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肯定了知识的价值,顺理成章,要接着说如何求得知识。任何人都知道,不同的知识有不同的来路,有的来路不是书本。举个突出的例,古代乐(礼乐的乐)的知识技能,大概都是口手耳相传,不用文字,所以六经的乐有其名而无其书。现代的知识,也还有不少口耳相传的.这里题目是读书,显然,说到知识,就会限定书本,至少是推重书本。张口书本,闭口书本,原因是,我觉得分量重的知识几乎都是来自书本。书本的知识,有常识性的,或说一般有文化的人都可能甚至应该具有的,有专业性的,或说一般有文化的人可以不过间的,本篇谈读书是泛泛谈,所以无论是范围、方法还是收获,都靠近常识的“通”,而不是专业的“精”。通是有知识,明事理,我的经验,主要要由读来,所读,主要是书本(报刊居辅助地位),所以统名为读书。
需要读书,推重读书,先总的说个实利主义的理由,是人生的一切活动,如果以投资与收获的比例衡量,最合算的应该是读书。因为书本上所记,一般说,都是有特殊造诣的前人,根据他们的经历或研究而取得的一些精华。这精华,就我们一般人说,有的,如语法知识,自己钻研语言现象,有求得的可能,但要费大力(也许要若干年);有的,如逻辑知识,自己求得,理论上非不可能,实际却可以说是不可能;还有的,如历史知识,不读书(听讲是间接读),想知道,显然就绝不可能。而借助于读书,仍以逻辑知识为例,找一本讲逻辑常识的书看看,厚的不过一百多页,用业余时间只须三五天,就可以大致通晓都包括哪些内容。而且进一步就会学以致用,比如知道矛盾律是怎么回事,就不会相信“儒家都是卖国的”(全称肯定判断)那样的鬼话,因为文天祥也是儒家,并不卖国(特称否定判断)。知识是人类文化财富最重要的部分,而取得这份财富,读书有如开宝库的钥匙,不用它就不能进去,用它,大难就可以变为很容易。
这样便宜的事,比如我们不错过机会,善于利用,所得,细说,都有什么呢?大致是以下这些。
其一最初步,是简单的吸收,或说变不知为知。人非生而知之者,各式各样的知识,都是通过感官逐渐积累的。积累知识,有目的,是想活得好,就不能不了解许多与己身有关的事物。这诸多事物,有的在眼前,如外衣在衣柜内,而更多的,也许还是更重大的,却不在眼前。以历史的知识为例,两千多年前,有个秦始皇,他的事迹,不读书就不能知道。地理知识,远推,直到宏观世界的知识,不读书,自然也就不能知道。读书,多读,杂读,结果就会多知。依常识,多知总比少知好。
其二是读书可以明理。谈到理,问题非常复杂。古人说,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俗语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究竟什么是理,什么是合理?这里难得深入辨析。只说理有偏于客观事物的,如其他星体上是否有生物之类,虽然确知也不容易,是非的标准却明确,不过是实况如何而已。偏于人生之道的理就不然,而是连是非的标准也人各有见、人各有见,所争在于是非,那就至少是假定,还是有是非。这里想跳过辨析,只说有所谓是非,我觉得,读书与不读书比,明理的机会,前者要比后者多得多;或者说,读书,在某些方面也可能不明理,不读书,在多方面就经常不明理。读书而未必明理,情况多种,来由则可一言以蔽之,是所学不多,不疑而信,如旧时代的君辱臣死就是这样。至于其反面,不读书,不明理的可能就太多了,如时至今日,还有不少人相信君王明圣,往灵隐寺进香可以变祸为福,深钻《易经》可以预知吉凶,等等。所以想破除各类迷信,即明理,还是非读书不可。
其三是生活中遇到问题,可以从书中取得指针。问题无限,举一点点例。最微末的,想吃炒回锅肉,不知道怎么做,可以找一本菜谱,看看用什么材料,如何操作,照方吃药,问题很容易就解决了。中等的,如自己念,或听人家念,“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对李后主产生了兴趣,想进一步了解这位作者的底细,那就可以找某一种中国文学史看看,或兼找《南唐书》和《南唐二主词》看看,问题也就解决了。还有重大的,如国家大事,某大问题,应如何解决,或应走哪条路,己身的,如出山还是隐居之类,不读书,不知是非利害,就会苦于不能衡轻重,择善而从。纵观历史,连马上得天下的刘邦,晚年也醒悟,说:“吾遭乱世,当秦焚学,自喜,谓读书无益。洎践祚以来,时方省书,乃使人知作者之意。”其他大量读书人就更不用说了。
其四是可以培养性情。依常识,性情也有高下之分。何谓高?概括说,不过是为人处世.不强制造作,就能合情合理。这样的性情,可以来于天性,或天性加环境的感染。但天性加感染,也可能并不高甚至很下,这就需要化或培养。很明显,读书会有利于培养。培养之道有直接的,即从昔人的言论中吸取教训。这样的教训,由《尚书》的“满招损,谦受益”起,真可以说是汗牛充栋。多,虽然并不等于特效,但耳濡目染(不只嘉言,还有懿行),总会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还有间接的,是在书香的熏陶之下,心胸狭窄可以变为开扩,偏颇可以变为平和,也就是性情可以由不好变为好,至少是较好。世间的人情也可以作为佐证,是读书人常与文雅为伴,文雅的对面是粗俗,可见读书确是有培养或改变性情的力量。
