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金钱为筹码,贫是钱少,富是钱多。或者从生活资料供应方面说,贫是应有的没有,富是应有的尽有之外,还有余力。贫有大小之别,小贫是应有的生活资料,缺不很多;大贫是缺很多,甚至最基本的衣食住也不能维持。富也有大小之别,小富是衣食住等方面的享用,都可以超过一般人而仍略有余力;大富就没边儿,如历史上的石崇、和坤之流,今日的许多由工商而发了财的,享用不用说,金钱总是难以数计。人是生物,生要靠诸多物质条件,生又不能不进取,即求满足享受之欲,这也要靠诸多物质条件,所有这诸多物质条件都要用钱换,所以贫富就同苦乐,甚至生死,结了不解之缘。也就因此,古往今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嫌贫爱富,并因为爱,就不借用一切办法,求捞取金钱,变贫为富。
变贫为富,只说规规矩矩的,理论上有两条路。一条是靠自力,如一个人,或一家人,靠勤奋劳动,多劳真就多得。最典型的是朴实农户,三五口之家,种菜,养鸡,钻研新技术,增了产,渐渐也就变贫为富。另一条路是靠社会的经济结构和经济措施,如旧时代,开当铺,放高利贷,现在,碰巧自己的私有住房在闹市,那就拨出一两间出租,一年可以收入几万。都是并不劳动而也就可以变贫为富。
变贫为富,难不难,主要是由社会情况决定的。比如说,生产落后,社会动荡不安,就一般人说,变贫为富就大难。也有相反的情况,如在大城市卖食品或时装,销量大,利润厚,甚至变为大富也并不难。另一个条件是个人的能力。能力有正用,有歪用,暂不提歪用,只说正用,无论旧时代还是现在,变贫为富都不容易,因为用劳力换钱,数量总是有限的。
还是专说正而不说歪,当然,任何人都会承认,富比贫好。记得连大贤子路也说:“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礼也。”(《礼记·檀弓上》)这样说,是出于想尽孝道,即照顾上一代。其实,至少是就世风日下的下说,己身一代和下一代的生活,与贫富的关系更加密切。最基本的衣食住,有缺欠,难忍,且不说;单说买不起也不影响生存的,如成人想要某种书,孩子想要某种玩具,喜爱而不能得,心情显然也会不好过。此外还会有常规之外的开销,如天灾和病,以及对亲友的慈悲喜舍,贫就都办不到,也就不能心安理得。总之,泛泛考虑,我们说富好,贫不好,像是没有问题。
其实又不尽然。原因是,人生是复杂的,我们的所求不尽是享用,或说不应该尽是享用。问题几乎都是由富来,具体说是:求富,路可能不正;已富,用可能不当。
早在两千多年前,《论语》就有这样的话:“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可见富之来,还有义不义的间题。怎么样是义?具体辨别很难,可以说个概括的原则,是来于两厢情愿的交换。例也不少,古代的,如范蠡到山东,经商发了财,是两厢情愿;现代的,在科技方面有发明,卖专利权,得钱不少,也是两厢情愿,不义呢,具体的路无限之多,但是就其性质说,则可一言以蔽之,是靠社会地位的不平等,以上压下,以有力压无力,最突出的是有大大小小统治权的。如秦始皇,不是富甲天下,而是富有天下,生前可以建造阿房宫,为死后还大造其兵马俑。小到县令也是这样,如《韩非子?五蠢》篇所说:“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挈驾。”挈驾,用现代的话说是还可以坐小卧车,这钱是哪里来的?显然是由老百姓身上刮来的,所以是不义之财。其下还有不突出的,如出租土地、放高利贷之类,表面看与统治权无关,其实是,社会容许用这种办法致富,也要以统治权为保障。这种发不义之财的路,现在就花样更多,只举一种,是造假货充真货,结果就真大赚其钱。总之,无论古令,富,尤其大富,如果追究钱的来路,就会发现,几乎绝大多数是不义的。这样,关于贫富的情况,我们说富比贫好,就不能不加些限制了。
以上是由富的来源方面考察,说富并不都是可取的。富之后还有去路问题,即怎样花钱,用钱换什么,引来的龌龊就会更多。只说显而易见的一些。其一最严重,因为影响到别人,是旧所谓为富不仁。任何人都知道,金钱可以化为力量。这力量可以正用。但同样常见的是歪角,即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不惜损人害人。这可以较轻,如囤积居奇,贱买贵卖之类,可以较重,如夺人之所有所爱为己有之类。还可以更重,如买通官府或雇用杀手,置人于死地之类。其二是容易走向奢侈浪费。也是由于“天命之谓性”,就一般人说,克己复礼有如逆水行舟,很难;有欲而任其满足就像是顺流而下,简直是求停止,甚至只是放慢也大难。俗语说,庄稼汉多收五斗粮,便思易妻,何况已经成为富或大富,金钱无数呢。于是生活的各方面,由改善而趋向讲究,而更讲究,以至想超过一切人,也许真就超过了,并因此而换来舒适和艳羡的目光,有什么不好呢?只用旧的评价标准衡量,朴素和节制是美德,挥金如土求阔气,正好是走向反面。这反面还会引来更严重的病症,这是其三,精力和兴趣都放在享用方面,进德修业就难了。这情况也是好逸恶劳的结果。人求事业方面有成就,都要费大力,吃些苦,这自然没有使奴唤婢、锦衣玉食舒服,于是,如我们所常见,富厚的反而容易碌碌一生,其四是,坏的影响还会绵延,使下一代成为纨绔子弟,斗鸡走狗,不务正业。这种情况,旧时代常见,现代似乎也并不少见。人,生儿育女,总是希望后来居上的,而用富不当,就必致事与愿违,这也是值得三思的吧?
