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道术下降,系人之心的还有“爱好”。或者说,道术是总的,其中还可以包括零碎的爱好。爱好是一种心理状态,对于某些事物,通常是非生活所必需,但有就高兴,因而想求而得之。求的心情还常常很强烈,我们习惯称为“癖”,含有爱得很厉害,以致欲戒而不得的意思。语云,无癖不可以为人,这可以作保守和进取两种理解:保守是,人大都没有看破一切的修养,既然高不成,只好任其低就;进取是,惟其有癖,才更可以显示其人的率真,甚至超常,如米元章之爱石,钱牧斋之爱书,黄苇田之爱砚,等等,都是。这样说,癖也许有拔萃的一面,一般人的所谓爱好,程度大概不会这样深。但这也自有其价值,退而又退地讲,世间不少冷酷,不少艰险,至少是不少枯燥,也就不少苦闷和烦恼,人,为天命所限,总不能不希望,疾首蹙额之中,也间或能够破颜为笑吧?这有多种办法,而有爱好,心有所系,总是其中之一,或重要的之一。明此理,见到世间有各种迷,如有的人唱京戏,是戏迷,有的人跑球场,是球迷,有的人跑邮局,是集邮迷,有的人逛书店,是书迷,等等,五花八门,就不足为奇了。
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在爱好方面表现的尤其是这样。有没有一点爱好也没有的?爱好与文化程度和生活条件有密切关系,推想旧时代、偏僻地区的贫苦农民,吃不饱,穿不暖,为能生存而挣扎,大概是不会有,甚至想不到爱好的。不具备这两个条件,或者说,生活情况还可以,至少是没有降到水平线以下,如果不像印度苦行僧之有意修苦行,没有一点消闲之心,就几乎成为不可能。而且可以进一步说,爱好只是单纯的一种,也必是极为罕见。这爱好的非一,或相当多,可以是异时的,如爱邮票换为爱书;更多的是同时的,如既好下棋,又爱跳舞。爱好多,负担会加重,如既费时间又费钱。但俗语说,好者为乐,好而至于成为癖,在不好者看来,简直不可解,甚至可笑;当其事者就不然,而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就是人,这就是人生。
爱好,人人不同,这分别由各种渠道来。一种,也许力量最大,是性格。性格由较多的先天加较少的后天形成,形成之后就有大力,决定行为的大力。爱好也必表现为行为,如唱京戏,买邮票,某甲这样,某乙不这样,我们说这是性格不同。性格有后天成分,或说不能不受后天的影响,如米元章拜石而不集邮,因为那时候还没有邮票。后天的条件不只一种。其一是环境。这显而易见,比如住在偏僻的山区,没见过各种少见的邮票,自然就不会产生集邮的爱好。环境中还有个重要因素是人,与自己有交往的人,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说,爱好也会传染,比如说,自己本不想跳舞,因为好友喜欢跳,也就跟着去跳了。其二是境遇,主要是有没有钱和有没有闲。爱好,原来没有的想求得,或进一步,原来少有的想多有,就要用钱换(如书画),或用闲换(如下棋),或用钱兼闲换(如聚书)。所以,睁眼看看就会发现,经常是,境遇越好,爱好越多。其三是时风。这是指流行于当时的评价意识。如某种事物,多数人觉得有价值,因而也就有荣誉,反之就没有荣誉。人,看法违背时风是不容易的,于是,比如集邮成为一股风,有不少人,对那个小花票本来没有兴趣,也就随着追逐,不惜大价钱买了。其四是传统。这多半是读书人,熟悉古事,不知不觉也就随着昔人的脚步走,比如砚和墨,今日几乎成为废物,可是有些人还是肯费大力,出大价钱,搜求顾二娘和方于鲁。以上说环境、境遇、时风、传统共四种,这四种可以单独行军,但更常见的是联合作战,分,或联合而出力不同,其结果就成为爱好的各式各样。