其五是于益智、明理等之外,还可以欣赏,即获得美的享受。这主要指读文学作品,照外来的分类,有诗歌、散文、小说和戏剧。其实就本土的作品说,值得欣赏的又不限于这四种,如《庄子》是讲道理的,《史记》是记史事的,此外如《世说新语》记轶闻,《东坡志林》 写随感,以至于如骄文的《滕王阁序》,等等,茶余饭后,或有郁闷,或只是闲情难忍,翻开看看,或念念,都可以暂时忘掉现在,另入一境,其所得又非口腹之欲的满足所能比了。由这个角度看,人生一世,不能读书或不肯读书,等于过宝山空手而回,损失就太大了,
其六是可以取得立言的能力。《左传》说不朽有三,最上的是立德,其次是立功,再其次是立言。这里专说立言,本指圣贤的言论,可为后世法的,我们无妨扩大其范围并降低其品级,说以文字表达情意,或流传或不能流传,都是立言。或说得更直截了当,是有用文字表情达意的能力。这能力,有用,人人都承认.用有大小。最小的,如给谁留个便条,给准写一封信,虽然牵涉的事有限,终归是办了事,即所谓有用。由此升级,也可能牵涉到群体,辨是非,明取舍,并可能真就影响了实行.这就成为大用、用,为己身打算,还有更大的,就是通过立言真成为不朽。历史上许多人,如李杜、三苏等等,虽然生命早已结束,名却长期留在后代人的心中。这有什么究极意义吗?也许没有。但是语云,“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就说也是一痴吧,既然痴了,那就还是学会写,以期能够如愿的好。而学会写,显然只能由读书来,因为不读书,腹内空空,就不会有分量重的内容可写;就说是有些情意,也不知道如何表达,仍是不能写。
其七是因读书而收书,也是一种不可轻视的获得。这所谓获得,只指因得喜爱之书而自得其乐一项,虽然只是闲情,以读书人为本位,也很值得珍视。这种闲情也是古已有之,且不说公家收藏,只计私家,叶昌炽作《藏书纪事诗》,各朝代说了不少。直到目前,也还是不少。其中有些人,收书很多。可以想见,这要一,费力搜寻,二,用钱买,三,找地方放。三部曲都会带来困难,或说苦,可是有不少读书人还是知难而进,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觉得,与得书之乐相比,那些苦都算不了什么。人生之乐多种,这得书之乐,至少我觉得,推想不少读书人也会同意,应该是既质高又量大的,所以算读书有利之帐,不当漏掉这一笔。
读书会有收获谈完,接着还要说说决心读,应该注意些什么。一种似乎可以不说却颇难说的事项,是要读好的。难说,是因为一,偏于理,何谓好,二,偏于事,比如两种书,讲同一题材,以哪一种为好,都很难讲清楚。不得已,这里只好一,依靠常识,比如黄色的不好,人人都承认;二,把辨别权交给读者自己,在多读和比较中求水到渠成。其次是求益智,求明理,既要多读,又要杂读。多读,一种意义是量多,比如学本国史,不要满足于一种什么什么通史,要多读一些,既多吸收些有关资料,并听听各家的。一种意义是古今中气,目的除了多吸收知识之外,还有开扩眼界。见识,或说不为成见所缚,要通过这条路取得。再说更重要的杂读,是各门类的书(当然限于常识性的)都读。有的人喜欢文学,多读,也古今中外,而所读限于小说,绝不沾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边,就有可能,谈起国事,站在保守派一边,春秋佳日,到寺庙去烧香。这是读书多而不杂,钻了牛角尖,反而不能明理。由杂读引申,有一件事,值得单独提出来说说,是杂,其中有些书性质枯燥,也就较为难读,却必须捏着头皮读。最典型的例是知识论和逻辑,其中没有生动情节和人物活动,有的只是抽象思维,初次读,必没有兴趣。可是有大用,因为思路清晰,明辨是非对错的能力,要读这类书,才能较快地得到锻炼。最后说说读的中间,还要兼能思。孔子早就说过,“学而不思则周”,就是说,读什么信什么,必致不能明理。思是吸收之后,经过辨析、比较,以判断真伪、是非、高下等的心理活动。所谓有知,明理,或总称为有学问、有见识,都是由能思养成的。
上面所说都偏于理,理常常与实际有距离,所以还要谈谈实际。这就引来一个问题,读书容易吗?显然不容易。可以举眼所见为证据,是喜读书并大量读书的人,在全国人口的比例中并不大。原因有客观的,还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实而有力,如家中经济条件不具备,家外学校条件不具备之类就是;一种虚而也有力,是风气,如上学不如经商就是。客观,非个人能力所能左右,只好穷则独善其身,是如果有条件,如何变不喜读为喜读。我的想法,开头要靠“理智”,即知道读书有大用,就强制(或由家长、老师强制)自己读。最好是定时(可以不很长),天天如此,过一段时间会养成“习惯”,这就有了百分之八九十的保障。这之后,以习惯为根基,会产生“兴趣”,就是觉得读书有乐趣,显然,到这时候,以前百分之八九十的保障就变为百分之百,简直可以说,想变为不读也办不到了。此之谓功到自然成。