,正好手头越来越紧,老头子给的零花钱都不够我喝顿好酒的,成成成,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哥!”裴司介怒道:“你是掉进钱眼里了吗,帮这么个小忙就敢要三成收益,若不是这世道对我们女子有诸多限制,哪需要你充这门面?而且阿杳还是我们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你也太黑心了。”
“司介你快别这么说,”扶杳笑道:“也不仅仅是充个门面而已,我的钱也没那么好赚,就当我跟他合伙做生意,他肯帮忙我已经很感激,你想想换做其他人只怕还要觉得晦气,根本都不搭理我呢。”
“可不就是?”裴少盛已经将那些香提在手里,“还是杳儿妹妹通情达理,这些香我拿走了,先卖了做本钱,回头再帮你找个合适的铺面啊!”
看着裴少盛离开,裴司介气得拧帕子:“他还真敢!”
扶杳心里却终于放下一块大石头,总算赚钱的事有眉目了。
快到晚饭时,扶杳从裴府要了几个菜,装进食盒往国子监去。照例戴好帷帽,这次跟接触商椴那次不同,必须认出她的人越少越好。
国子监在北城区,过了荇水河往前走不远就到了。
这个点来送饭的人不少,大家都自觉走后门,扶杳怕人认出她来,就让小萘在外面等着,她跟着其他人一起进去。
后门进去后有一个大院子,里面一个长长的亭子里布置了桌椅,许多监生就在那里等人送饭,但扶杳并没有跟晏存舟约好,只能提着食盒找人问了方向进去寻人。
扶杳没想到的是,这国子监占地极大,里面许多栋建筑,各种院子,她才走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就已经完全迷失方向。而且这会儿已经是晚饭时间,该回家的监生已经回家,住宿的又都去吃饭了,扶杳走这半天竟一个人都碰不到,连问都没地儿问。
没办法,只得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里面乱逛。
不多久看到前面桃林掩映下有个稍小的院子,春日桃花开得正艳,一树树,一蔟蔟,像粉色云朵一般,衬得整片院子都是粉红色。
扶杳心想,有如此美景的地方,必是给人住的吧,正好可以去问问路。
走到院门口,看到里面果然有人——一个舞剑的男人。
男人穿着玄色长衫,配青玉腰带,蜂腰猿背,身形极为修朗。
他舞剑的动作极快,一招一式带出层层叠影,但细看之下,发现他手上拿着的并不是剑,而是一根树枝。只是这树枝在他手里,似乎比长剑更灵活,挥洒之下,桃花纷纷坠落,带起衣袂翩跹,顷刻间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并不是在练剑,而是与桃花一舞。
扶杳正看得入神,男人突然飞身而起,手上树枝在半空划出一道惊鸿,可这时他突然失了重心般从半空掉下,中途一个旋身抵消一些下坠速度,但落地后仍然半跪着吐出一口鲜血。
扶杳这才后知后发现他有些奇怪,是他身上的一种虚弱感,再精妙的剑术也无法掩盖的虚弱感。
一旁的小厮赶紧上前将他扶起:“公子今日还是别练了,又到十五,您留点精神晚上好熬过去。”
“不必!”
仅仅两个字,熟悉的声音惊得扶杳后退一步,踢动石子发出响动。
“谁?”
“刷”地一声,树枝化成一支利箭应声而至,刚好将扶杳帷帽劈成两半,再由她额头处擦过,留下一点细微红痕,然后稳稳刺入她身后白墙里。
“啪!”手上食盒掉在地上,汤汤水水撒一地,扶杳脸色惨白一动不敢动。
男人直起身看清她的脸,不由微眯了眼睛。
扶杳今日穿一身藕色缠枝暗花中衣,白底绣花百褶裙,外搭碧落色印花短袖褙子,明眸似水,眉目如画。
见对方盯着自己,扶杳不得不颤着声音打招呼:“商,商公子手下留情,是我!”
男子正是商椴,他瞟一眼发抖的扶杳,再看看地上泼洒的汤水,惨白的脸上带起一抹嘲讽:“居然还没死心?”
扶杳见他肯说话,心里绷紧的弦终于放松些,忍不住摸摸额头:“公子刚刚好吓人,这树枝若再偏半分我就没命了。”
商椴冷冷道:“上回已经饶过你一次,今日若再被人看见,别怪我不留情面。”
扶杳赶紧摆手:“没有没有,我……我这次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就是,就是……”
可能是他嘴角还残留着一点血的缘故,那张英俊得不似凡人的脸此时显得格外渗人,扶杳有点害怕,不敢说那些吃食不是给他的,更不敢说是给他的。
商椴刀裁似的眉峰微微皱起,“是什么?”声音里透着一丝不耐烦。
“是,是我知道商公子特意派人去解释了误会,心中感激,因此做了点吃食以表心意,真没其他目的,公子千万别误会。”情急之下,这是扶杳能想到的最好解释,总不能照实说是给表哥送吃的,这个人喜怒无常,回头再连累了晏存舟那自己真是罪该万死。
可惜天不遂人愿,晏存舟就在这档口赶了过来,一眼看到墙上的树枝和地上劈碎的帷帽、打翻的食盒,赶紧将扶杳拉到身后,朝商椴行礼:“先生息怒,表妹无意闯入此地,只是为了给我……”
“啊,那什么,天色不早了,该送的东西我也送到了,表哥我们走吧!”扶杳生怕他说出后面的话,连推带扯,拉着他一起离开小院。
连长灯都看出这两个人奇奇怪怪:“公子,要不明天去查一查他们……”
“将这里收拾干净,守住院子。”商椴没接他的话。
“是!”
商椴捂着胸口,转身缓慢地朝院内走去,刚到圆拱门,身子一晃,整个人跌下。
长灯吓得飞奔过去将他家公子扶起,只觉得公子浑身滚烫像有火烧一样,一双手更是抖得扶不住。
“这就发作了吗?快,我扶您进去。”自从上月十五见过他家公子发病,长灯已经知道该怎么处理。
“不,”声音极小,商椴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去查一查。”
“查什么?”长灯一时没反应过来。
“查他们,到底,什么关系!”
长灯终于听明白:“好,明日一早就去。”
“立刻,去!”
“可您现在这个样子……”
见商椴脸色愈发难看,长灯终是不敢违逆:“是,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