各式各样,具体说无尽,也不必要。可以说说的是有否高下之分。想来任何人都会承认,是有高下之分。分高下要有标准,标准玄远,可以舍远取近,只依常识,比如两个人,各方面的条件差不多,而且都有争胜之心,而爱好有别,甲所爱是围棋,乙所爱是打麻将,几乎人人都认为,甲的爱好比乙的爱好高。即以这常识为标准,可以把爱好分为由高到下的四类。第一类最高,是爱好与进德修业有关。举两种为例。一种是爱好古典诗词,有闲钱就买这类书,有闲时间就随着古人吟诵,或“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或“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吟诵久了,熟能生巧,也许进一步,或登高望远,或花间月下,心有所感,也用平平仄仄平的形式写出来。吟,写,未必能换钱,却有大获得,是移心于诗境,这是生活的上而又上,所以可以称为高。另一种是爱好书画,不只搜罗,还自己动手。书,可师法的单纯,可以限于本国的古人;画则可以古今中外。这方面,如果成为癖也大有好处,工作之暇,动笔,不能远追晋二王、清四王而能得其仿佛,损之又损地说,也总可以自怡悦,所以也可以称为高。再说第二类次高的,是与学业无关,但可以消遣闲情。也举两种为例。一种是旧时代的,爱好佳砚,尤其是古砚,于是也就费大力(精力和财力)搜求,宝而藏之。这搜求不为用,是为欣赏,即看着高兴。人生,高兴并不易得,所以能供消遣也就是有了大用。另一种是现代的,爱好照相,买好照相机,学照的技术,有的还置备冲洗工具,自己冲洗,放大。人,似水流年,能够留下一些生活的痕迹,时过境迁,找出来看看,也不无好处,所以这虽然是费力(也是精力和财力)之事,也可以说是很值得。再说第三类不高的,是所爱好与利有关。旧时代,有不少所谓守财奴,爱钱如命,如《儒林外史》所描写,就是此类。现代呢,据说有的人集邮,也为赢利,如果竟是这样,那就也应该划入这一类。最后说最下的第四类,是常说的所谓吃喝玩乐,对修身、事业有妨害的。最典型的是赌博、吸毒之类,如果也成为癖,那就必致害了己,兼扰乱了社会。
爱好有高下,用不着说,任何人,只要不能做到毫无爱好,就应该趋高而避下。可惜的是,在这方面,就一般人说,总是趋高较难,趋下较易。比如迷书法与进赌场之间,前者要靠长久的修养,后者就不过是一念之差。高,难,下,易,趋高就不得不勉为其难。但勉为是理想;能否有成,至少一半要决定于实际。这实际,有社会的情况。人,在社会里活动,凭自己的所知、所感,对于社会中的诸多事物,有爱有憎,有取有舍,所取,总是社会里不希有的,这是说,就是个人的爱好,也不能不受社会情况的制约。举实例说,举世都忙于争利,读书成为凤毛麟角,个人爱好成为古典诗词就大难,因为也许就没有机会接触。这就过渡到另一种实际,是个人的生活情况。王献之成为大书法家,推想是来于对书法的爱好,何以会有此爱好?原因,或主要原因,是他有个书法家的父亲,王羲之。;这样,社会情况加个人的生活情况,爱好的选取,个人就丝毫不能为力了吗?也不尽然。理由之一是,至少是在某种情况之下,英雄也未尝不可以造时势。这是通常说的有志者事竟成,志来于个人,可见,即使强调客观,个人终归还有或多或少的活动能力。理由之二是,客观情况也常常会有可此可彼的两歧,比如带着钱走入市场,货架上既有《全唐诗》,又有照相机,买哪一种,即取哪一种爱好,还是可以由自己决定的。所以,为了爱好的趋高避下,我们还是应该勉为其难。勉为之前先要能分辨高下,所以“知”是很重要的。
谈到知,还有个与爱好有关的间题需要考虑一下,那是,有“玩物丧志”一说,究竟对不对?这个问题不简单,因为情况多种多样。首先是所谓志指什么。照通常的理解,是指大志,即成大功、立大业的愿望,有爱好,就会使大志化小甚至灭绝吗?显然还要看是什么爱好。吃喝玩乐,通常看作有害的那些,可能会有这样大的影响。向上,那些公认为无伤大难的,如纪晓岚之爱好佳砚,似乎就不至丧志,因为他仍能编写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至二百卷之多。这两种不同的情况会使我们悟到一种可以称为中道的理,即不高不下的爱好可以有,但宜于适可而止。适可是不过度。过度的表现及其危害,至少有这样两种。一种,表现为愿望的独占。其结果是其他都不顾,事业云云自然也就化为空无了。另一种,表现为贪得无厌。据我所知,有些迷古董(或一种或几种甚至多种)的人就是这样,逛古董铺,见到一件,觉得不坏,价不低,不买到手心不安,于是东拼西凑,好容易到手,又遇见一件,觉得更好,价自然也就更高,想买到手,力量不够,心更不安,于是不借卖家当,借债,奔走呼号。这是因贪而走向消遣的反面,本为取乐,反而引来大苦恼。这苦恼,连带上面提到的丧志,使我们不能不想到。非生活所必需的爱好,虽然在整个人生中不占重要地位,处理得合情合理也并不容易,所以为了得多失少,仍须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