用富不当的祸害还会再扩张,成为时风,那就必致贻害无穷。所谓成为时风,是在绝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富,或干脆说金钱,是最上的好,是无条件的好,有无上的价值。这无上的价值,不只表现在可以得高的享受.还表现在可以得荣誉。我们都知道,引导一个人做什么,或督促一个人做什么,荣誉常常比敲扑还有力。历史上多少次改朝换代,每一次,前朝的臣民都有很多人自杀,这是因为忠是荣誉。尤其宋以来,女性相信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有不少,丈夫早亡,随着死了,因为节是荣誉。荣誉可以使人甘愿舍生,可见其力量之大;又因为它有可能并不货真价实,所以也就很可怕。可怕留到稍后说,先看看金钱是不是可以算作荣誉。我们说不能算,因为它本身并不等于人生的价值,虽然它常常可以用来换取或帮助换取人生的价值。什么是人生价值?追到根本说,是能活,而且活得好。这好包括多方面的内容,如衣暖食饱是,文艺方面有创作也是,慈悲喜舍,使己身以外的人减少苦难,当然更是。求得人生价值,经常离不开金钱,但它终归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拜金主义的时风则不然,而是把金钱看作目的,以为它是无条件的好,有它就有荣誉,缺少就没有荣誉。而仍如既往,荣誉的力量大于一切,于是结果就成为,为捞取金钱,有不少人就无所不为。有权的用权,没有权的用暴力或欺诈,只要真能捞到钱,就算胜利。胜利还有大小之别,小,不满足,还想大,于是,? 单以贪污为例,百万元以上的大户就屡见不鲜了。拜金主义的影响还有平和的,但面更广,是攀比享用,或比赛阔气。甲家里的电视机是18寸的,乙要买21寸的;乙屋里的地毯是化纤的,丙要买纯毛的;丙出门,手上戴一个金戒指,丁要戴两个甚至三个。等等。这等等自然都要用钱换,享用求多求高,钱总会不够,怎么办?规矩的是发愁,不规矩的是想辙。然后就可想而知,是世风日下,乱不能止。大事小说,只为个人打算,这用富不当的结果必是,人世俗而心愁苦,得失相比,就太不合算了。
所以谈生活之道,对于贫富的处理,就不当简单化,一刀切,无条件地说富比贫好。根据以上所谈,未尝不可以嫌贫爱富,但要附加两个条件:一个是来源方面的条件,就是钱之来,应该都是合于义的;另一个是使用方面的条件,就是要用得其当,至少是不至产生坏影响。两个条件都嫌概括,以之对付实况有时会有困难。这也是因为,实况千变万化,以不变应万变,指实说反而不好办。不得已,我们还是只能靠常识。先说来源方面,靠权得贿,造假充真,人人视为不义,没有问题。举个模棱两可的例,开个小店卖小吃,比如一种食品,一碗成本四角,卖九角,法律不管.工商管理部门不问,就可以算作义吗?我看有问题,因为食客嫌贵,会皱眉,卖主清夜自思,也会承认是讨了便宜。富之来,一个重要的要求是花钱的人心平气和。以这个为标准衡量,到大街小巷看看,来于不义的富就太多了。士穷则独善其身,我们求富无妨,但.急要勉励自己,切不可随波逐流。富了,用也是这样,可以用常识为指针,总的原则是.利他好,向上好,朴素好。见诸实行,如有的人出钱办学校,有的人出钱设奖学金,这是利他,好。书与金首饰之间,多买书,少买金首饰,这是向上,也好。至于日常生活的享用,比如睡木床,脚不踏地毯,也活得不坏,就最好还是从俭。这有不少好处,其中之一,我以为不容忽视,是精神状态可以离史书隐逸传中的人物近一些。
贫,可能比富的机会更多,幸或不幸而排在贫的队伍里,要如何对待了最好是不至大贫。事实上也很少大贫,那就专说小贫。小贫还有程度之差,一种程度深的是衣食等不充足,一种程度浅的是衣食不缺,只是无力买地毯、金首饰之类。不管是哪种情况,都应该如昔人所说,安贫乐道。道取广义,不只“朝闻道”的人生之道,其下的,通常所说精神文明的种种,无情如数理,有情如文艺,等等,也算。显然,如果能够寝馈其中,贫反而成为通往高层次生活的大道,也就可以见腰缠万贯之徒而不生艳羡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